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久命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陈王嫡子李惟之墓”,寻思了片刻,道:“就叫他‘薛繁’,你觉得怎么样?”
“薛凡?”薛伊人绕着墓碑踱了几步,作诗道:“一朝误离天子殿,甘作凡夫享逍遥。江湖多少快意事,不足详为外人道。‘凡夫俗子’的‘凡’字,女儿觉得很不错。”
薛久命低头看向被昨夜骤雨打落满地的紫玉兰花瓣,笑着摇了摇头:“是‘繁盛’的‘繁’,‘繁京’的‘繁’。此次诸葛遁迹和萧国主联手,陈国在劫难逃。可怜那孩子,永不会知道,他其实出生在陈国繁京的晋阳宫中。等他长大之后,恐怕已是,陈国幻灭,繁京入土。
当年诸葛遁迹写过一首歌,里面有句词是——繁京歌舞三千曲,兰泉美酒五十坛,只身蜀地尝百草,奇毒缠身不得死。
他怎知今日,这样的词,竟会应验到陈王嫡子的身上?那孩子尚在襁褓,便试过了咱们药王山的‘闭气蛊’,死而复生。伊人,你没有兄弟,将来,爹会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那身世可怜的孩子。
我给他取名‘薛繁’,就是想让他——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
陈国貌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貌城令张淇正站在城楼上,与齐国国主萧寻商谈如何帮助百里之外的酒郡,抵抗戎族大军。
这张淇正是“妙音娘子”宋韵之夫。去年张淇迁升貌城令,宋韵便带着孩子,随夫家一起搬到貌城居住。前些日子颜笑从繁京送来急信,请宋韵一家人同他们去楚国避难,但宋韵并没有离开陈国。她想,等到陈国将戎族人赶出晋阳关,她再让夫君请休一年,陪她和孩子去楚国游玩,探望颜笑与苏琴,顺便给曾经的“貌城苏琴”从她的家乡带些特产。
颜笑临行之前,托人递来两封书信,到得蜀国,又托人递来两封,宋韵皆置之不理。拿到第四封信时,她甚至有些愠怒。大敌临门,你们撇下陈国不管,去楚国投奔富贵亲友,还要拉上我一起做这样忘本的事吗?
宋韵对张淇抱怨过几句,张淇昨日还夸赞夫人深明大义,此时,却后悔没有让夫人带着孩子与颜笑、赵七、苏杨、苏柳、颜清、颜秀他们一起离开陈国。
张淇看到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犹如黑云压境。马蹄声阵阵而来,如滚滚天雷。他心中一凛,问道:“萧国主前几日不是还斩钉截铁地说,戎人狼师主力肯定先去攻打酒郡的几个小城吗?可是……辛督桀的铁骑怎么突然打到我们貌城了?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寻云淡风轻道:“如何是好?不然,咱们请狼师左领辛督桀,到城楼上来喝酒看风景?”
张淇见萧寻的态度忽然变得很是奇怪,似乎事不关己,于是不满道:“听说萧国主领兵复齐,一路杀到玉都,与宋军对抗,从无败绩,怎么到了我们陈国,还没好好指点我们打几仗,便算不准戎人的战术了?”
萧寻看着漫天飞沙,朗声大笑。“貌城令,我又不是江湖方士,怎么可能次次料事如神?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大王听说他儿子死在了蜀国,而蜀国精锐又不来援陈,便自乱阵脚,转而轻信于我。”
张淇怒视萧寻,指向城下:“萧国主!戎人若是打进貌城,你也跑不掉!你到底有什么对策?”
萧寻不答反问:“貌城五千守城兵士,打得过两万狼师铁骑吗?如果我说,咱们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省掉一场血战,你会听吗?”
张淇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晋阳已丢,陈国不能再弃貌城!不血战就开城门,难道要我这貌城令变成卖国贼吗?”马蹄声越来越近,张淇已经清楚地看到狼师大旗上的黑色狼头图腾。
萧寻指向狼师大旗,戏谑道:“貌城令,你看戎族人的那面旗,像不像是……挂狼头,卖狗肉?”
张淇怒极,竟大胆抓起齐国国主的衣襟,呵斥道:“戎人攻破貌城,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一旦打进来,你我都得死在这里!”
萧寻任由张淇抓着衣襟,不慌不忙道:“好处?那自然是有的。”萧寻见张淇面如死灰,于是笑了起来,解释道:“貌城令,既然咱们离死不远了,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齐国国主,死在陈国战场之上,实在是有许多好处,可谓一举多得!
这第一个好处,就是将我的死,嫁祸给你们陈国。齐国国主虽死在戎人刀下,但终究还是死在了陈国貌城。蜀王侠义,他若听说此事,定然再不会考虑发兵援陈。蜀国不援陈,齐卫陈蜀四国军盟暗中破裂,就再也没有人会来援助陈国。
所以这第二个好处,自然就是灭陈。陈国灭,怎么看,都是戎族人所为,没有人会怪罪到以身殉陈国的齐国国主身上。戎人灭陈,关我齐国何事?九州列国,只会歌颂我萧寻大义凛然,赞扬我齐国义薄云天。
那么第三个好处便是,九州百姓一边赞颂齐国之大义,一边诋毁宋国,痛骂宋国在陈国危急之时,仍然牵制齐卫蜀三国之军,阻止齐卫蜀出兵援陈。到时,宋国和戎族纵然没有丝毫关系,也会被悠悠众口说成盟友!”
张淇目瞪口呆地看着齐国国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松开了他的衣襟。
萧寻理了理衣衫,继续道:“而最后一个好处是,只有我死了,齐王之位,才能顺理成章地由真正属于那个位置的人去继承。只有他登基为齐王,九州列国,才有可能重归一统。只有列国重归一统,才能还九州大地一场太平盛世!”
——
几日之后,卫王在东阳灵犀宫的仁眀殿中打开了一封绝笔书,没有启辞,也没有落款,只附了一枚蜀国懿斓宫里的齐白玉棋子——
狂风卷飞石
不见长天
乌云盖城池
煞气延绵
……
繁京歌舞歇
酒郡罢饮
晋阳关已阙
貌城无琴
……
将军无归期
沙场点兵
勇士何所惧
死不留名
……
今我只身来
排星布棋
孤魂戥后葬
请君入局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此程无归(下)
齐国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是九里桃花林,林中有一小酒馆,名叫“归来居”。这酒馆位置隐蔽,主顾稀少,其间主厨每日只做两顿饭菜,还要提前数日预订席位,皆因主厨曾是齐国的宫廷御厨,有他的手艺,也有他的架子。宋武王灭齐国之后,他逃出了白玉宫,不愿做铺张生意,却也不愿离家乡而去,便在南郊人烟稀少的桃花林中,开了一家小酒馆,维持生计。
玉都作为宋国国都时,归来居虽然在城外偏僻处经营,却渐渐变成了玉都最典雅、最昂贵的酒馆。而这两三年来,那个老厨子竟然每隔几日才做一顿饭菜,也能过得锦衣玉食。就连宋国的达官贵人都不再敢造访此处,因为“归来居”已经变成了宋王刘璟一个人的酒馆,而酒馆中的年迈的主厨,也变成了宋王刘璟一个人的御厨。
老厨子不知那经常前来的贵公子就是宋王,以为他只是宋国乔氏的一个富家子。尽管富家子出手十分阔绰,已经让他从衣食无忧变得锦衣玉食,但他还是喜欢腹诽那个富家子:“臭小子年纪轻轻,面色居然那么冷冰冰!自从你经常独自一人来我这小酒馆里喝闷酒,便没人愿意再来了!也难怪没人来!谁想跟一个乔氏的跋扈子弟来往?谁敢得罪你们宋国太皇太后的亲戚?”
宋国迁都之前,宋王早已昭告玉都百姓,可以留在玉都,也可以随宋军东迁。与齐国有些渊源的人,便如这老厨子一样,留在了玉都,等待齐国复国。老厨子没有想到,宋国迁都的前一晚,那个乔氏的富家字又一个人来喝闷酒了。
刘璟一边喝着他酿的桃花醉,一边对他说:“老厨,等到齐国复国,你就去找萧国主,让他请你回白玉宫里当御厨吧!当年你落魄逃出白玉宫,如今能风风光光地回去,也不枉在这荒僻的桃林里住了那么多年,埋没了你的手艺。”
老厨子摇头笑道:“乔少爷,这些年我已经被你惯坏了。偶尔为你做顿饭就能让我们这对老夫妻和一家老小过得清闲滋润,若是再回去当御厨,我恐怕受不了那个累,遭不起那个罪了!”
刘璟笑道:“这些年你虽未在白玉宫中做事,但你也仍是个‘御厨’。我不姓乔,我叫刘璟。
明日一早,寡人就走了。这一别,寡人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到此‘归来居’。老厨,寡人今日出门没带银子,你可有纸笔?寡人给你写几个字。有朝一日,宋国灭了,寡人死了,你就把寡人的字给卖掉,或许还能养你一家老小不少时日。”
春过夏至,萧国主领兵而来,玉都又变回了齐国的国都。
老厨子见他的“富家子小金主”走了,便托人到玉都城内传言,说玉都最正宗的齐国菜,在南郊的“归来居”,以此招揽新的主顾。只是他没想到,新的主顾,竟然就是萧国主本人。更令老厨子惊讶的是,萧国主的身高,竟然与当年他在白玉宫中当御厨时所见过的齐国大公子萧寻,无甚差别。
此时老厨子的手中,拿着两张薄纸。一张,是宋王刘璟在此写下的一首诗,另一张,则是齐国萧国主领兵援陈之前,来此交给他的一封密诏。
宋王刘璟的诗是——
明月年年照凡世,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疑是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问君何处治相思?
……
齐国萧国主的密诏是——
萧寻此程若无归,玉都即刻当易主。
卫国骁逸大将军,齐国公主遗腹子。
怀王血脉九州行,真龙天命不可违。
白玉宫中尽缟素,且留一人着华服。
……
老厨子不知宋王刘璟的诗到底是为何人而作,但他看懂了萧国主的密诏是为谁而写。
那一日,萧国主战死于陈国貌城的消息,快马传入玉都,路人皆知。
老厨子怀揣萧国主的密诏,从南郊的桃花林走到了白玉宫的宁国殿。
宁国殿上站着齐国临时选用的文武百官,以及齐卫陈蜀四国盟军的将领。齐国一时无主,众人便听令于紫川青石台比武时选出的“复国盟主”,卫国骁逸大将军诸葛从容。
老厨子呈上萧国主密诏,将诸葛从容的身世昭告天下。百官众臣,四国盟军,毫无异议,一致推举齐国公主与宋怀王之子刘瑢登基为齐王。
几日之后,萧寻的尸首被护送回玉都。从未兴办登基大典的萧寻,以“齐煜王”的谥号得了一场盛大的葬礼,陵寝就建在南郊桃花溪畔的齐哀王与齐哀后合葬冢之侧。
白玉宫中尽缟素。齐煜王的葬礼与新齐王的登基大典同日举办,刘瑢没有身着华服。
一身白衣,腰悬怀王宝剑的齐王,独自走在空荡荡的白玉宫中。楼阁入目,宫舍林立,不见故人。
舅父的临行前的话,仿佛还回荡在白玉宫中——
“傻孩子,我去陈国没有危险。陈国几万戍边大军都是吃白饭的吗?怎么可能让齐国国主领兵上阵?”
“小瑢,我答应你,我从陈国回来后便举行登基大典,到时,你对我行过朝拜之礼,就可以立刻去楚国找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你也要答应我,我若有去无回,你就要立刻登基齐王之位。”
“到时候,你义父和你二人南北呼应,蜀国也会以举国之力牵制宋国,齐卫便能抽去宋国的一半国土。”
“只要你能狠下心,将刘璟拉下王位,收宋国入囊中,你就是九州百姓等了五百年的真龙帝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既有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是没有决心?”
此时,刘瑢行至一处宫舍,牌匾无尘,似是不久之前刚刚清洗过,比宁国殿的牌匾还要干净。“锦绣园”三个字,秀丽婉媚。他知道,这是恕儿出生的地方。他也知道,不远处的素华宫,就是他自己出生的地方。
刘瑢轻叹一声。
恕儿,东海之上,我答应过你,不恋王权,待齐卫复国之后,我就随你去周游列国。
卫国东阳,你将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并对我说,天地间已经再无诸葛从容。那时,我不信你。我以为,只要我仍愿做“诸葛从容”,便没有谁能从天地间抹去这个人。
今日我才终于理解,义父为什么迟迟不将我的身世告诉我。因为“诸葛从容”,真的是太逍遥,太奢侈,太容易英年早逝。他不告诉我,只是因为他不舍得告诉我。
恕儿,原来“百口莫辩离间计”的人是宋王刘璟,而“万死难挡连环局“的人,是我齐王刘瑢。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不能与你去周游列国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陈国来客 (上)
自楚国一统,都城临江又是人来人往。此时临江杨柳岸边停着一艘两层高的大船,供游人乘船赏看楚水风光。恕儿踏上船,随着游人一同走上了二层的甲板。从璇玑孤岛回到临江楚宫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宫散心。
恕儿难得穿了一身楚地女装,正是她两三年前去璇玑孤岛赴约时行经仙沪所购。她记得这套鹅黄衣裙,也曾映着金滩上的阳光。那时,她赤足踩在细沙上,脚底还没有被烙上“宋囚”二字。海岸上,诸葛从容一把将她抱起,对她说,浪花若能酿蜜,他就把她扔进海里,让她掉进世上最大的蜜罐子……
那时,她腰系鎏金桑丝带,此时,她却系了一条素白的腰带,以示对义父齐煜王萧寻的哀思。她本也想为齐煜王披麻戴孝,但顾及到亲生父母健在,只得系此一条素白腰带。
甲板上的游客都是来看东面的临江杨柳岸和远远隐在云雾中的楚国山川的。西岸宋境,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于是面朝西岸的位置,无人光顾。恕儿朝西站着,还没清净片刻,只见一身便服的林璎大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