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督桀道:“剩饭不知道留在这里多少天了,就算没有毒,说不定也已经不能吃了。”
赫兰野用粗壮的手指捏了捏那小笼包,将皮剥开,见到里面的肉馅,欣然道:“果然是熟肉。”于是又去看桌上其他剩饭的式样,每一样都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最后,他闻了闻酒壶里的酒,感慨道:“早知道繁京是这样的,杀进来之前,我应该找那愚蠢的陈王要几个陈国厨子带回狼城。”
辛督桀无奈地环视四周,回应道:“即便将陈国厨子带回狼城,他们做的饭菜,汗王敢吃吗?”
赫兰野笑道:“本王有什么不敢的?晋阳关本王敢进,陈国本王也敢灭。陈国厨子不要命了,才敢给本王下毒。而且,就算本王死了,不是还有你辛督桀吗?狼城之中,不止有头狼,还有成千上万条勇猛无敌的狼。杀死一匹头狼有什么用?狼群已经集结成队,彼此信任,配合默契,换一匹头狼,照样能把九州列国啃**光。而且,被斩杀了头狼的狼群,才更有众志成城的报复之心。”
辛督桀道:“狼王大汗,正是你让狼群集结成队,配合默契的。若是狼王大汗不在,狼群不一定能够一直集结成队,更不一定能够一直勇猛无敌。何况,九州列国之中,不要命的人实在不少。那陈王为何遣散百姓,独守空城?依我所见,他压根就是不要命了。他不要命也要当列国的头狼。他要用自己的鲜血,塑列国集结成队,共抵我戎族兵马。”
赫兰野抓起辛督桀的羊羔皮袍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油腻,笑道:“你不是先说头狼死了,狼群不一定能集结成队吗?怎么又说头狼死了,才能使狼群集结成队?你到底想说什么?”
辛督桀道:“那要看是怎样的头狼和怎样的狼群了。狼王大汗这样的头狼,死不得。咱们戎族九部刚刚合并,死了头狼,九部一定会很快各立其主,不再集结成队。而九州列国不一样。”
赫兰野好奇道:“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辛督桀答道:“我觉得,他们的狼群中,有敢于代替头狼去死的狼。死了的狼,看似是头狼,但头狼尚且隐匿于狼群中,能使狼群依旧集结成队,无懈可击。所以这样的狼群,不可小觑。”
赫兰野眯起眼睛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齐王说死就死在了你的刀下,陈王也说死就死在了我的刀下。咱们看似所向披靡,但这做起来太过容易的事,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暗中相助。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借咱们的手,铲除他们的眼中钉?若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头狼’,果然不可小觑。”
辛督桀道:“汗王,一切都不可操之过急。咱们一举灭了陈国,是九部合并之后的第一次因集结成队而大获全胜。这对咱们戎族,是百年不遇的好事。但如果咱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落入他们的‘头狼’给咱们设下的圈套,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三百零五章 戎人灭陈(下)
赫兰野笑道:“咱们就当是吃饱了饭,来晋阳关里逛一遭。抢点东西,抻抻筋骨,见好就收。本王倒是要看看,那狡猾如狐的‘头狼’,到底想拿咱们做什么勾当!”于是大步走出了酒楼。
戎族汗王沿着空无人烟的长街边走边看,因没能亲眼目睹陈国繁京的繁华,遗憾之情,油然而生。
辛督桀跟着汗王踏入的第二扇门,是个装潢雅致的妆品铺子。
赫兰野看着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他随手拿起一个镌花铜盒,嗅了嗅那小盒里盛着的粉粉嫩嫩的膏状之物,问道:“左领,这是不是那个陈国商人拿到狼城去卖的……陈国女人用的东西?”
辛督桀从汗王手中接过铜盒,看了几眼,说:“这应该不是吃的,是那陈国商人所说,抹在女人脸上的东西。”
赫兰野好奇地摸了摸那一团粉嫩,又迅速将指腹上的粘腻东西蹭到了辛督桀的脸上,哈哈笑道:“左领抹了这东西,明天一早醒来,会不会变成美貌的姑娘?”
辛督桀赶紧擦掉了脸上的油腻,黑着脸道:“狼王真是……比草原上的狼崽还要顽皮!”
赫兰野又闻了闻那盒子中的妆品,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了出来,说:“这个味道和咱们天芒山里的雪兰一样好闻。”随即转身吩咐一旁的护卫:“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家店铺里的东西都收走,分给立了战功又掳了陈国女人的将士们,让他们送给那些烈性子的陈国女人。告诉那些女人,相比于自杀,还不如跟咱们戎族男人回草原去生儿育女。陈国男人有什么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咱们戎族的男人,在外能骑马打猎,在家也能呵护妻儿,像狼一样忠贞。那些陈国女人见到咱们就想寻死,也不知道死了到底有什么好处?”
辛督桀摇头叹道:“草原上的女人,咱们尚且不懂,又如何能懂陈国的女人?”
赫兰野将那枚镌花铜盒揣入怀中,笑着说:“谁说本王不懂?这个香喷喷的,本王要拿回狼城送给我的慕霞朵。她最近应该又给狼王生了个狼崽子了!”遂又将那铜盒从怀中掏了出来,嫌弃地丢给了辛督桀,说:“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抹到过你的黑脸上了,慕霞朵不会喜欢的。”于是转身寻了个一模一样的镌花铜盒,打开瞧了瞧,见崭新无瑕,才又欣然揣入怀中。
辛督桀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小盒子,问道:“汗王不给小公主拿点什么吗?”
赫兰野瞪了一眼辛督桀,摆手道:“赫兰朵才三岁,根本用不上这些香喷喷的东西。十几年以后,等到她想找男人时,也无需用这些香喷喷的东西吸引草原上的男人。本王的女儿,就算天天在泥塘里打滚,滚成一条小臭狼,想娶她的男人,也会从天芒山巅一路排到吉布长河的下游!不对,说不定会排到晋阳关里!”
两人在那妆品铺中徘徊了一会儿,便踏出铺子,继续在这名为牡丹街的长街上散步。此时夜幕已降,从旧城楼挂到牡丹街的串串灯笼却一盏也没有点亮。
辛督桀问道:“汗王,陈国已经垮了一大半,咱们灭了陈国之后,是去打东北边的赵国,还是去打东南边的蜀国?”
赫兰野昂首阔步而行,平静答道:“从陈国商人高价卖给本王的九州地图来看,蜀国山多,易守难攻。而赵国一马平川,咱们自然应该先去打赵国。打垮了赵国,就是刚刚复立的卫国,这样的小国,根本不足挂齿。踩烂卫国之后,咱们如果仍旧兵强马壮,就在九州继续打,到时候,宋国才是咱们真正的强敌。
原本陈国想勾结咱们一起去打宋国,可是陈国人大概不知道咱们戎族人的规矩。且不说咱们戎族九部的精兵强将不是区区陈国能呼来唤去的,且不说本王不是那陈王的麾下小儿,就算戎族九部并未合并,就算陈王只邀戎族一部入晋阳关助他灭宋,所有的戎族人,也会瞧不起陈国。
五百年前,大周驱戎族,将我们的千顷草原烧成了灰烬,用肮脏的毒药毁了晋阳关外的清清湖水,砍了大片大片的桦树林,从此青草变荒漠,万里绝尘烟……在咱们戎族人的眼里,九州列国无论到底有几个国,他们都只有一个可恶的名字,就是‘犬周’。
陈国想利用咱们的兵力替他们灭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狗胆包天!他们能做出背叛犬周其他诸国的事,等到利用完咱们,还是一样会背叛咱们。所以,咱们就当是替犬周大地除一条赖犬,先灭了这狗胆包天、毫无信义的陈国。等犬周的湖水清澈了,咱们再来占领。”
说到此,赫兰野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月,说:“听说陈国和宋国一直关系紧张,又听说齐国复国,挖走了宋国的版图,这样想来,你杀了齐王,我杀了陈王,倒是替宋国铲除了两个大敌。你不是说犬周列国这个‘狼群’的‘头狼’尚且还在隐匿着吗?有什么隐匿的?宋国就是这犬周列国的‘头狼’!”
辛督桀亦停下脚步想了想,忽然击掌道:“对呀!宋国就是他们的‘头狼’!现在仔细一想,那陈国商人其实来路十分古怪。若是陈王诚邀我们一同攻打宋国,为什么不派使臣来狼城拜见汗王?为什么要派一个商贩来咱们狼城王庭?依我看,那商贩说不定是宋国人派来的。宋国人搞这场古怪,就是要借着陈国对咱们的颐指气使的态度来激怒咱们,引咱们杀入晋阳关,帮他们灭了陈国!这事若真是宋国做的,宋国这匹‘头狼’,还真是配做咱们戎族人的强敌!”
赫兰野双手叉腰,立在长街中央,笑道:“谁是他们的‘头狼’又有什么重要?咱们兵强马壮,九部一心,他们呢?他们只会互相算计,算计成了一盘散沙。不论是陈国想要利用咱们对付宋国,还是宋国利用咱们灭了陈国,犬周列国,迟早是咱们戎族人统领的一个矮小部族罢了!
宋国是强敌?那咱们就来一招‘化敌为友’!你去找几个会说周文的人,让他们散布一句话出去。”
辛督桀问道:“什么话?”
赫兰野道:“就说,戎族汗王想请问宋王殿下,既然陈国已经灭了,宋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请戎族汗王去宋国喝一杯庆功酒呢?”
第三百零六章 芜城之会(上)
陈王死后,戎人狼师在繁京只休整了十日,便大举南下,对陈国的残兵败将、流民百姓穷追不舍。陈国境内,顽抗不过便为戎族人打开城门的城池,只承受烧杀抢掠,抵死不开城门的,狼师攻入之后立即血洗,男丁皆杀,女子若值芳龄,便被强行掳走,随军而行。
陈国已成人间炼狱。南境的散兵流民多数逃入蜀国,北境的则逃入赵国。原本陈国人入赵,需有通关文书,但此时陈国国灭,赵王下令,不逐陈国流民。
赵国平梁,宁和宫中,赵王批罢成堆的奏章,正起身舒展筋骨,赵国公主独孤清又拿来了几卷奏章,匆匆踏入承宇殿中,语气不悦:“陈国散兵流民入赵之后,不乏打家劫舍者,实在有扰我赵国百姓的安宁。卢大人他们都已经把奏章递到我手里来了,你真的不管管吗?”
赵王叹了口气,道:“公主和丞相他们的顾虑自然是有道理的。可是戎人灭陈,陈国北境流民入赵避难,实在是情理之中,也实在是别无他法。难道紧锁赵国,任由那些无辜百姓死在赵陈边境吗?赵国的百姓应当安居乐业,陈国的百姓就该活活饿死吗?”
独孤清将手中的奏章扔到了赵王面前的案上:“刘瑛,你终究不是赵国人!你能纵容陈国流民在赵国打家劫舍,是因为在你眼里,赵国和陈国,根本没有多大区别!赵国的百姓不是宋国人,陈国的百姓,也不是宋国人!”
赵王俯身摊开被独孤清扔到案上的奏章,随意看了几眼,又站直了身子,为自己捏了捏已经僵硬的肩膀,淡然道:“独孤公主,你实在应当改一改你这急脾气。你若叫惯了我的名字,哪天在旁人面前说漏了嘴,对赵国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宋国人稳坐赵国龙椅二十余年,很让宁和宫蓬荜生辉吗?”
独孤清气极,指向赵王,怒道:“你……你为什么能这般冷心冷血?这般……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齐卫复国,你儿子刘璟都被迫迁回了宋国旧都,你竟一兵一卒都未借给他!你对宋国都能如此,难怪戎人攻入晋阳关,你也不发兵援陈!现下陈国流民入赵,呵,我竟然愚蠢到认为你会管!
我独孤清一辈子没有恨过任何人,唯一恨的就是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钟情于一个懦夫二十年!为什么会守着一个懦夫二十年!为什么会……”
赵王打断道:“公主,你且消消气。”竟又不禁轻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其实,一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男人,能甘愿躲在平梁赵宫里做二十年的懦夫,难道不需要些勇气吗?”
独孤清“哼”了一声,说:“懦夫就是懦夫,你狡辩也无用!”
赵王道:“好,那我不狡辩了。陈国流民入赵,是因为他们的城池,他们的家乡,被戎族人给毁了。不过,现在戎族大军为了一举灭陈,已经打到陈国南境去了,暂时还顾不上陈国北境。若要遣散赵国境内的陈国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送回家。
公主,这几日,劳烦你去朝会议政,帮我应付应付那些没事就炸毛的碎嘴文臣们。我速领五万赵军,将陈国散兵流民送回陈国,再顺手将陈国北境,纳入赵国版图。”
独孤清冷笑一声:“原来你这宋国人,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不劳而获的阴险之徒。”
赵王和颜悦色道:“谁规定王图霸业就不能胜之不武?谁又知道,陈国灭国,究竟是否全都应归咎于忽然从天而降、所向披靡的戎族狼师?既然有人能借刀杀人,也就有人能顺手牵羊。
而且,虽然戎族人现在屯兵陈国南境,但依我看,他们若是还想继续在晋阳关内兴风作浪,必然不会选择先去打那易守难攻的蜀国,而是会趁我们不备,掉过头来攻打一马平川的赵国。陈国北境好歹还有些山丘、小城能做屏障,这些屏障,赵国必须拿到。因为九州列国的第二个晋阳关,就是独孤赵国。”
独孤清道:“戎族人若是踩平赵国,齐卫两国也不一定能挡得住他们,想必没多久,他们就能长驱直入去打宋国。宋怀王,齐卫复国时,你不助宋国,怎么如今戎族人打过来,你倒想起替你那可怜的宋王儿子挡一挡了?”
赵王垂目一笑,反问道:“公主只知小宋王是我的儿子,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新齐王的身世吗?还有,赵国本就地势平坦,哪用得着戎族人的铁骑帮赵国踩平?”
独孤清向来拿好脾气的刘瑛没有任何办法,无奈道:“也不知宋怀王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人人都要抢着做你儿子?且不说那新齐王是卫王养大的孤儿,就算他不是孤儿,就算他是你和齐国亡国公主的孩子,那美人榜排第五的宋国公主又是谁?宋国公主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变成了齐国新君?齐国新君给自己捏造假身世,可不是为了蹭当你的儿子,而是蹭齐国亡国公主的血脉。齐国后继无人,他又娶了齐煜王的义女为妻……他不当齐王,难道要请一辈子都待在宋宫里不见人的……你的女儿……去当齐王吗?”
在赵国公主长篇大论地说明齐王的假身世时,赵王眼中的笑意已经更加深邃——
我将足不出户、无人见过的宋国公主提上美人榜,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我不去向诸葛遁迹讨要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也并不是因为小瑢不是我的儿子。
我做赵王二十年,更不是因为我是个只知道躲在金纱帷帐之后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