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后余生的承诺—迷茫
我的嘴唇止不住的颤抖:“公子大可不必出于愧疚而作出无法兑现的承诺,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请你立刻把我送回花盈楼,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打算接受你的好意。”
一口气说完,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可还是有一处地方隐隐作痛。那么刻骨铭心爱过的人,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我垂下眼,手紧攥着棉褥,断甲立刻传来钻心的痛,十指连心,不一会儿后背就冒出点点薄汗。
这种刺骨的痛,才能让我从他的温情中清醒,免得又落进他温柔的圈套。
他神色一冷,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声色暗哑:“抱歉,这点沛林恐不能遂姑娘的愿。在姑娘昏迷的三天内,沛林谨慎考虑后,便自作主张替姑娘赎身了。为了不辱没了姑娘,沛林愿以三书六礼聘姑娘为妻。待算过生辰八字后,我想尽快成婚。”
话轻轻落在我的耳里,却犹如惊雷炸起。我的心砰砰乱跳,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我在脑里将他的话通通想过一遍,才终于领悟了意思。
心在不争气地狂跳,有个声音悄悄告诉我: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现在梦想成真,你只要答应他,你就能成为他的妻。爱了那么久,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可我的自尊和良心激烈的反对,狠狠地把我抽醒。
他要娶我也只是想补偿我,他并不爱我。如果那夜受伤害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的花妓,他也照样会提出要娶她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他既然能把我送给别的男人,还不足以说明他心里完全没有我吗?
我又深深按着断甲处,黏腻的液体一点点渗出大概是血。我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当初你在花盈楼救过我,如今我受的这些就当作是还债吧,是我心甘情愿答应的,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必非要让我们的人生纠缠在一处。”我刻意回避他灼热的目光,面色冷淡。
话说完我已经累的喘起气来,身上结了的痂好像裂开了,痛的我皱了皱眉,才抬眼看他的反应。
他扬着眉,似乎对我说的话很吃惊,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了然似的攥紧了手掌:“原来你就是当初在花盈楼受赵景迫害的姑娘,沛林记性不善,竟没有认出你。但不管我有没有救过姑娘,对于你,我心中总归是不安。沛林虽没有荣华富贵,可也能保姑娘一生衣食无忧。沛林会好好待姑娘,用余生向你表明我的真心实意。”
他认真地直视着我,很真挚。
彼此之间陷入无言,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眶泛红了。
我自以为最美好的初遇,他却没有丝毫印象。始终只是我的独角戏,我自作多情。如今他又要为了自己的心安娶我为妻,为什么我总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
“许沛林你自以为娶我就能补偿一切了吗?”我含泪伸出带着污血的手,“我的这双手这辈子都不能弹琵琶了,指甲是生生断在地缝里的。而当时我只是想爬到门口,你呢,你做了什么?你把门堵得死死的,明明知道我在求救,你却恍若未闻。我告诉你,现在发生的一切我都自认倒霉了,是我活该向你主动提出要去的,我们之间当作两清了好吗?你也别再提什么娶我之谬言!”
我哽咽着,睁着猩红的眼瞪着他,哀伤和悲痛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绪,那像是濒临死亡的麋鹿对猎手发出最后的怒吼。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我的肩上,我仰起头看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手的微微颤抖无声地传递出他此刻的自责与心痛。
“我们出去散心吧,出去游玩,总归对心情有好处。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一月后你还是不肯嫁给我,那我便放手还你自由。”
他的嘴角弯起淡淡的笑,剑眉下的一对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清水,闪烁着动人的光。可是这个笑并不是温柔或甜蜜的,它充满了苦涩。
我突然想起了丹儿,当初她也是这样说,就算是金丝雀被关久也会被关坏了。可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离我的过去,离丹儿、桂香还有杜易笙越来越远了。
我没有抬头:“好,我想去江南,种着桃花、杏花还有红豆的地方。”
“那等你伤养好后,我们就即刻动身。只要你能一天天开心起来,我什么都能答应。”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移开了,望着我的眼睛,郑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许沛林,我给你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为我无疾而终的初恋画上我自认为最好结局。
阿娘说江南是她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只要乘一叶扁舟哪里都能到达,水也漂亮,山也漂亮。我只要亲眼见见长着一簇簇红豆的大树,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和过去告别啦,许沛林,这次我要主动放开你。
这几天他近乎是衣带不解地照顾我,喂药这类的服侍都是他亲自来的。
我的身子也慢慢好起来了,结痂的伤口有些痒,按照大夫的指示是万万不能碰的。
我便咬着牙忍住,实在很痛时,许沛林会给我念《聊斋》,来分散我的注意。那些灵异鬼神的凄美故事,莫名很吸引我,有时听着听着就笑了,有时又会为悲惨的结局哭泣。
我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因为鬼神从没有听过一次我的心声,也没满足我哪怕是微小到想吃甜菜根的愿望。
比起怕鬼神,人心不是比这些都要阴险可怕吗?遭到过背叛,真心错付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我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么冷血的怪物,我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
天渐渐暖和起来了,我向许沛林提出要自己沐浴。受伤的日子里,都是婆子帮我擦拭净身的,第一次被别人伺候,不仅仅是心里别扭,身体更不适应。
我光着脚爬进了木桶里。水面上浮动着花瓣和香料,我半坐在木桶里,热热的水流动着包裹我的肌肤,心中漾起了舒适的微波。明天就要启程和许沛林一起去江南了,我不知道是期待更多还是迷茫更多。我扬起手拨开花瓣和浮动的雾气,看着澄澈的温水,倒映出我的脸。曾经还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已经瘦了很多。白皙到有些苍白的皮肤没有了往日灵动的血色,眉眼清晰,透着一股哀伤。我把头深埋在水里,不想看自己这幅丧气的样子。
我在水里睁开眼,看着水下冒出的一个个泡泡,憋气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一群毛小孩比谁憋得时间最长。那时候庭院里还种着桑树,桑葚一露红,我们便爬上树摘来吃,就算酸到龇牙咧嘴,也当作是珍馐美味,一粒粒往嘴里送。
回忆戛然而止,我抬起头打算浮出水面,却直楞楞地与一双桃花眼对上了。我心中乍然一惊,忘了还在水里,猛地吸进了一口水。
正在扑腾中,一只大手一把捞了过来,有力地将我从水底拽了出来。我探出头连连咳了好几下,一手扶着木沿,满脸惊魂未定。
缓过神来,染了雾气的圆眸终于恢复了视力。
我侧过头看着他沾了水的白衣紧紧贴着胳膊,衣服有些透了,有型的肌肉展露无遗。我这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形有多诡异。
我没穿衣服,而他就站在我身边俯身看着我,一只手还搂着我的肩。我立刻羞红了脸,连忙用手把他推走。
他也回过神急急地背过身,倒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样子。
“我,我是听外面候着的婆子说,你潜在水里许久没探头,我怕你一时想不开,没顾虑这么多,对,对不住了。”他的嗓子绷着,有些紧张。
“我知道了,你快走。”我匆匆地打发他离开,目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火急火燎,“还有以后不用担心我会寻死,答应过你要去江南的,我不会食言。”
“嗯,我知道了。”他一直绷着的嗓子放松了些,柔声道。
随着掩门,他的脚步渐渐远去。
我这才放松了下来,刚刚强装镇定地打发一切,其实我心中早就乱作一团。我瘫靠在木桶边缘,四肢发虚。
我还是说不清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心动多一点。只能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被迷了心窍。
第9章 两个人的旅行—隔阂
云收雾敛,天朗气清。我看着树梢上冒出的一抹亮白晨光,缓缓舒了口气。
因为许沛林说要轻装出行,我便只整理了几件贴身衣物,其实我本来也没有什么行李。
我两手空空来到许府,现有的东西都是许沛林后来为我购置的。
我提着一个小包裹,跨出门槛,迎面只看见许沛林骑在一匹红色鬃毛的河曲马上。
马有些焦躁地原地走动,他从容地双手勒住缰绳,朝我一笑。
“来,上马。”
我揪住包裹上的小揪揪愣住了,我从小就害怕带毛的活物,更何况是长得如此高大威猛的骏马。
虽然站得远远的,但我的鸡皮疙瘩已经竖起来了,马嘴龇开的样子,真真是吓人。
我僵硬地抬起脚,朝马和许沛林走去。
他带着淡笑将我诡异的表现收尽眼底,不急不缓地侧过身,骑着马掉头向我而来。
我直接傻住了,我几乎能感受到马喷在我脸上的热气。
在我快要和马嘴面对面碰上时,他俯下身,发梢划过我的脖子,一手把我捞了上来。
我的腿和手是麻的,我骑在马上了!
我不敢夹腿也不敢抱住马脖子,于是我被颠的地动山摇。他环着我,头轻靠在我的左肩上,把控着缰绳为我骑得很慢。
“握着缰绳,这样会好一点。”
他贴着我的耳朵耐心指导,我愣怔半晌,茫然点点头。此刻我只能感到耳朵发烫,有些痒痒的,连带着脸也热了起来。
他把住我的手按到缰绳上,心安理得地握着我的手来操控马。
我一声不吭地抽回手,抱住了马脖子。比起和他牵手,我倒更愿意抱抱这匹不友好的大马。
一路上无言,我闭上眼,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过的声音。
接下来,我们到了一处客栈,他把马寄放到那里。我们改成坐船。登上船,我并不想待在包间里休息,我拿了件披风,走向甲板。
我的心情感到从所未有的宁静。宽阔无垠的大海,三两只自由的海鸥略过海面后急速飞向高空,晚霞晕染天际,紫粉色镀满大海,无限暧昧地与天空融为一体。
甲板上有提着酒壶喝酒的旅人,有抽着烟斗的水手,他们都和海鸥一样有着未知的明天,一切仿佛都可以被遗忘,从今天都可以重新开始。大海那么大,可以包容不堪回首的过去,也可以赋予你自由的快感。
这几天缠绕在我心头的隐痛好像渐渐消散,失眠了那么久,今天晚上应该可以做个好梦了吧。
“怎么想到来甲板上吹风?”
听到熟悉的男声,我这才意识到我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了个人。
他没有动,还是认真地注视远方。
“你也来了,不是要在里面休憩吗?”我咂咂嘴,他的到来一下子把我从神游带回了现实。
他的眼神淡淡的,漫不经心地一指我身上的披风。
“你带走了我的披风,我本来打算盖身上的。”语气懒懒的,却一瞬间把我尴尬到无地自容。
我刚刚出去的急,随手一捞带走了,还没来的及看看是什么颜色的——墨色的是他的,红棕色的是我的。
于是我连忙低头看看披风,是墨色的,果然拿错了。话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红棕色,和马的颜色一模一样。呃,扯远了。
我回过神,故作坦然:“原来是这样,那我把披风还给你,你回去睡吧。”
我伸手解开领口的扭结,他拉住我的手臂,止住了我的动作:“你披着吧,在这里吹吹风倒挺舒服的,我也不想睡了。”
四目相对,气氛逐渐升温。我刻意避开他有些慵懒却温柔的眼神,把披风掀了起来挡住他的视线。我知道现在这个举动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是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心跳的慢一点。
“如果你觉得我在这很碍眼,那我走了。我点了白灼鲜虾和雪菜鲳鱼片,想吃的话,回包间。”
许沛林貌似无辜地勾了勾自己的鼻尖,嘴角上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喂喂,拿美食诱惑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许沛林是这种性子?
可能是以前太喜欢他了,自动给他打上了温柔、儒雅加上风度翩翩的光辉。我在心里悄悄回答。
本来还想赌气在甲板上吹一会儿风,可是一直在咕咕叫的肚子,让我不得不低下头。不争气,真是不争气。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朝包间走去。
走进包间,许沛林直坐在摆好碗筷的桌前,投来了一道“早就料到了”的眼神。
我也不想去深究他的神情了,直勾勾地就往菜里盯,看来他没动过一箸。
我解下披风,提溜着坐到桌前。贪嘴可能是我一出生就带来的毛病,面对两盘热腾腾冒着香气又色泽鲜亮的海鲜,我握着筷子的手已经蠢蠢欲动。
我夹了一片鲳鱼,淋上汤汁,就这雪菜,塞得嘴巴鼓当当的。
好鲜美,没有一点腥味。我双眼发亮,又夹了一只鲜虾。
正想用手剥壳,眼睛突然瞄到了没有指甲盖的手指头。
心陡然一沉,果然有些事情是你努力想忘也忘不了的。伤疤就带在身上,表面上不管如何风轻云淡,都无法真正除却心里的阴影。
我僵了僵,安静地把大虾放回盘子。埋头机械地扒饭,眼泪在打转,我只有使劲吃,才能掩饰一脸的落寞与悲伤。
“嗯,我剥好了,吃吧。”
一只剥了壳的虾肉递到了我碗里,我抬头看向对面,许沛林摞起了袖子,正低头又拿起一只大虾剥壳。
刚刚突如其来的伤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心里头暖暖的。
我夹起虾往嘴里送,肉质很紧实,爽滑鲜香。在花盈楼过年都不一定能吃的上鲜虾,我真的要感叹能吃上虾也是一种幸福。
我越吃越喜笑颜开,忙的都无法顾及许沛林吃的怎么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顾着自己吃实在有些不妥当,我探头瞄了瞄许沛林,哪想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嘴上还带着笑,碗里头干干净净,分明是没动过筷子。
“你,你怎么不吃,光顾着看我。”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头有些汗颜。
自己好像贪吃的猪八戒,而他是清心寡欲的唐三藏。好歹我也是个花季少女,怎么能不顾形象吃成这幅样子呢。我在心里狠狠谴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