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圆场的人出来了,这个人是岑玖。一脸深沉的岑玖,没带个下人,没摆伏砚世子夫人的排场,就那么独自一个人走过来。
“你先下去。”
岑玖这样命令刘大娘离开,刘大娘心里欢喜,正欲溜走,猛然又想起自家主子独自对阵岑皛,怕是要吃亏,便犹豫起来。
“你担心什么?”
岑玖冷冷地看了刘大娘一眼,刘大娘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便收起那愧疚之心,不敢再想着做什么帮手,逃命似的跑了。
“进来。”
岑玖抛下两个字,便自顾自地走进了一间柴房,准确来说是安置岑皛那间柴房,她环视周遭,看到了散落的柴薪和破旧的席子,目光最后落在岑皛身上。
岑皛是听了那句话,然后跟进来的。经过一个夜晚的思量,最初的情绪已经收敛,她对于岑玖的期待或者说仇恨都已经淡了许多,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冷静”吧。
“昨晚,我想了很久,”岑玖顿了顿,看向岑皛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也彻夜未眠吧。”
这就是以已之心度他人之腹的滑稽之处,不能因为你在意这件事,别人也就抱着同样的态度,甚至连睡不着的时间也要差不多吧。
岑皛不语,她昨晚确实没睡好,她翻来覆去,中途多次起来重新布置柴薪的位置,有那么一刻将柴薪扔出去的冲动,最后好歹忍住了。她睡不着,可不是因为想太多。
至于岑玖,她只要看着岑皛默默无言的样子就够了,并不需要岑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什么苦。
“你是我的女儿,做母亲的,不该否认这一点。只是,我能认你,岑家寨也能认你,伏砚荣家不能。你要留下来,只能当个杂役。”
岑玖语重心长地说着,她也是扛住了无数压力、有诸多无奈的女人,所以希望岑皛能理解,能理解作为亲生父母却不肯承认女儿的苦衷。
岑玖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用一种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岑皛,希望岑皛能懂事,最好已经学会说安慰长辈的话,这样就能减轻她这个做母亲的心理负担。
岑皛感受到的,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被迫见到自己的时候,仍不愿意承认这层血缘关系。她心里已经认可自己是荣家抛弃的孩子,可她竟然没有觉得多么生气,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人只有对于自己在意的东西,才会表露出情绪吧。
因为岑皛没有答话,岑玖只好自己接着说:“你养父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也不打算送你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愿意,就暂时住下,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个归宿。”
岑玖果然考虑周到,她掐住了岑皛的命脉,也戳中了岑皛的痛处。岑皛立刻想起给父亲送葬,给哥哥岑三收尸时的情形。
这些事情,完全入不得荣家人的眼吧。她想起昨天岑竑说的话——给她吃的住的。伏砚荣家,连这也做不到?还是,仅仅是想羞辱她?
岑玖看见岑皛的眼珠子转得飞快,知道她在考虑了,就道:“你要是愿意留下,我就跟你讲讲规矩。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
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岑皛忽然盯着岑玖,她昨天到这里,至今水米未进,如果就此打发她,连一顿饱饭也不肯给?
岑皛盯人的眼神果然给岑玖留下深刻印象,这似乎证实了岑玖的某种忧虑。
“凭什么?”岑皛终于说话了,也许是太久没说话,又没怎么喝水,嗓音有些沙哑,“我凭什么留下?”
岑玖脸色不大好,这话会让她误以为刚才的口舌白费了,想到与这孩子打交道不多,她决定还是保持耐心,尽量摆出和颜悦色的模样,“你跟我姓,是我的女儿。这个理由,够了吧?”
这个理由,好像是足够了,只是它第一次提醒岑皛另一件事:原来她的姓氏,是从岑玖那儿得来的。
从小跟母亲姓的孩子,只是跟母亲有血缘关系吗?既然从小跟母亲姓,为什么做母亲的不要她?为什么母亲的娘家也不要她?都不要她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整垮她赖以为生的家?
这些念头从岑皛脑海中飞过,她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莫非她是岑玖偷偷生下来的女儿?这样一来,亲生父亲就不知道是谁了,荣家自然不肯认,做娘家的也觉得丢脸,所以都装作不知情,那现在又来找她做什么?
是良心发现?还是要可怜她?
就像岑玖说的,既然已经没地方去了,就暂时在荣家的柴房里住着,过几年找个人嫁了,也算是行善了。
“规矩,你说。”
岑皛吐出这几个字,她已经做了决定。
岑玖听了,顿时轻松了许多,她和颜悦色地道:“第一,你是我的女儿,不是荣家的女儿,无论对谁,都不能自称荣家小姐。这一条,记住了?”
这就是藏着掖着,一定不能拿出去见人,岑皛点点头,她能做得到。
岑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她接着道:“第二,荣家不养闲人,你在这儿,要干活。”
不白白拿人家的东西,靠自己的汗水去挣,岑皛喜欢这种方式,她点头。
“第三,你就待在这儿,没有允许,不准乱跑。”
这是怕她撞见其他人吧。岑皛已经答应了前面的条件,自然不会拒绝这一条。
对于岑皛的反应,岑玖感到满意,她提醒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犯了任何一条,我就把你赶出去。”
岑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严肃,可见她是认真的。岑皛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
岑玖看着岑皛默默无言的样子,担心自己说过了头,万一岑皛反悔了,事情就不妙了,所以特意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有什么要说的?岑皛感觉自己想法不少,但确实没有什么要说的。她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别的事。
柴房里就那么静了下来,气氛微妙,岑玖着急了。
昨天是老夫人六十大寿,岑玖就是迫于这一点,才接受亲生父亲的威胁,答应照看岑皛。但是,荣家的事有多少能瞒住老夫人的?所以岑皛到来的消息,晚些时候就传到老夫人耳朵里,终于闹得荣家上下都成了知情者。
老夫人怒不可遏,训斥着儿子、儿媳,最后是荣茂勋做了决定。荣茂勋要岑玖自己解决这件事,并且提出两个条件:第一,荣家绝不承认岑皛;第二,不能让人说荣家刻薄。
一下子惹怒了公婆,丈夫还不站在自己这边,岑玖自然为难。她思来想去,决定跟岑皛谈谈,她相信母女连心,岑皛要是她亲生的,总不至于让她下不了台。
有打这个主意的岑玖,才有今天的事。所以,岑玖不能把事办砸了。
“你,管饭?”岑皛终于说话了。
岑玖大喜,随即想到自己的疏忽,她忙着应付其他人,好像没有让人给岑皛送饭。岑皛地位尴尬,凡事没有她的干预,定然难做。
“待会儿,我让人送饭过来。”
岑玖语气淡淡的,她不动声色地压下自己的狂喜与愧疚,“那就这么定了。”
岑皛点点头。
岑玖果然派人送饭过来,还是热的,有蛋有肉,这对于饥肠辘辘的岑皛而言,是最好的东西。除了饭菜,一同送来的还有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和一些日常用物。
岑皛坐在柴薪上,大口大口吃着热菜热饭,不慎被噎着,好久才缓过来。
第6章 传言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死不足惜,你得活着!
这是岑三临终前的话,岑皛记得,所以,就算在荣家做杂役,像个奴仆一样活着,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活着嘛,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见过猛兽垂死挣扎的样子,也就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多么糟糕。
岑玖还是派刘大娘过来,管着岑皛的一日三餐。刘大娘学乖了,每日打发岑皛上山砍柴,早出晚归的,眼不见为净。岑皛也乐得到外边去,不用看那妇人的脸色,这倒是各取所需。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日上山打柴的岑皛,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遇见了唐阐。
那日天气实在太好,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唐阐背着背篓,拿着小小的锄头,沿着山间小道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还是在采药,只不过这次没到深山老林里去。
是岑皛先看见了唐阐,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对于靠近身边的陌生人,其实总带着那么几分警惕,所以她假装没看见,希望对方也如此。
唐阐却看见了她,并且不准备装作没看见,他抖抖小锄头上的泥土,反手将小锄头放进背篓里,迈开步子就朝岑皛过来。
已经打了照面,这时候再走开就不像话了,岑皛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拎着柴刀往树林深处走。唐阐注意到她的动向,以为她躲着自己,便追了上去,谁知不过低了几次头看路,再看前面,已经没了岑皛的踪影。
山高林密,要藏一个人很容易。岑皛与大山为伴,熟悉地形,非要藏起来,就是唐阐也没办法。所以,唐阐面带失落,慢慢地走到一棵大树下,将背篓侧着放下,就坐在上边休息,眼睛还不忘观察周围。
他背后的大树,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形成大片绿荫,同时也使得大树笼罩下的地方无高大林木,全是低矮的小草和灌木,正宜作为休息之地。
这时候,树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小心”,同时重物下落蹭到树皮的声音,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唐阐迅速起身离开背篓,跃出一丈开外。
“咣当”一声,一把柴刀落下,砸在背篓边上,略停顿,又滑倒草地上,戳开薄薄的一层腐叶泥土,才定住。那是一把精心磨过的柴刀,锋利无比,上面有伏砚荣家的标志。
确定安全之后,唐阐这才仰起头,刚才的声音是从树上的传来的,现在上边果然有一个人。那人一脸焦虑,带着震惊之后的释然,不是岑皛,又是谁?
岑皛一脸尴尬,她从未觉得如此难堪。为了躲避唐阐,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上了树,本来也还好了,就是一向视柴刀为重要武器的她,居然一时手滑,让柴刀顺着树干掉了下去。好在树又高,她和唐阐的反应都还足够快,不至于搞出人命来。
这下子,十五年英明毁于一旦,连躲也躲不成了,那就只好下去了。
岑皛从树上下来的动作,跟个猴子似的,敏捷足以,优雅则远矣。唐阐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怕中途出现什么意外,他好补救一番,谁知这个少女并未给他补救的机会。
双脚踏着半朽的落叶,岑皛第一件事就是弯腰捡起柴刀。她原来的柴刀没带来,现在用的是荣家的,使起来倒也顺手,只是别人家的东西,万不能丢了。
“姑娘上次救命之恩,唐某未来得及道谢,如今又蒙相救,实在无以为报。”
先说话的是唐阐,他想办法打开话题,不然,这姑娘又跑没影了。
其实岑皛初时并未认出唐阐,她是听了这话才想起来上次的事,然后未免多看了几眼。只可惜她能认出从手下逃跑的猎物,却记不得亲手救下的活人,只因不能在此刻表现得太冷漠,才说了句:“腿好了?”
唐阐只当岑皛记得自己,心下欢喜,忙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岑皛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上次她从虎口下救出的那个。这样一想,对唐阐的戒备便没有那么明显了。
“姑娘这是上山砍柴?”
这是显而易见的搭讪话,岑皛并未理会,而是反问:“流言,你听到没有?”
唐阐微讶,道:“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件?”
“岑三,灭门惨案。”
岑竣上门追债,岑三半夜拎着柴刀到岑竣家,把人家灭门了,然后岑三自己挨了腰斩之刑,这件事,伏砚地方已经传遍了。是非对错,已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唐阐自然有所耳闻。
“我是岑皛。”
唐阐觉得自己真是健忘,岑皛是岑三的妹妹,在那件事情中,也是被议论的对象。抛开那件事不谈,岑皛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谈资,当事人总该有所了解。
“姑娘,一个人?”
唐阐表现出既担忧又遗憾的模样,岑三那件事的发展,对岑皛现在的生活产生了要紧的影响。
“我在荣家做杂役。”岑皛这样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对唐阐说呢?她现在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就是她想说话,她想找个人说说话。也许,听众是唐阐会让她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