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笑颜和煦:“我与义父情同父子,齐卫两国同气连根,不论齐国出兵援赵,还是卫国出兵援赵,都是一样的。东有宋国虎视眈眈,刘自觉沙场勇猛,却不如我的义父善用谋略。守芜城,打戎人,无需过多谋略,只需刚毅勇猛,此事便由刘来做。守齐卫,防宋国,需要能人运筹帷幄,此事便由我义父卫王来做。我们同仇敌忾,却也须各司其职。
而且,我携齐军援赵,不守玉都,宋军反而不见得敢来夺玉都,以免遭受卫国和蜀国的两面夹击。若是卫军前来援赵,宋国趁机攻打东阳,蜀国便因路途遥远,不便及时相助。”
齐王笑容诚挚,心中却想,若不是我亲自领兵前来,义父怎么可能放齐军入卫国,又放齐军借卫国官道进入赵国?他随意捏造些理由阻止齐军援赵,徐尘和孙阔他们,智计根本斗不过义父,救赵之心也没有多么诚恳坚定。
于公,赵国替齐卫、替九州阻挡戎族狼师,此乃天下大义。
于私,那年我气不过赵王将我提上“美人榜首”,亲自前来与他理论,他却硬将自创的一套精妙无双的“杳然剑法”传授与我……赵王虽未让我拜他为师,但如今他为天下临难,我岂能坐视不管?
第三百一十一章 踪迹杳然(下)
齐王于平梁宁和宫拜别赵国公主和赵国众臣之后,平梁城门大开,齐国五万将士却并没有进入城内,而是绕过平梁,直奔芜城而去。
齐军到达芜城时,正值戎族人又一次大举进攻。
刘从芜城北门入城之后,立即询问迎齐军入城的赵国将士道:“勇士可否带我去见赵王?”
赵国将士答道:“齐王殿下请随我去南城旧城楼。”于是刘随赵国将士在芜城之中快马而行。
刘周游列国时曾数次到过陈国繁京,自然知道繁京的旧城楼已经弃用了将近三十年,当即问道:“新城楼呢?”
赵国将士道:“新城墙前两日被打垮了,南城只剩旧城楼的一堵墙了。”
刘皱眉:“只凭旧城楼,如何撑得住?”
赵国将士快马加鞭,回头对齐王道:“大王知道旧城楼撑不住,他亲自出城迎敌了……”
刘不再多问,立刻挥鞭策马,直冲向南城旧城楼。他对陈国繁京十分熟悉,自然无需赵国将士领路,一眨眼的功夫,赵国将士已经被他远远甩到了身后。赵国将士无奈,只得调转马头,领齐王带来的齐国将士一起去南城。
齐王匆匆下马跑上旧城楼,远望新城楼以外数里内,赵军和戎族狼师的混战之中,一个男人长剑在手,以一敌百,势如破竹。男人没有骑马,却能在马背上的戎人狼师中穿梭无阻,所向披靡。
刘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但无需细看,他早已认出了那人只能是赵王独孤谲。世上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会用这套精妙无双,集潇洒与刁钻于一身的杳然剑法。
刘不禁伸手紧握住旧城楼上的一块残缺石砖,心中波澜起伏:“原来第二道晋阳关根本不是芜城城墙,也不是繁京旧城墙,而是血肉之躯的赵王!”
齐王听到身后马蹄之声,立即转身对城中的齐国将士道:“徐尘将军领一万将士随我出城去助赵王!孙阔将军领其余将士,速修新城墙!”
过不多时,一万齐国将士冲出南城旧城门,向城外不远处混战的赵军和戎人狼师方向行军,为首的齐王自乘一骑,并带着一匹神俊白马飞驰于身侧。
刘拔出怀王剑,杀入混战大军。怀王剑锋利无比,当即斩下数颗戎人头颅。长剑染血,不闪寒芒。
刘右手使出杳然剑法中的一招“素手摘星”,刺向一戎族将领的咽喉,左手扬鞭挥向身侧白马,对几十步之外并无坐骑的赵王喊道:“赵王殿下,请上马!”
赵王回头看向白马,刘只见赵王的左脸印满了旧日伤疤。若非战场相望,的确令人生怖。刘心下了然:“难怪赵王一直隐于金纱帷帐后,就连赵国的文武百官都没见过他的样貌。原来他真的是怕吓到别人。不过此时吓一吓戎族人也好。”
刘杀到赵王身边时,忽然天降大雪。
赵王骑在马上,挥剑为齐王挡开戎族人砍来的一把弯刀,对齐王道:“你来了。”
刘只觉赵王的语气波澜不惊、平和熟络,似乎齐王并不是来救赵,而只是来向邻家老叟取一壶陈酒暖身。刘答道:“义不容辞。”
北风呼啸,马蹄下,鲜血结冰,红泥四溅。
厮杀声里,赵王和齐王并肩而战。
赵王打得十分酣畅淋漓,稍得空隙时,忽然转头对齐王道:“你的剑不错。”
刘使的正是他十六岁时得赵王所授的杳然剑法。冰湖练剑数载,杳然剑法在他手中已经浑然天成,速度非常人所能及。就连独创这套剑法的赵王本人都没有刘用得娴熟。刘自然以为赵王说的是“剑法”而非这柄怀王剑,于是道:“得赵王殿下所授杳然剑法,自当以一敌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赵王笑了起来,脸上的伤疤也随他的笑容皱了皱,随即一心退敌,不再多言。
大雪飞扬,血汗交杂。本以为无休无止的恶战却在夜幕未落时,止于一阵低沉悠远的号角声中。
戎族人忽然撤兵,掉头向南遁去。
赵军与齐军亦退入芜城。
赵王与齐王牵着一白一棕两匹马,落在大军之后,与伤残的兵士一起,踏着殷红冰雪,缓缓走入城内。两人却各自沉默。
刘连续数日行军赶路,虽然正值阳刚年华,却也略有疲惫。他知道,在他数日行军赶来援赵时,赵王武功如此高强,大概每日都要亲自出城退敌,接连数日,就算是与他一般年纪,也难免疲倦,更何况赵王看起来与义父的年纪差不太多,盛年已过。刘猜想赵王疲乏,便也不愿多言相扰。
进入旧城之内,赵王与远道而来的齐国将领们寒暄了几句,又交代了赵国将士重修新城墙、巩固旧城墙之事,便转头对齐王道:“我暂住晋阳宫,你也随我去晋阳宫里歇息片刻吧。”
齐王道:“好。”
两人跨上马,不疾不徐地驶入昔日的陈国王宫。一路上,赵王没有再说什么,齐王也就顺其自然。
赵王带齐王来到一座已被戎人抢掠一空的宫殿。殿内陈设,不过一张卧榻,一面金纱帷帐,还有帷帐后的一个木质浴桶。
赵王对一旁的赵国侍者道:“沐浴。”
侍者匆忙离去,随即提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将其搬到金纱帷帐后,倒入大浴桶中。在侍者准备准备热水时,赵王对齐王道:“齐王见谅。大战数日,我已臭气熏天,还是先洗掉一身肮脏再来与你说话。”
齐王对赵王行礼道:“赵王殿下请便。”
赵王又看向齐王悬在齐王腰间的长剑,眼中含笑,语气温和:“适才与戎族人打架时,我不是说你的剑法精妙,而是说你的这把剑,的确是一把宝剑。”
齐王正想将这把剑的来历告诉赵王,侍者道:“禀殿下,水已备好。”
赵王转身走到金纱帷帐之后,宽衣入浴,并吩咐侍者:“你们都去正殿给齐王殿下准备吃食酒水吧。把门关好。”
齐王正欲随侍者们一起离开,只听赵王道:“齐王殿下请留步。”
刘替侍者关好门,便走回了金纱帷帐前,问道:“不知赵王殿下有何吩咐?”
赵王道:“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剑?”
刘不知赵王沐浴时可否擅自走到金纱帷帐后递剑,正稍有犹豫,只听赵王笑道:“过来吧,又不是美人榜上的美人在沐浴。”
刘亦是一笑,随即解下悬于腰间的怀王剑,走到帷帐之后,将剑递给了赵王。
水汽氤氲,赵王将长剑横放在浴桶上,仔细端详,垂目不语。
刘不愿尴尬站在一旁,于是说:“当年殿下提我为‘美人榜首’……这件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王闭上眼睛,全身放松地靠着浴桶,笑问道:“美人榜上的其他四个人,你知道是谁吗?”刘正要回答,赵王又道:“你坐到那边的长凳上,莫拘礼。”
刘坐到了长凳上,肆意审视着闭目沐浴的赵王,道:“美人榜上的第二名,是我的母亲,齐国公主萧忆。第三名,是殿下的妹妹,赵国公主。第四名,是蜀国药王山薛掌门的女儿,薛久命。第五名,是当年的宋国公主刘恕。不过,她不是宋国公主,而是我的妻子。”
想到不知为何对他不告而别的恕儿,刘不禁叹了口气,心里却又无端生出一丝甜蜜。
赵王又是一笑。“我听说了。看来这‘美人榜’,还是有些用途的。”
刘不解:“用途?”
赵王道:“古往今来,最爱看美人样貌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刘更加疑惑,却见赵王愈发红润的面颊上,那一大块伤疤似乎渐渐浮了起来。
赵王继续道:“我将你放在‘美人榜首’,就是想让天下女人对你好奇。你不去见她们,她们也定会想方设法去一睹你的样貌。
既然你位居榜首,你又长得与你的母亲很像,她自然也是要上榜的。至于你们两个,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我还确实仔细琢磨了很久。不过,既然她已不在了,想必也不会与我计较,所以,我就把你放在榜首了。
至于赵国公主,我是赵王,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后面两个晚辈薛家的姑娘,家学渊博,医术卓绝,在江湖女子中,才貌无人能及。宋国的公主,兼有楚宋两国渊源,又得宋王刘亲笔写信荐她上榜,自然也要在榜上。
小,你若想逍遥江湖,便娶薛家姑娘为妻,与你最是般配。你若想权倾列国,便娶兼有楚宋两国渊源的公主,必定令你左右逢源。你选前者,便是随了你母亲的心愿,那样很好。你选了后者,是你自己的心愿,这样也很好。”
刘挠头看着仍然闭目沐浴的赵王,只见他面露微笑,脸颊上的伤疤已然摇摇欲坠。
刘忽然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殿下脸上的伤疤……”
赵王仍闭着眼睛,不在意地说:“哦,我竟一直忘了将这东西揭下来。劳烦齐王殿下帮我把这难看的易容牛皮给取下来吧。”
刘起身走到赵王面前,轻轻撕掉了浮于赵王脸上的“伤疤”,只见赵王清隽瘦削的面容十分平整。
赵王睁开眼睛,欣然看向刘。
刘顿觉赵王的面孔,熟悉到似曾相识。一瞬惊讶过后,只听赵王说:“小,相比于你的母亲,其实我倒觉得,你长得更像我一些。”不等刘反应过来,赵王又将横架在浴桶上的怀王剑拿起,递给了他,“我的剑,自当送给你。”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世三生(上)
刘从赵王手中接过剑,一切不言而喻,令人难以置信。他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殿下,蜀王说,这是宋怀王的佩剑……”
赵王笑容温和,风轻云淡道:“小,我这一生,用过三个名字。一个是你现在所知的,赵王独孤谲。另一个,是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宋怀王刘瑛。还有一个,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是我年轻时在外周游用过的江湖化名,叫做刘隐。
当年知道我这个化名的人,有你的母亲,还有蜀王乌邪、药王山薛掌门,以及为我铸了这把剑的卫国侠客,孟麟。可是,蜀王不知,我就是如今的赵王,孟麟不知,我曾是宋怀王刘瑛,薛久命也不知,他为我解了奇毒之后,我竟然能活这么久,活到我的儿子都已经自立为一国之君。”
刘紧握怀王剑,虽见赵王笑意温和,却不免哽咽难言。
赵王忽然低垂了眼眸,轻叹一声,继续道:“二十三年前的陈宋大战,我在出征之前,没有来得及向你的母亲好好道别。我只给她留了一封信,信上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可惜,她永不会知道,我已在赵国……等了她二十余年。
宋人不信鬼神之说,但我希望,无论你的母亲是天上有灵,还是地下有知,都能看到你的父亲,此生没有负她。
前年儿私下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感念我将他的妹妹,宋国公主刘恕提上美人榜。他说,世人皆以为,宋国公主是个足不出户的金枝玉叶,却不知,是他在十岁时带妹妹出宫游玩,结果与妹妹走散,从此宋国公主踪迹杳然十三年。他不愿对外宣称宋国公主不见了,一是怕有损她的闺誉,二是自责难耐,不愿面对。
他说,我能帮他这个忙,将他的妹妹提上美人榜,就好像他那一去无踪的妹妹还活在人世,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他不曾想到,时隔多年,他的妹妹竟然真的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活得比他还要好。作为宋王,他不愿承认鬼神之说,但他在信中言明,这美人榜,就好像是从阎王的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页纸。
我没有答复儿的信函。不过,我与他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我也希望这个美人榜,是从阎王的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页纸。我希望,你的母亲也还活着。我希望,她能在得知自己榜上有名时,亲自来拜谢赵王,就像十六岁的你,亲自跑来与我理论一样……我也希望,她能前来与我争辩,为何竟不将她提为美人榜首……
你十六岁时,就站在我的面前,与我仅有一道金纱帷帐相隔,可我却没有与你相认。小,你的父亲虽然坐过两国国君,虽然一世好似活了三生,但我也有自责,也有愧疚,也有难以面对的事。
那一年,我怕掀开金纱帷帐见到的,是与你的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孔。
在那之前,我也没有知会过你的义父,没有将你从他身边接来。因为你母亲临终前,是你义父陪在她身边的。我想,你义父将你带出白玉宫抚养,也一定是你母亲的遗愿。
很久以前,你的母亲对我说过,她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长于宫廷,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阴险狡诈,满腹筹谋。我难辞老赵王以命相托,只好留在了平梁。我想,与其让你随我在赵宫之中长大,净学些权谋之术,不如顺了你母亲的心愿,随你的义父一起去周游列国、逍遥山水。
今日见到你……你不仅文韬武略、武功卓绝,而且心怀大义、光风霁月。我便知道,你母亲的选择是对的。你若随我一起长大,我大概不会比你的义父教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