窈娘想了想,脸更红了,随即又一白,低着头道:“侄女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陪着姑母。”她因未婚夫病故,吃了不少苦,被人指着说克夫,每一想起就痛不欲生,从此对婚姻之事万念俱灰,再也不敢提及。
老王妃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哪能就这么过一辈子?你知书达理,我都知道,亲事上头就不问你了,让姑母替你做决定吧。”
窈娘眼圈泛红,起身行了一礼,感动地说:“多谢姑母,侄女真的不想嫁人,还请姑母体恤。”
老王妃叹息道:“你何必这般固执?别说你没嫁过人,就算嫁过,现下要改嫁,也没人敢嫌弃你。我们亲王府便是你的娘家,有我给你撑腰,看谁敢欺负你?你想想,清姐儿也到年纪了,总得先把你的亲事定了,才好定清姐儿的亲事。”
窈娘泪如走珠,滚滚而下,确是不想嫁人的样子。老王妃好言相劝,无双也怜悯她的遭遇,也附和着安慰劝说。
清姐儿没有经历过窈娘那样的事,在婚事上头并无阻碍,因而比她要大方很多。在座的都是她的长辈,她便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盘算着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见过的外男极少,眼前很快就浮现出皇甫潇的身影。那种天生的尊贵伟岸的气度内敛的骄傲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还有王府的宏大规模富贵气象,也是让她震撼并迷恋的。天下间,除了皇上外,大概再也没有人比得上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了。老王妃又和蔼可亲,是世上最好的婆婆,若是能给她做儿媳,就能一辈子做人上人,过金尊玉贵的好日子。想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无双,对这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王妃有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她比皇甫潇小了一辈,从辈分上说是不可能成就婚事的,若是窈娘,还有几分可能,但是,事在人为,她垂着头暗自盘算。对于皇族来说,姑侄姨甥同嫁一夫,也是寻常之事,先帝就有妃嫔是姑母和侄女先后入宫的,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她又是老王妃娘家人,便是皇甫潇纳了她,外人也多半不会挑礼,反会说他孝顺。现在府中空出了侧妃的位子,正是她的好机会,若是能先说动老王妃,由她提亲,皇甫潇肯定会接受。她坐在那里,越想越远,从成亲想到生孩子,忍不住又偷偷看了无双一眼,心里有些遗憾,又盼着王妃这一胎是女孩,那么将来长子就可以由她来生。
她生长在南方,本来这一生都不会与王侯公卿沾边,所以并没有人告诉她,庶子是很难袭爵的,因此她心里的野望无限生长,如荒原中的草,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都不能阻止它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她默然无语,老王妃和无双都以为她在害羞,便只顾着劝慰窈娘。
窈娘擦去泪水,勉强笑道:“既是姑母和表嫂都这么说,窈娘听命便是。自到了王府后,日子过得清静安宁,窈娘闲来无事,便给小世子做了几件小衣裳小鞋子,还缝了一顶虎头帽,回头就给表嫂送去,还请表嫂不要嫌弃。”
老王妃大感兴趣:“去叫人拿来看看。”
无双也高兴地道谢:“窈娘费心了,以后定要告诉孩子,让他好好谢谢表姑母。”
“对对。”老王妃连连点头,“让小世子一定要记得表姑母,以后也给他表姑母撑腰。”
众人都笑起来,屋里一片欢乐景象。
清姐儿双眼闪亮,也笑着抬起头来。
韩氏下葬后没几天,就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朝中所有官员命妇都奉旨进宫,低品级的人其实根本不可能看到皇帝皇后,但是也要站在大门边或队伍后面行礼叩拜,山呼万岁,高品级的人和各藩国派来的使臣在前面列班。
大婚典仪在上午巳时开始,由摄政王主婚,宗人府宗正证婚。
皇后乘凤辇从天街趋正阳门入宫,下辇后走御道上金殿,向皇帝三跪九拜,然后皇帝走下御阶,携她上丹墀,在龙凤宝椅上落座。官员们三跪九叩首,祝帝后龙凤相谐,国嗣绵长。
之后,皇帝要带着皇后上祭天台,跪念祷文,向上天禀告,天之子今日大婚,请天上诸神保佑他国泰民安,子孙万代,福运昌隆。随后,帝后至奉天殿祭祀祖先,向历代皇帝敬香,告知他们后继有人。做完这些,帝后还要去拜见两宫太后,向皇太后行礼。最后,皇后至坤翊宫安座,外命妇按品级高低,分批进殿行礼。
整个大婚典礼须耗时一整天,晚上分别在内外宫殿摆宴,皇帝与众臣同乐,皇后与诰命夫人们同喜,两宫太后也笑眯眯地一起出来,接受外命妇们的恭贺。
京城内外也是一派喜气洋洋。为了让百姓们沐浴皇恩,皇帝特旨,京城及周边百里全都免税半年,劳役减半,狱中除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外,或减刑,或释放,一时满城称颂,“皇上圣明”之声不绝。
京城里外松内紧,表面看着放宽了限制,允许百姓们借皇帝大婚之事笑闹庆祝,其实内里却十分紧张,禁军官兵刑部捕快五城兵马司全都出动,在城中严密巡查,一有闹事苗头就立刻阻止,皇后乘凤辇进宫的道路两旁更是全程戒严,不准闲杂人等接近,确保万无一失。
勇毅亲王府里却很安静,老王妃带着皇甫潇的侧妃夫人和孺人们按品大妆,一早就出门,进宫去观礼。无双仍然告病,姚氏和陈氏也都因伤病留在府中。其余属官也是早早地就跟着王爷离去,各自去忙自己负责的事务。
无双暂时不用去给赵婉仪行礼,心里感觉很痛快。虽然知道以后总是避免不了,身为超品诰命皇族媳妇,每月进宫请安是必需的,便是现在怀孕,有理由告病不去,等到生下孩子,也总是要去的。当然,能拖一时算一时,她现在确实不想去面对赵婉仪。
其实这位赵家千金并没有得罪过她,对她还十分友好,主动想要与她结交,但无双却觉得与她隔着好几层,怎么也亲近不了。此时赵婉仪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不会再与她如姐妹一般交心,再见面时就是君臣,身份地位有了本质差别。首辅赵相与皇甫潇的矛盾越来越大,皇上大婚之后,两边人马必定爆发激烈冲突,在这当口,她不宜去见赵婉仪。那位皇后虽然年少,却是七窍玲珑心,一个不慎,说不定就要被她带到沟里,若是无双在宫里有什么行差踏错,哪怕是说错一句话,后果都难以预料,只怕会让皇甫潇这个摄政王陷入被动的不利局面。
大婚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从宫里传出鼓乐齐鸣,煌煌大气,堂堂正正,与民间那种张扬欢快的喜庆乐曲迥异。无双靠在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鼓乐钟磬之声,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赵妈妈端来一碗枸杞红枣乌鸡汤,放到窗前的桌上,笑眯眯地说:“文妈妈把面上的一层油都撇了,这汤一点儿也不腻人,王妃多喝两口,补血补气,于身子有益。”
“嗯。”无双起身,坐到桌边,拿起汤勺慢慢地喝着。
赵妈妈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拿起一件婴儿的小衣裳,细细地缝着,一边随口闲聊:“今儿外面指定热闹,听说连续三天取消宵禁,让百姓同乐。”
“是吗?”无双笑道,“有人要头疼了。晚上不宵禁,那么多人敞开了吃喝玩乐,不知会闹出多少事端来。”
“是啊。”赵妈妈附和,“听说人手严重不足,咱们王府的亲军都被借去了。”
“哦?”无双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人手不够,是得借用王府亲军,安王府的亲军肯定也都借去了。”
“应该是。”赵妈妈叹了口气,“希望不会有人在内城生事。”
“不可能的。”无双很肯定,“谁敢在内城进攻亲王府?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想抄家灭族吧?”
赵妈妈笑了:“也是。主要是栖霞庄那一夜太惊心了,我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一到夜里就提心吊胆的,怕又会发生什么事。”
“栖霞山庄可惜了。”无双也感叹不已,“那真是个好地方,却被烧成了废墟。”
“王爷已经派人重建了,正请人画图呢,指定会比以前更美。”赵妈妈安慰道,“等建好了,小世子也应该出生了,以后王妃可以带着小世子去那边玩。”
“那倒是。”无双心平气和地说,“这几个月我就在王府里待着,哪都不去了,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鹰神在上。”赵妈妈忍不住,放下针线,双手合十,“王妃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上次那么险,多亏了鹰神保佑,让王妃死里逃生,以后再不敢如此了。”
“嗯。”无双点头,“赵妈妈放心,我不会再乱跑了。”
赵妈妈老怀大慰,探头看了看桌上的碗,见里面的汤已经没剩多少了,便起身收拾:“王妃还想吃些什么?我去告诉文妈妈。”
无双想了想:“想吃嫰藕,做汤或者糯米藕都好。”
“好,我这就去和文妈妈商量。”赵妈妈高兴地出去了。
一旁的乌兰上前来,扶着无双回到榻上,在她腰后塞了两个软垫,给她盖上薄被。
无双百无聊赖,对她说:“拿点什么有趣的玩物来玩,或者你去叫两个人来,我们玩梅花长牌。”
这种牌戏是新出的,乃是以削薄的竹子做牌,细长的竹条上以梅花的个数和颜色来区分,分红梅绿梅蜡梅白梅,三人或四人都可以玩,最近在各家官眷中风弥,安王妃也给无双送了一副精雕细刻的上等花牌过来,还教了她怎么玩,很是兴致勃勃。
乌兰见她有精神玩,很是高兴,答应着就出去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丁香进来禀报:“表小姐来了。”
这是清姐儿第一次来无双殿,事先也没说过,无双微微一怔,以为她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坐起来,温声说:“请表小姐进来。”
清姐儿虽然已经出了孝,穿的衣裙却仍以素雅清淡为主。她上着织金云锦菱花衫,下配素雪云霏烟罗裙,头上绾了一个飞仙髻,戴着累丝镶白玉莲花赤金簪,清丽脱俗,亭亭玉立。她一走进来,无双便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笑道:“清姐儿可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般好颜色,真是天生丽质。”
清姐儿上前行了礼,羞红着脸道:“王妃取笑了,小女哪比得上王妃的风采?”
无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亲昵地说:“快来坐。你是姑娘家,水灵灵的,如今正是最好的年龄。在府里闷不闷?以前你在守孝,不便出门,现在倒是可以出去逛逛。你姨母也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她那望门寡也不用守了,这是老王妃亲口许的。”
“谢谢王妃。”清姐儿端正地坐下,神情举止都很温婉柔顺,“小女也劝过姨母,可她似是死了心,根本就不愿提,小女也很担忧。”
“是吗?”无双看着丫鬟送上茶来,对她笑道,“喝茶吧。我这儿的茶是王爷送来的,你尝尝。”
清姐儿便很有礼貌地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轻声赞道:“的确是好茶,醇香馥郁,回味无穷。”
无双也端起刚送上的热茶喝了两口,微笑着说:“还是你们风雅。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了,还习惯吗?下人可有什么不周到的?若是还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清姐儿连忙放下茶盏,感激地道:“王妃待我们周到备至,一切都替我们想到了,什么都不缺。那些妈妈和姐姐们也都很好。我们住在这儿,比在家里都舒坦。”
“那就好。”无双高兴地点头,“你平时有什么喜好?若是想弹琴,我回头让她们去库房找找,送张好琴给你。若是喜欢看书,我这儿的书房里有一些,不过都是闲书,女儿经之类的是没有的。若是喜欢写字作画,就找她们要你惯用的纸笔。总之别客气,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清姐儿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衣食方面都很敷衍,更别说学习琴棋书画了,便是针织女红都是跟奶娘学的,这时便有些尴尬,接着心念电闪,眼睛顿时一亮:“王妃娘娘,小女在琴棋书画方面见识浅薄,能否时常来向王妃请教?”
无双一怔,随即爽朗地笑道:“哎哟,我在这些方面还真没什么见识,可不敢乱教你,要是让王爷知道,一准儿得笑我。”
清姐儿却是锲而不舍:“小女见过王妃的字,写得可好了。小女的字根本见不得人,也不敢找高人来教,免得丢人现眼。若是王妃有暇,能指点一二,便是小女的福分了。”
无双被她恭维得高兴,平时待在屋里无事可干,也委实有些气闷,便道:“那你有空就来坐坐,咱们随便聊聊,也算不得教,就是打发时光吧。”
清姐儿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行礼:“多谢王妃。”
无双与乌兰赵妈妈,再加上清姐儿,四个人坐到一起,玩了一下午的牌。因为赌注只是铜钱,不过是为了增加点儿趣味,输赢根本微不足道,所以其他三人都没有故意让无双,大家算牌斗智,有输有赢,自然更加好玩。
夏日天长,夜色来得很迟。待得月上中天,宫里的大宴才散。百官携眷回家,一时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勇毅亲王府在内城,距皇宫不太远,周围也没什么府邸,所以皇甫潇护着老王妃等人的车队,很快回到府中。
皇后是今日行大婚典礼,而其他已经选好的妃嫔都已提前一天进宫,外命妇也要去给她们行礼。一整日站立跪拜,在宫中走来走去,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下车后便乘轿回了各自的院子。无双已经关照荣妈妈,为各院主子做了易克化且补气解乏的羹汤膳食,都在炉子上温着,一听到他们回来,厨房里的人便立刻让小丫鬟提着食盒送过去。一时各院称颂,都很感谢王妃的体贴。
皇甫潇虽是自幼习武,打熬的好筋骨,这时也感觉有些吃不消,却仍然孝顺地将老王妃送回萱草堂,唤府里侍候的太医过来给老王妃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才能放心。
先帝大婚比先勇毅亲王早,老王妃没见识过那阵仗,此时经过一天的折腾,委实累得不行,一进屋便倒在榻上,顿时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皇甫潇帮着丫鬟妈妈替母亲更了衣,卸下繁杂沉重的亲王妃头冠,又亲奉玉碗,侍候母亲用了一碗杞苓燕窝羹。
老王妃看着儿子穿戴着全套亲王冠服,为自己忙前忙后,不由得颇觉心疼,冲着儿子摆了摆手:“这儿有余妈妈她们侍候着,你快回去歇着吧。”
她的话音未落,无双便进了门,上前很自然地从皇甫潇手里接过玉碗,坐到老王妃身前,笑着说:“母妃累了吧?宫里热闹吗?”
老王妃看到儿媳妇,顿时来了精神,从她手里接过碗来,将那一小碗汤羹用了大半。等到丫鬟将碗碟收拾走,她才拉着无双的手笑道:“外命妇都去了,哪能不热闹?在宫里等了大半天,直到过了午时,皇后才进了后宫,又要去给两宫太后行礼。我们也先去给太后叩头请安,然后才到坤翊宫,奉懿旨进宫见皇后凤驾。另外,皇上颁下皇后金册,接着就封了德妃淑妃贤妃,各居一宫,我们又去给三位皇妃行礼。这般一来,就到了晚上,所有外命妇都要领皇后赐宴。宴毕还放了烟花,我们又侍奉着太后与皇后娘娘登上宫墙观赏烟花。热闹倒是热闹,就是累得不行,好几个老诰命都晕倒了,大喜的日子又不敢声张,只能悄悄抬到偏殿去让太医救治。唉,我看是大伤了元气,也不知回去后能不能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