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会如实转告父亲。另外,父亲让我告诉你,一定要趁着在云盘岭的机会把五大人攥在咱们手里,决不可让他人占了便宜。”
“我知道了。”
谈话一结束,二人向不同的地方离开。杜若继续采药,一支羽箭却贴着她的脖子射入前面的大树上。
“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猎物呢。”
后面传来了五子的声音,她正在靠近。杜若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想到黑衣人已经离开,这才慢慢转过身摆出一贯的神态。
“没被吓到吧?”
五子笑的有些怪异,尹则不在她身边,杜若的心悬了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你不也是吗?”
五子大步走过杜若身边,将那支羽箭拔下来,解释道:“尹则拿猎物回去了,我想试试一个人打猎的滋味,结果追着一只兔子到这儿——真巧啊。”
“这样也好,不如帮我采些草药。”
五子背对着杜若,两个人互相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揣测对方的心思。
“好啊。”
杜若感到五子的笑意,很敷衍。但是,只要她不反对这个提议,就还有办法。
采药的过程十分艰难,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好不容易盼到太阳偏西,这才各怀心事的回去。
杜若可以确定五子已经听到了她和黑衣人的谈话,只要五子不肯挑明,她也不愿首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要五子仍旧给予她足够的信任就好。
这件事情后,杜若和五子的关系明显疏远了很多。五子不怎么跟她说话,经常早出晚归,最要紧的是,五子不再向杜若发脾气了,这令杜若深感忧虑。
“瞧,我今天打到了什么——野鸡,还是正在下蛋的,估计肚子里还有没成型的蛋,你拿去做汤吧 。”
这天下午,五子拎着一只野鸡到了杜若面前,言谈举止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杜若便知她气消了。这是个好消息,就是在洵都的杜若父亲知道了也会得意的笑出来。
“好啊,正巧我也想着这道菜呢。”
杜若淡淡地笑了,她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伏天,洵都来了使者,赦免了包括桓氏在内的被放逐二十年以上的罪人及其后人。桓启过来道谢,五子避而不见,倒是杜若接待了他。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桓启誓不忘五姐姐之恩,他日若能效犬马之劳,还请五姐姐吩咐。”
五子与桓启姐弟相称,今日这个“弟弟”空对着五子房间的方向说了这番话。
“桓公子有这份心,我想你五姐姐一定会高兴。只是桓氏这次重返洵都,靠的是主上的恩德,莫要忘了。”
杜若提醒着桓启,有些话一定要说清楚。
“大人的教诲,桓启记在心中。只是桓氏仍是以罪人身份赦还洵都,即便重振家业,仍会使先人蒙羞。此事桓启亦不敢忘。”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了不同于年龄的坚定。或许有朝一日,他终要效法神燮提剑入昭明神宫的威风,做一番惊动翕教山下的大事。
“这几株含羞草是桓启特意带过来给五姐姐的,五姐姐喜欢的话,便养着。若是不喜欢,随便找个地方种下,任他自生自灭吧。”
桓启就这样走了,下次见到他,已是几年后的事情。
“不肯去见他,却在这偷偷瞧着,算什么?”
杜若到了五子房间,看见杜若透过虚掩的窗户目送桓启远离,不由笑道。
“我是个背时运的人,跟他这种要回洵都施展抱负的人不宜走的太近,更不宜让人以为桓氏跟咱们是一党,平白连累人家。”
五子把窗户完全掩上,回过头来看着杜若。
“那你还答应桓家老太太帮忙照顾桓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怎么忍心拒绝这种事情。何况共患难之时,我还是能帮他们一把。这回轮到他们家好了,便不该去打扰。”
“那几株含羞草又该怎么办?养着?还是扔了?”
“独苗是宝,多了是草。你去后山随便找个地方给种下去,自生自灭好了。”
“这是桓启送你的,我可不去。”
“好吧,我自己去。”
五子带上锄头,捧着那几株含羞草便到了后山。她找了个比较湿润、又有阳光的地方把它们种下,回头正好看见山下一群人拖家带口的往外面走——那就是被翕教赦还的罪人吧。
他们都走了,无论从前如何,现在都可以有个新的开始。可桓启的话尤在五子耳边,以罪人的身份被赦免,终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五子现在是个“罪人”,她也要等着翕教的赦免吗?
如果本来没有错,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就招致无妄之灾,这又该怎么说呢?北上洞庭时的自由自在与危险刺激还在五子脑海里,相对于在洵都的束手束脚,外面的世界显然更具吸引力。
朴正现在怎么样了?五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他?那日紫贝出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他,或许是她自己并不想见到他,就连平时也不会主动去想起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但无论如何,此人已经在五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再也抹不掉了。
江湖便是如此,相逢是缘,离别亦可能是永别。如果不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相聚,注定是要留下遗憾的。也许正是因为江湖中有无数遗憾,所以才会令人心生向往而念念不忘。
站了一会儿,五子扛起锄头准备回去,一只鸟儿大叫着从天上飞过,黑白相间的粪便掉在了锄头柄上,离她的手指还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五子顺着声音看去,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不知名鸟儿立在不远处一棵两三丈高的杉树顶,歪着脑袋望着五子这边。大约是感到了五子不善的目光,它忽然扇动翅膀很滑稽的绕着刚才驻足的杉树小小的飞了一圈,然后蹲回了原地。
不知名鸟儿昂首挺胸,露出肚子上一大片白色的羽毛,头顶突出的黑色物什好像一顶王冠。它晃着脑袋叫唤着,树林里传来高低起伏的应和声。五子从未觉得鸟叫声如此讨厌。
跟五子对峙了一会儿,不知名鸟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既没有做错什么又没有危险,便扑打着翅膀耀武扬威地进了树林。鸟叫声渐渐远了。
五子还停在原地盯着不知名鸟儿离开的方向,脑袋空空的。刚才明明很生气,为什么看到罪魁祸首后反而平静下来?天上飞的动物一向如此随意,大方地给天地万物浇水施肥,还要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让你不知道该怎么生它们的气。
这种小家伙拔了毛之后就没什么肉了,大约有这样暗示过自己,五子才没有立即跑回去拿上弓箭追杀它们。她看着锄头柄上已经定型的一颗鸟粪,默默地将手缩回两寸。
“杜若,听说鸟粪可以做药材,我给你带了点回来,新鲜的。”
五子推开竹篱笆的大门,对着正在查看药材长势的杜若大声说道,正在劈柴的杜方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若停下手头上的事,站起来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五子把沾着鸟粪的锄头柄伸到杜若面前,“你看看,成色还好吧?”
杜若下意识后退两步,皱眉道:“若是你实在有兴致,不妨拿去给那株含羞草,说不定它喜欢。”
看着杜若一脸嫌弃的模样,五子人不住大笑起来,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的笑过了。
杜若望着五子的笑颜,眉头渐渐舒展开,最后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杜方看的愣愣的,他是第一个笑出声的人,此刻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了。
从木屋里出来的尹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杜方,“发生什么事了?”
第33章 无处不在
天气燥热,人也跟着烦躁。五子现在恨不得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以博取那无处不在的清凉。不过她没办法那么做,因为监视者的目光同样无处不在。
从一个雨后的清晨开始,五子不论到哪儿都会被两个以上的翕教徒跟着,就算待在木屋里也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从第一天来时说了一句“我等奉命保护大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妨碍大人”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五子如何气急败坏地说他们、骂他们,他们就是不开口,跟聋了、哑了一样。
他们的确不会妨碍五子,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谁愿意忍受这种监视,何况是五子。
有一次五子实在气不过,拿起弓箭朝一个教徒射了一箭,谁知羽箭从他耳边飞过,对方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五子就没办法用这招了。
杜若建议派个人到洵都问问情况,被五子断然拒绝。五子既不能接受这样的处境,也不愿意因此去向洵都低头,所以只能在监视者的目光下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桓氏一族已经离开云盘岭,不能再带着桓启一起去打猎的五子时常对着那株含羞草发呆。有时候逗弄的次数多了,连含羞草也不知“羞”了,倒显得五子无聊。
人无聊的时候就容易多想,想多了又不开口,全憋在心中就得出毛病。五子就是这种情况,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白天晕晕沉沉,什么事都没法做,又看了一次日落。所谓意志消沉,大概就是指这副模样吧。
能让五子作出改变的,或许只有杜若。
“五子,我想跟你谈谈。”
这天晚上,杜若主动提出要找五子谈话。晚上是个谈心的好时候。
“好啊。”
虽然对杜若如此一本正经感到不习惯,五子也没有拒绝。反正她晚上精神好得很,找个人打发时间也不错。
入秋之后的岭南出奇的干燥。五子拿来一张竹席铺在木质的地板上,与杜若面对面席地而坐。凉风透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在人身上很舒服。
“五子会讨厌自己的出身吗?”
这是杜若的第一个问题。
五子被问住了。她想要回答“是”,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这个出身,而要是回答“不”,又好像是自欺欺人。
“回答不上来吧?”
杜若淡淡笑了,像是考虑了许久似的,道:“我也是啊。虽然不喜欢这个出身给我带来的束缚,可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就没办法遇到你和紫贝,没办法拥有那么多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所以,我不能那么忘恩负义地说我不喜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那么痛快地说喜欢。”
是啊,如果不是作为神燮的女儿,神燚的养女,五子能过上十几年锦衣玉食般的生活吗?没有那样的出身,她能够那么任性吗?她所做的那不像话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出身而得到了宽容,所以她怎么可以说出“讨厌自己出身”这种狼心狗肺的话?
可是的确不能说喜欢啊。从一生下来就卷入了无情的权力斗争,小小年纪就被划分势力范围,一言一行都被他人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从来就没有对与错,只有是否符合利益。无论到了哪里,被忽略的身份总会被人提起。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只顾你一个人的死活,有更多人的生死需要你的决定。
生杀予夺之大权,是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你不是站在制高点,最好不要拥有它。名不副实的东西,只会招来无尽的灾祸。五子明白这一点,但她其实不想承认。
“出身不能决定我们的将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没有人可以摆脱这个出身的影响,无论作出什么选择,都没有办法绕开它,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现在的杜若就像五子附身,五子一时半会还真不适应。她喝了口凉水,冰凉冰凉的,没有塞牙。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放弃现在的亲生父母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选择投胎。”
没得选择的假设,只是一种无力的、虚幻的美好。何况就是真的可以选择重新头一次胎,放弃原来的亲生父母,就等于将原来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统统抛弃。就这样子孑然一身奔赴不可预知的未来,五子不干。
“我不会。”
五子很认真地看着杜若,“我也不会有再投一次胎的机会。人就这一辈子,不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