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生父亲是荣巨川,母亲是岑玖,我之前一直住在外边,现在荣家柴房里。我听说,你们很早就议论这件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岑皛说话已经流畅许多,也许是这话在心里酝酿了许久。
“你想听?”
岑皛点点头,这时候的她,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脸上流露出期待的表情。
“那就坐下说。”
唐阐折了一大把树叶铺在地上,岑皛迟疑片刻,坐在了边上,唐阐也坐下。
“关于那些事,年代久远,坊间传言很多,我给你说个比较正经的。”
唐阐从桓启拓土的事说起,简要介绍伏砚城与岑家寨的关系。他说,在荣茂勋和岑竑这一代,两家斗得厉害。荣家没有神国的全力支持,在伏砚地方的权威大不如前,而岑家寨却咄咄逼人,联合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寨子,欲逼迫荣茂勋放弃大权。也就在这个时候,岑家忽然提出联姻,而荣家居然同意了。
在这种情况下,联姻显然是牺牲自家儿女的幸福,但两家家长决定了,小辈又有什么办法?好在两个年轻人看对方还顺眼,婚后没多久就生了个女儿,祸事就在此时发生了。
当时说了联姻,荣家只有一个儿子,岑家却有两个女儿。荣茂勋的夫人是李家寨的姑娘,这位夫人更喜欢岑家次女岑玫,嫁过来的却是岑家长女岑玖,老夫人当时就颇为不乐。没多久,岑玫嫁给了荣老夫人的侄儿李文哲,这老夫人的偏袒之心就愈发明显。
岑玖本来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生下一个女儿后,与公婆关系愈发紧张,这时候丈夫荣巨川还是站在她身边,虽然彼此不快,尚未流于表面。
之后,岑玖与岑玫在同一年生下男孩,荣老夫人的女儿也生了个儿子,本来被人寄予希望的改善之机,赫然变成了更大的矛盾。而这一切,源于荣岑两家的斗争。
“所谓婆媳不和,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根子里是荣岑两家利益之争,其他寨子卷入其中,自然无法全身而退。”
唐阐这样说的时候,给人感觉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岑皛没听过这些,对他的解释感到新奇。
“荣岑两家剑拔弩张的时候,岑玖回了娘家,七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婴,此时两家尚未和解。过了大半年,两家终于握手言和,岑玖回到荣家,却不愿将那个女婴带回去。据说,荣家也有过暗示,说不准备接纳那个孩子。”
“为什么?”
“在荣家看来,这孩子血统不正。在岑玖眼里,那段时间的不快,全在这孩子身上。既然要告别过去,自然不想带上不好的回忆。”
“那个孩子是我。”岑皛捡起一根枝条,一点一点地折着。唐阐说的那个女婴,被两方面嫌弃,不是她是谁?
“是个很残忍的故事。”唐阐看着岑皛的眼神,分外温和,“世家大族就是这样,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没有对错,只有利弊”,岑皛不是很懂,她只是觉得这句话在一瞬间戳中了自己的心,莫名的一痛,又莫名地释然。
“我还活着,是不是错了?”
岑皛突然这么问,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唐阐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地道:“你猎杀猛兽的时候,猛兽会觉得自己活着是个错吗?”
“我不是猛兽,我不知道猛兽的想法。”岑皛老老实实地回答。
唐阐忍住笑意,他害怕被岑皛误解。岑皛这人呀,简直是不知道自己多有趣。
“那么,岑家也好,荣家也好,都不会考虑你的想法。你是个大活人,得学着爱惜自己。”
唐阐轻轻一笑,岑皛的防备,又卸下一部分。
第7章 记忆
在欠下救命之情以前,唐阐就见过岑皛,而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相见,大约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唐阐也只是个小孩子,他随着母亲到集市上,正好看到了随父兄出来卖山货的岑皛。那时候的岑皛,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自顾自地把玩着背篓里的野生灵芝,可旁人的议论,已经冒了头。
唐阐是在那些议论当中知道岑皛的事,他未免多看了几眼这个小姑娘,发现她极专注的做自己的事,并未理会外边的言论。那时候,他非常羡慕这个小姑娘。
之后,唐阐像着了魔似的,有意无意,经常跑到集市上寻找岑皛的身影,找到了就远远地看上一眼,免不了听见旁人的议论。要是没找到,就自己玩一会儿,然后回家去。
时间长了,他总结出规律。岑皛每次出门,都是跟着父兄一起,倘若只有父兄当中某一个人在,她定然不会出现。而且,岑皛出现在集市上的频率并不高,平均下来,一个月不到一次。而且,有随着年龄增大而递减的趋势。
唐阐还发现了岑皛的变化,渐渐长大的岑皛,天真烂漫的笑容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淡的脸,外加一股冷冽之气,好像远远地说着“生人勿近”,事实也如此。最明显的一次,还是今天春天的时候。
那时候,岑皛随父兄到集市上卖猎物,正是人多忙碌的时候。有人叫她帮忙切野猪肉,她不答话,默默地拿了菜刀,麻利地切起野猪肉。那时候,她的眼神是冷酷的,冷酷中带着一丝麻木。唐阐有理由相信,如果那时候躺在刀下的是一个活人,岑皛也会是这幅模样。
持续多年的议论没有停下来,很多时候也就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人敢真正上前问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多多少少该传到岑皛耳朵里吧。
看着岑皛切肉时认真而专注的模样,唐阐觉得,她未必知道多少,就是知道,也是那些表面上的东西。而且,岑皛出现在集市上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候,知道的事少一些,烦恼也会相对少。但是什么都不知道,难免被人视为傻瓜,像岑皛这样的当事人,偶尔带着些傻气。
孤独,倔强,冷酷,麻木,这些词是唐阐对岑皛的新印象,褒义的成分不多,让他有隐隐心痛。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感觉。
在多次偷窥之后,唐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岑皛面前,慢慢地述说着有关岑皛的事,这是很奇妙的感觉。
岑皛,她未必知道唐阐这个想法。毕竟,一个小男孩从小盯着一个小女孩,还是远远地偷窥,这种做法太无耻了。
“荣家,不止是在伏砚,在整个神国,都是赫赫有名的家族。你想听荣家的故事吗?”
这是料定了她不知道啊。岑皛看了一眼唐阐,发现对方没有揶揄的意思,就把拒绝的心思收了起来,“你说。”
唐阐说,神国的历史要从圣母建国算起,那时候,追随圣母的十八位功臣被赐予姓氏,他们就是十八勋旧的祖先。十八勋旧分为巫族九姓和士族九姓,泾渭分明。士族九姓之首是桓氏,只是桓氏经常守不住这个位置,名不副实。只有荣家,才是真正的巫族九姓之首。
荣氏一族,在神国是仅次于神族澹台家的大族,经常与神族联姻。历代神尊,或多或少都有些荣氏血统,这或许也是荣家屹立不倒的缘由之一。
“身为荣家的后人,并不是耻辱。”
唐阐看着岑皛,他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呢?或者对他而言,岑皛的“荣家人”身份是有特殊含义的。
“我叫岑皛,不姓荣。”
岑皛冷冷地道,她并不在意荣家的辉煌,因为这一切与她无关。她更不会觉得耻辱,因为她不是荣家的人。“岑皛”二字,还不足以说明一切?
对于岑皛的回答,唐阐不觉得惊讶,他知道荣家没哟拿出足够的诚意接纳岑皛,甚至都没有这个打算。但是,眼下的局势,荣家是不可能将岑皛永远排斥在外的,身为当事人的岑皛,不能不早做准备。
“姓氏,与生俱来。荣家,总是要接纳你。”
唐阐好像一个洞察世事的人,缓缓道出他所认为的事情发展方向,“人活着,有太多身不由己。姓什么,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不能自己决定姓氏,这一点岑皛认可。不止姓氏,她的名字都是别人给的。可是,唐阐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有什么目的?他与荣岑两家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说这些?”岑皛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唐阐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如果不能令岑皛满意,他就得走人了。
“你救了我的命,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这是唐阐的回答。
幸福?岑皛掂量着这两个字,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刻意考虑过。什么是幸福?现在的她就是不幸吗?回到荣家就是幸福吗?
岑皛露出一丝鄙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能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吧。她想要的,一向极为简单。一家人在一起,一起劳作,一起吃饭,一起上山打猎。捕获猎物,她就会无比开心。但是,家人现在何方?捕猎的工具,又扔到了何处?
唐阐观察到岑皛的表情变化。长大后的岑皛,脸上不会那么轻易表露出情绪,就是偶尔有之,也得是非常细心的人,才能觉察那种细微变化所代表的含义。唐阐知道,他勾起了岑皛的伤心事。
人说“节哀顺变”,唐阐没法对岑皛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一个很残忍的事实,那就是无论岑皛是否愿意回到荣家,她都会在外力的作用下回到荣家,而她回荣家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失去养父一家的痛苦,这是毋庸置疑的。
岑皛现在已经踏入荣家的门槛,还是因为她已经“无家可归”,荣家就是再不愿意,也得处理好这件事。荣家的后人,不能流落街头,这是个颜面问题。
“荣家,总要给你一个交代。”
是啊,荣家总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岑皛有这么想过吗?如果没有想过,又怎么会产生共鸣?
“按你说,我就不可以一走了之?”
这是在询问唐阐的意见了,岑皛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他,她心中烦闷,这个想法憋了好久,今天好像一时气愤就提了出来。她还没出过远门,她要考虑这件事。
“如果想走,你早就走了。”
真正下了决心的人,不会磨磨蹭蹭到现在,唐阐明白,岑皛决不会轻易离开。对于岑皛来说,这里就是“家”所在的地方,一旦走了,只怕连回忆也没有了。
好像真的是那样。岑皛想着自己近来的变化,她只是因为被岑竣逼迫,不得已考虑这个办法。随着岑竣被杀,她落得家破人亡,那种一走了之的念头反而淡了。在岑玖承诺管她吃住的时候,她就那么动摇了。
在荣家受到的羞辱,未必比之前少,为什么她能忍受?难道是血缘关系在起着作用?
反正,被人说中心事,肯定不会好受。岑皛冷冷地瞥了唐阐一眼,她很是不快。
“救命之情,虽然还不起,还是要想办法偿还。如果你遇到了放心事,不妨来找我。”
岑皛只是看着唐阐,露出了一丝讶异。
“我没有通天的本事,但我可以坐下来,就像今天这样,听你说。”
唐阐同样看着岑皛,他眼里是满满的诚意,仿佛将一颗真心,捧着放在岑皛面前。
岑皛迅速移开视线,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非常别扭。虽然在那一瞬间有被感动的意思,但她还是没法立刻接受,她还没有习惯面对父兄意外的异性。她意识到自己的忸怩,她觉得奇怪。
唐阐微微一笑,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像岑皛这样长大的人,是不会轻易依靠别人的,能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头,断不能在奢求什么。对于吃软不吃硬的人,还是慢慢来的好。
人心,是可以焐热的。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采药了。”唐阐忽然站起来,动作麻利地收拾着背篓,“说好了,有事来找我。”
岑皛看着唐阐离去的背影,初时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待听了后面那句话,心里暖暖的,就觉得不需要把那别扭的话说出来了。
唐阐走远了,岑皛才回过神来,她今天的柴还没砍够,回去不好交差。其实,几天下来,她已经发现,那位令人讨厌的刘大娘并不会因为柴薪的数量而责备她,只是她心里藏着一股气,她认为自己现在吃住都是荣家的,不能做个闲人,不能欠人家的。
因此,岑皛往外边走了小段路,拿出柴刀,继续砍柴。人的心情好了,做事的动作也快了,竟然不觉得疲惫。
岑皛不知道,这种变化只是个开始。
第8章 麻烦
岑皛在荣家的生活注定不会一帆风顺,麻烦总是要不时找上门来。
岑皛在荣家,待的是柴房,行动范围也以柴房为核心。而柴房是个下人待的地方,倘若有不合身份的人出现,就是来找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