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转开了脸，看见了脸盆，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他端起洗脸水，大步走到院子里，哗地一下把水泼了。冷风吹在脸上，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沈清和觉得有点奇怪，好端端的，他怎么忽然跑了。
萧则道：“你觉得可以就好，我陪你去。”
沈清和轻轻一笑，道：“好，事不宜迟，咱们今天就走。”
傍晚时分的幽冥会堂口，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间藏在小巷子里的酒肆，白天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此时大堂里的客人却三三两两地坐着，各自占据一隅喝酒。每个人都透着股冷漠的态度，没有寻常酒肆里觥筹交错的喧哗劲儿。
萧则脸上戴着面具，遮挡着一半面容，旁人却仍然能看出来，这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
两人迈进大门，大堂里的人纷纷向这边投来了目光。那是来自捕猎者的打量，透着一股不怀好意。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身上有些功夫，看起来单纯、不谙世事，跟这里格格不入。一股暗流在人群中涌动，有人对她很感兴趣，也有人想知道这小丫头是什么来路，居然敢闯到这里来。
萧则感到了那股不善的气息，脸沉了下来，伸手揽住了沈清和的肩膀。
若是在别处，他不会做这么唐突的事，然而在这里不一样。他是在宣示所有权，无声地警告那些人，别对他的女人肆无忌惮地打量。
沈清和感到了危险的气息，正有些忐忑不安，猛然间被萧则拉到身边。她抬起头，还没说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萧则的神色淡淡的，轻声道：“有我在，不用担心。”
沈清和的心微微一动。他能感知到她最细微的情绪，会在她需要的时候保护她。其他人见这两人的关系亲密，对沈清和失去了兴趣，移开了目光。
胡老板见萧则来了，还带了个年轻姑娘。再仔细看，这女孩儿前阵子刚来过，她委托的任务便是派给了萧则。
胡老板觉得奇怪，道：“感情两位认识？”
萧则道：“朋友。”
胡老板便笑了，道：“那还真是巧了。上次悬赏的尾款已经到了，一直等着你来拿呢。”
徐成之前就说过，双倍的报酬让人送到幽冥会去了。萧则那段时间心情低落，觉得这钱烫手，一直没来领。如今反正已经跟凤鸣派上下打成一片了，这钱正好拿着当盘缠。
他道：“好，劳烦你结账吧。”
胡老板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抽取了中间费用之后，把剩下的钱兑成银票给了萧则。大堂里没点灯，只有几扇窗户半开半合，透进来一点阳光，照出三三两两的客人的轮廓。
沈清和道：“胡掌柜，我这次来，有件事要托付你。”
胡掌柜知道这位大小姐出手阔绰，把她当成了大主顾，拿出了对别人都不曾有的热情，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跟我客气就见外了。”
沈清和道：“咱们合作过，我就直说了。我想招一些武功高强的人加入我们凤鸣派，大约要一年半载的，在我们教的期间要遵守凤鸣派的规矩。等过了这段时间，再退出去也可以。”
胡掌柜笑了，上次要找人助拳，这次干脆找人常驻。他道：“领月钱充门面是吧，这倒不是难办的差事。这店里的人功夫不错，都闲着呢。我让人传下话去，等会儿您亲自相看。”
沈清和扯了个板凳坐下，小二哥给她斟了茶水，客气道：“客官慢用。”
沈清和端起茶水，迅速地瞥了周遭一眼。这里的人大多气质凶横，流星锤、大砍刀搁在桌上，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不是像张飞，就是像钟馗。
都说近墨者黑，萧则长得这么眉清目秀，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这么久，简直是一股清流。
沈清和下意识看萧则，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有没有受过这些人的欺负。
萧则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淡淡道：“他们倒是想跟我耍横呢，头一次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堵回去之后，就没下回了。”
胡掌柜的在一旁打算盘，随口道：“那是，咱们老十九威风得很，要不然兄弟们私底下管他叫鬼王呢？”
沈清和耳朵竖了起来，道：“什么鬼王。”
萧则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别在沈清和跟前扯些有的没的。胡掌柜意会地抿住了嘴，道：“好，不让说就不说罢。”
他们越是不肯说，沈清和反而越是想听，好奇心简直难以遏制。
她道：“跟我说说嘛，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这时候一人走到他们跟前，修长白净的手搭在了桌子上，慢条斯理道：“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告诉你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沈清和抬起头，见面前站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他穿着灰蓝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把素白的折扇，笑吟吟的，看起来脾气不错。这人没有书生的迂腐气，洒脱中透着股正气，在这种地方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的。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从他身上传来，像是寺庙或是道观里的燃香。沈清和目光微动，这是个修行之人？
那人见沈清和看着自己，对她微微一笑。沈清和客气道：“请问阁下是？”
那男子道：“你管我叫十三就好。”
幽冥会里的人都以代号互相称呼。那人撩衣坐下，含笑道：“姑娘进来时，有没有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你们？”
沈清和道：“确实有这种感觉。”
十三道：“其实大家伙儿也不光是看你，当然姑娘清秀可人，自然值得一看。不过大家更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跟十九走在一起的？”
沈清和觉得他的话有点怪，道：“跟他走在一起，很奇怪么？”
十三意味深长地说：“这人凶得很。除了你和胡掌柜之外，我还没见过什么人能靠近他三尺之内，能好端端站着的。”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道：“当然，今天我能坐的这么近，也是托了姑娘你的福。”
萧则咳嗽一声，提醒他别乱说话。十三却没把他当回事，扬声道：“胡掌柜，鬼王今天嗓子不好，泡壶菊花茶来给他润润喉咙。”
胡掌柜道：“你出钱？”
十三深谙慷他人之慨的道理，说：“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荷包里不缺银子，自然是她出钱。”
沈清和便笑了，道：“我出钱，再给这位公子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十三也很愉快，道：“姑娘果然大方，我没看走眼。”
十三似乎跟萧则的关系不错，看他时一副促狭的表情。这人的眼睛湛然有神，脸色却泛着蜡黄，应该是戴着**。想来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跟萧则一样，隐瞒了身份混迹在这里。跟那些为了钱疲于奔命的人不同，这样的人显得格外悠闲，十分与众不同。
小二哥送来了茶，十三喝了一口，道：“想当初，萧……小十九头一次来这儿时，还是个楞头青，什么规矩都不懂，进来就要找胡掌柜。刚巧那天掌柜的不在，大家伙儿觉得这小子太嚣张，模样又生得过于好看了些，衬得兄弟们都歪瓜裂枣的，就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萧则眼看是堵不上他那张嘴了，索性低头喝茶，当没听见。
十三手中的扇子打了个旋儿，道：“当时七八个人一起把他围起来，本想群殴他。没想到这小子剑都没出鞘，只抄了一根棍子，舞起来虎虎生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人打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胡老板在旁边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打架不出去打，差点把我这屋顶掀翻了。我那一屋的桌椅都是古董，被他砸烂了，可惜。”
萧则还没开口，十三倒是肯替他说句公道话，道：“掌柜的你别趁火打劫，那就是普通的破桌椅，柳木的你还能当红酸枝来卖？你讹了他多少钱，敢说么？”
胡老板便笑了，道：“也没多少，反正账早就结清了。十九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十三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大家一向自诩是幽冥地狱里的群鬼，杀人不眨眼。这人虽然看着秀气，动起手来却比一帮人加起来都凶，说他是恶鬼头子也不为过，便叫他鬼王了。”
沈清和一时间难以相信，再看萧则的时候，目光里多了一点敬畏。
认识这么久了，她还不知道他在其他人的眼里这么可怕。难怪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些人的反应这么大，原来是被他打怕了。
沈清和不但从来没怕过他，甚至还会故意气他。萧则再生气也只是眯起眼睛，沉默地看着她，那一点危险她是感觉得到的，却从来没当回事。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大意了。
萧则却有些无奈，道：“都是他们瞎说，你别当真。”
沈清和嗯了一声，坐姿却比来的时候规矩多了，显然是心有余悸。萧则看向十三，皱眉道：“你还有事么？”
十三无辜道：“喝茶，闲聊，还能有什么事。好久没见了，怎么你都不想我么？”
萧则漠然道：“你若是怕我想你，那就接了这活儿，跟我们走。”
十三笑了，低下声音道：“那可不成，我师父管得严。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要扒我一层皮去。”
萧则道：“那不是正好么。”
十三啧啧两声，仿佛嫌弃他对自己心狠。看得出来，这两个人的关系不错，应该在幽冥会之外就认识了。刚才十三似乎想说萧……却又改成了小十九，应该知道他本来的身份。
看这人的风度，举止文雅谈吐大方，应该也是名门正派的子弟。沈清和没有说破，低头喝茶。这时候小二哥过来，打了个躬道：“小的帮您问过了，有几个人愿意试一试。”
沈清和回头一看，五六个人靠在柜台旁边，都在等着她挑选。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这些人凶神恶煞的。听十三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最凶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衬的那些人也没这么可怕了。
十三坐在旁边，唰地展开了折扇，轻轻摇了几摇，饶有兴味地看他们挑人。
沈清和先看头一个人。那人的个头高大，脸色黑沉，用一口沉甸甸的大刀，十分威风。
十三折扇遮着脸，小声道：“这人出身漠北，刀法在江湖中排行前五十，出手干脆利落，要价公道。今天你们运气好，遇到了他，要不要考虑一下？”
沈清和觉得这人不错，和气道：“这位兄台可愿加入凤鸣派？”
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说：“加入你们可以，咱家听说贵派的心法挺厉害的，事成之后能给俺瞧瞧么。”
沈清和的脸色沉了下来，要钱可以，这样直接讨要凤鸣派的镇派心法，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萧则冷笑了一下，道：“你说沈教主练的心法？”
那刀客的目光开始游移，显得有些不自在，道：“是……是啊。”
他跟沈清和说话时还理直气壮的。萧则一开口，这人的气势就矮了半截。
十三先笑了，道：“我说兄弟，那心法是凤鸣派的不传之秘，你敢打这主意，不怕惹麻烦？”
那人一向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他武功高，有自大的本钱。然而面对萧则时，他却深知万万不可乱来。要是得罪了这位祖宗，比惹上一般的麻烦还要更麻烦一些。
萧则把玩着茶杯，漫不经心的态度里透着威胁。他只消一用力，便是一把碎瓷片，扬出去少说也要扎人七八个窟窿。
胡掌柜觉察到了不对劲，连忙道：“这杯子是景德镇产的上好茶杯，每个都是孤品，坏了一个可要赔十倍！”
萧则只好放开了杯子。好在那刀客也不想惹他，咧嘴一笑道：“罢了罢了，咱家说说而已。俺自认没这个本事，姑娘另选高明吧。”
他草草一拱手，转身回去了。
第二个人施施然走过来，向他们抱拳行礼，道：“鬼王，好久不见了。”
萧则淡淡道：“别这么叫，我担待不起。”
那人道：“哎，我要是有你这身本事，在路上都要横着走，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十三着折扇一拢，敲在手心里道：“你这人不看眉眼高低，咱们鬼王怕吓着小姑娘，不让当面提。若是背后这么叫，谁管你呢。”
那人便笑了，道：“好，不让提就不提了，说正事。”
他三十出头年纪，穿着身碧色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打扮，看起来比第一个讲道理的多，只是看沈清和的时候，眼神有点不对劲。
沈清和道：“这位兄台能加入我们派么？”
那书生道：“可以啊。”
他往前走了一步，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妹妹生的花容月貌，我见犹怜。今年多大了，许人家了没有啊？”
没想到好端端的招来一个流氓，沈清和皱起了眉头。十三拿扇子一敲那书生，提醒道：“有主的花还想摘。老色胚，你不要命了？”
书生道：“哎，看对眼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说不定这位小姑娘就觉得我很不错呢？”
萧则冷冷道：“那你眼光还真不怎么样。这位小姑娘练了长春不老功，上个月刚满六十大寿，我帮她操办的。”
沈清和一时间有点恼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让他别胡说八道。萧则一副不动如山的态度，明显把赶人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十三哈哈大笑，道：“对，这位婆婆的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便返老还童了。我为她作证。”
那书生沉默了片刻，怀疑这几个人在寻自己开心。然而萧则的武功太高，就算是故意的，他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沈清和道：“请问阁下擅长什么功夫？”
一提起这事，书生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小可擅长採补之术，男女双修，乃是领悟上等武学的捷径，对于双方都大有裨益。你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好歹功力深厚，有没有兴趣跟在下切磋一下……”
沈清和脸涨得通红，怒道：“胡掌柜的，你这里都是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