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愆道:“昨天咱们比背书,你明明可以比我多背出几句,赢了我便罢了,可你却非要在我姐面前显摆你高超的琴艺。你难道以为容哥哥只会打仗,不会弹琴吗?他可是从小弹着周王古墓里的琴长大的。诸葛叔叔更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你不是在陈国住了许多年吗?想必也知道,许多传唱于陈国的曲子,都是诸葛叔叔年轻时写的。诸葛叔叔有多厉害,容哥哥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对我姐的歪心思,还是趁早止住!”
“为什么?”
“因为你配不上我姐。”
林璎认真地看向东方愆,语气平稳:“我是问,你为什么如此介意我的‘过目不忘’之才?或者说,你为什么总要争强好胜?还是武功高强的人,都热衷于一决胜负?”
冷不丁地被夸赞为“武功高强”,东方愆不禁有些心软,忽然觉得林璎好像也没那么碍眼了。
林璎和颜悦色道:“小东方,咱们两个之间的误会,好像也不止你姐这一桩事。不过,这世上的许多事,多说无益,只能日久见人心。”
东方愆虽然心中摇摆,嘴上却还是锲而不舍:“所以,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姐?是不是阴谋着要拆散她和我姐夫?是不是……”
林璎打断道:“你呢?你究竟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的才华,嫉妒你姐处处维护我,嫉妒你父王也维护我,嫉妒我仍然霸占着你的楚国太子之位?”
东方愆哑口无言。
林璎展颜一笑:“若是我心甘情愿把楚国太子之位让给你,你是否也会心甘情愿让你姐……”
“你休想!”东方愆抢道。
林璎笑道:“我是说,让你姐继续当我的恕儿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东方愆狐疑地看着林璎。
林璎道:“你姐与我一起长大,一起在陈国白手起家,一起赚了很多钱。论亲疏,她是你亲姐,可是论情谊,她和我有八拜之交。你是她弟弟,我也是她弟弟。血缘上,我虽然比你远,但是八拜之交,可以弥补。你说我对你姐无微不至,那只是因为,我就是个无微不至、温柔体贴的好弟弟。不像你,整天横眉怒目,恨不得比武斗殴,真是像极了你姐!”
东方愆被林璎说得竟然疑惑了起来,心想,难道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他士气渐退,解释道:“表哥,其实在虞陵时,我偶然听到爹娘他们说……我是说我父王和母后……唉,算了,那时候他们只是爹娘……”
“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他们说,他们不想让我姐嫁给容哥哥。他们说容哥哥虽然武功高强,但是他随诸葛叔叔去做那些铤而走险、筹谋天下、朝不保夕的事情,给不了我姐安稳的一生。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姐改嫁给你。”
林璎故作惊讶状,好似从未听到过恕儿的爹娘曾有此意。
东方愆道:“看来我爹娘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件事。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林璎却眼珠一转,笑意盎然:“我只是惊讶于‘改嫁’这个词。你不是号称在紫川蜀宫喝了他们的喜酒吗?他们的婚书,你难道没看过?”
“婚书?”
林璎笑道:“你姐和容哥哥的婚书上,写的是‘齐国萧氏之女,卫国姜氏之子,永结同心,至死不渝’。你喝的喜酒,只是齐国萧氏与卫国姜氏的婚盟酒。你姐到底姓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第二百六十七章 周王后人(下)
楚国临江,东方毓端坐于昭凰宫千秋殿的龙椅之上,将绣有卫国龙纹的暗红色锦帛打开来看,里面是卫王亲笔所写的一纸国书。
东方毓与诸葛遁迹少年相识,他的父亲和爷爷,甚至再上溯几辈,都与历代诸葛世家的璇玑孤岛岛主交往甚密。
所谓“世交”,放眼九州列国,恐怕再找不出东方家与诸葛家这样的百年交情。
所以卫王的字迹,楚王一眼便认了出来,无可仿造——
愈兄殿下,楚君见安。
遥闻七王祸止,然楚睦王薨逝,
孤悲而不能泣,泣又于斯何意?
邻宋一步错漏,胜过十数春秋,
终得百年良机,此举宋国危矣!
蜀国发兵复齐,楚宋世交已破,
五国军盟裂宋,九州烽烟复起。
望君运筹帷幄,施号仁德之令,
重开昭凰盛世,止歇涂炭于今。
遁迹亲笔,姜稷拜上。
……
楚王放下手中书信,长叹一声,不禁感慨昔年旧友,一个一个,都离彼此而去。林琅暴毙在眼前,写遍陈国曲的楚国纨绔,诸葛遁迹,如今也成了卫王姜稷。
东方毓,你又何尝还是当年的你?
“毓”字已成“愈”。
诸葛遁迹,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名。
我的身世,倘若被旁人知道,不仅是我,就连我的远房亲族,也再难得安宁,甚至性命不保。
你将我的真名写于国书之上,是不是在威胁我,若我不同意加入你们的“五国军盟”,不帮助“五国军盟裂宋”,你就将我的身世,公之于众?
卫王姜稷,你既知道五国军盟会使九州烽烟复起,为何还要去“裂宋”?你既邀楚国加入齐卫陈蜀的四国军盟,为何还要我“止歇涂炭”、“施号仁德之令”?
诸葛遁迹,你到底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嘱托我?
亦或是,你在以卫王的身份威胁楚王,却在以诸葛遁迹的身份嘱托我?
因为你知道,当今之世也只有你一人知道,虞陵东方氏,实则是个假姓氏。
……
此时楚国王后林珑缓缓踏入了千秋殿,远远看向龙椅上的楚王。曾经银杏树下对她展颜而笑的白衣少年郎,如今已身披龙袍,头戴玉旒,高高在上。
豆蔻年华初相许,本以为他只是个闲散江湖客,能带她去周游楚越山水,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楚国林氏百年基业,竟会易姓东方。
楚王抬头,只见王后独自立于殿门之侧,门外冬风萧索,于是起身相迎。“木木……”
林珑不禁哽咽。
那年昭凰宫的银杏树下,白衣少年笑对她说:“我与叔父和遁迹一样,都姓个复姓。”
楚国九公主不屑一顾:“复姓有什么了不起?我姓双木林,是楚国最尊贵的姓。你没看‘楚’字上面,就是个‘双木林’吗?”
少年依旧笑着:“听说九公主单名一个‘珑’字,不然,我叫你‘木木珑’?给你本就尊贵的姓氏变成凤毛菱角的复姓,是不是更加与众不同?”
禁足宋宫二十年,他给她的所有书信,开头八个字都是“木木吾心,展信安愉”……如此,就算信件落到别人手中,也不会知道收信之人应当是谁。
分别二十年,回到楚国,他仍叫她“木木”,她也依旧叫他“东方”。
虽然也曾相信林琅之死不是东方毓所为,虽然也曾相信东方毓登基是为安顿楚国的内忧外患,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再也叫不出那一声“东方”。
东方毓走到林珑身前,替她拢了拢兔绒披肩,温言道:“天冷了,怎么没拿个手炉?”
林珑面无表情:“楚国七王,全都死了。”
东方毓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林珑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当年七王之乱时,你为我哥哥效力,你们明明说好了,一统楚地之后,只削去那其他六王的王爵,贬为庶人,可是你居然真的下得去手……下令杀了我同父异母的六个哥哥!既然你如此杀伐决断,我的亲哥哥,真的不是你杀的吗?”
东方毓叹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七王以武论胜负,你哥哥打赢了,楚国七郡的所有将士,都会自然而然地拜服于他。而你那其他六个哥哥,一败涂地,形同摆设,是王爵还是庶人,都再没有号令大军的颜面。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必要杀你那六个哥哥。
可是谁知咱们的好女儿竟然自作主张,用‘西岭主公’绑肉票的一派江湖作风,忽然将那六王生擒到一处!连我都未能想到如此办法。就算想到了,我也是不屑去做的。既然六王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既然不打仗便能一统楚国,不论是正人君子还是邪门歪道,我们都无法拒绝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珑语气冰冷:“听你的意思,难道,你竟是要把今日这六条人命,算到你女儿的头上吗?”
东方毓道:“我从未这样说,我也从未觉得恕儿做错了什么。你哥哥暴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事,恕儿更不可能料到。你哥哥若是顺利登基,那六王已经答应不再争夺楚君之位,他们今日便也不会死。”
林珑眼眶红肿:“恕儿虽未想杀他们,可是今日,楚国六王的确是因恕儿而死!恕儿走前没有与你争执,一是因为我们都以为你不可能这么快动手杀了六王,二是因为那时她记挂林璎的安危,忙着带他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回来之后,等她知道她一念顽劣便匆匆葬送了她六个亲人的性命,你让她如何原谅自己?”
东方毓蹙眉:“恕儿没有与我争执,是因为她能理解,为了楚国的安定,晟王死后,其他六王也必须死。”
林珑已经泪流满面:“为了楚国的安定,你舍得让你女儿一辈子内疚自责!为了楚国的安定,你也舍得让你女儿一辈子遗憾终身!为了楚国的安宁,为了离间宋怀王和宋国乔氏的势力,当年你让我杀了齐国公主,杀了恕儿夫君的亲生母亲!你还让我早早杀了恕儿一直记挂的哥哥,你亲手教过的徒儿,那个一直在帮我们寻找恕儿的小宋王!
恕儿心里明明只有诸葛从容一个人,却再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不忍说出谋害齐国公主的凶手就是她的父母,所以只能借小宋王去天牢救她的事,把她自己的闺誉毁了,才编了个理由离开她的心爱之人!
你亲生女儿心中的委屈,于你而言,于你的王图霸业而言,是不是毫无意义?”
东方毓长叹一声,平静地为林珑拭去眼泪,最后一次解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我设计谋害齐国公主时,怎知宋怀王会英年早逝?早知宋怀王死的那样早,我们有何必要去离间他和宋国乔氏?又有何必要去谋害遁迹的心上人?
我只是区区谋士,不是方士!二十多年前,我怎能预料到咱们的女儿有朝一日会与齐国公主的儿子私定终身?
至于那小宋王,恕儿丢了之后,你说他一直以举国之力帮咱们寻找,我便再没有催促你对他动手。在我心里,咱们的女儿,比楚宋两国、比九州天下,重要的多!”
林珑挣开了东方毓,后退了一步:“好,就算齐国公主的死不能怪你,就算你也是疼爱恕儿的,那我哥哥的死呢?
都说晟王麾下的东方先生智计无双,助晟王一统楚国,应是指日可待!可是这样的传言已经听了很多年,你却一直按兵不动。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哥哥?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助他一统楚国?你是不是一直在从中作梗?”
林珑见东方毓怔然不答,厉声道:“东方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哥哥林琅,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你究竟是不是早就觊觎这楚王之位?”
在林珑滔滔不绝的逼问中,东方毓静静看向千秋殿外的萧索冬景——
银杏树的叶子都落尽了。
木木,你是不是也不再信我了?
你们都问我,林琅究竟是谁杀的……
齐国公主是我设计谋害的,楚国六王也是我下旨圈杀的。小宋王若是哪天死了,也大可以赖到我的头上!可是晟王林琅的死,的的确确与我无关!
楚王之位?一国之君?
我本就是大周王族的嫡系后裔!周朝尚在时,天下分九州,如今的楚国在那时不过是东海之滨的楚越两州而已!我大周甯氏,为何会沦落到……觊觎区区两州之地?
不过,既然一桩一桩的事,全都要算到我一人的头上,便也不多他一个林琅!
毕竟,就连大周分崩离析后千万人的性命都只算到了我祖爷爷周乐王一人的头上,我无故背负少时好友的一条性命,又有何妨?
……
一阵冬风拂面而过,忽然间吹散了他的怒意。
此刻林珑不再质问,只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
楚王负手而立,蓦然想到卫王给他的国书上,写着一句话,颇为蹊跷:“邻宋一步错漏,胜过十数春秋,终得百年良机,此举宋国危矣!”
东方毓登时醒悟——
楚宋百年无战,世代安宁,如今四国盟军征讨宋国,只要那小宋王稍微有点脑子,就不可能派人来谋杀楚睦王。否则,宋国只会腹背受敌。
至于推举我为楚王,令楚国易姓东方,大概也只是那宋国丞相的临时对策。
而楚国六王当时全都被晟王府的府兵所控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去杀楚睦王。
楚睦王之死,我昭告天下,怪到了那楚国六王的头上。
不信我的人,怪到了我的头上。信我的人,则怪到了宋国头上。
可是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我都差点没有想到……唯一想杀又能杀得了楚睦王的人,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而且毫不起眼!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世交情义(上)
恍然顿悟之后,东方毓面不改色地看向林珑,语气依旧温和:“木木,自从十三岁在这昭凰宫里遇见你,我东方毓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今日不会,来日也不会。楚国六王是我下令杀的,齐国公主也是我当年说服你动手除掉的。唯独你哥哥林琅的死……不是我做的。”
林珑亦平静地看向她的夫君。禁足宋宫二十年的细作,早已被岁月磨灭了脾气,虽因那六王突然离世而痛苦难过,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这些日子,大姐也派人暗中查访,她的人也说,我哥哥不是那六王杀的。至于宋国,单凭宋国丞相和他的几个护卫,实在很难给我哥哥下毒……登基大典那日,接近过我哥哥的人,屈指可数。只有你……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