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小,自你出生,我没有尽过一丝一毫的为父之责。你若不想与我相认,也是情理之中。你就当赵王被戎族人打得七荤八素,胡言乱语……”
  赵王侧过头,不再去看站在自己面前始终一言不发的齐王,心中百感交集之时,只听刘唤了一声:“父亲。”
  赵王顿了顿,背对刘,用浴桶之中已经不再温热的水洗了一把脸。
  刘上前一步,用手探了探水温,说:“水凉了,我去给父亲拿帕子和衣服。”说罢,转身从长凳上取来了干净的衣物,将帕子递给了赵王,手中仍为赵王拿着衣服。
  赵王穿衣时,刘见他的肩背和双腿皆有还未愈合的新伤,哽咽道:“让小为父亲身上的伤口擦些药吧。擦完药,再为父亲篦一篦头发?”
  赵王咽下喉中哽塞,拍着刘的肩膀,笑道:“我的头发已经半白,无需捣腾。身上这点小伤,可没有当年我中毒时所受锥心之痛的千万分之一。”又看向刘战袍上的血迹,“赵王洗得香喷喷,却让齐王臭烘烘,这可成何体统?小,你是想先吃饭,还是想先沐浴?”
  刘抬手抹去眼角泪痕,笑着答道:“我也先洗去一身血腥,再与父亲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
  赵王点了点头,说:“好,我去给你取热水。”
  刘道:“我把这桶凉水倒掉。”
  父子二人并不唤侍者,而是亲自动手,以热水换凉水,过不多时,刘已褪下战袍,泡在了大浴桶的热水中。
  刘闭目休息,赵王已将帕子和自己的一身干净衣袍拿到了金纱帷帐后,放在长凳上,又端来一壶热茶,父子二人,一人一杯。刘静心喝茶,赵王将热茶一饮而尽,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走到刘身后,将他的发髻解开,又从怀中掏出适才为他取衣物时找侍者要的木梳,便为刘篦起了一头乌发。
  刘一直闭着眼睛,生怕抑制不住眼泪,胸中天人交战时,只听赵王问道:“你义父他……也曾给你篦过头发吗?”
  刘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轻轻点了点头。
  赵王叹道:“还好天降大雪,戎族人今晚应当不会再来,否则,恐怕我连给你篦一篦头发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时间为你做。小,你的头发很好,像你母亲的头发一样,乌黑柔顺。我和她,也为彼此篦过发。”
  赵王轻笑了几声,继续道,“那大概是宋怀王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了,也难怪天下人会耻笑他无能。
  我总觉得,宋怀王的一生,白驹过隙,而如今的赵王,仿佛是个长生的怪物。大概是因为,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一生很短,而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时,一生很长……漫漫无期,尽是煎熬。”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世三生(下)
  刘泡在温水之中,听着父亲温和的声音,感受着父亲的惯握长剑之手拿着一只短小木梳,极为有耐心地为他篦着一头长发,恍若梦境,可是又想到,就算是梦里,他也从未希冀过今生能够得见亲生父亲一面。而他的亲生父亲,竟然是这样的。
  终于,感动与欣慰冲散了卡在咽喉的哽咽,刘问道:“既然父亲不喜欢做赵王,为何不离开赵宫?”
  赵王为孩子择开不顺的头发,缓缓将木梳从头皮滑到发尾,温言道:“大概人活一世,总还是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才能显得这一世很长,显得一切都还算真实。一辈子如果尽是顺心如意、快乐无忧,回首往事,只会觉得转瞬即逝,茫然不舍间,难免更加忧伤。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罢了。
  于我而言,倒也没有什么比做赵王更好的营生。除了做一国之君,你的父亲还会酿酒、铸剑,可是酿酒、铸剑较之治理一国而言,还是略简单了些。能者多劳,既然老赵王信我,既然赵国公主未嫁,既然赵国助我死遁于世,我便帮赵国一个忙,又有何妨?
  赵国弱小,可它毕竟也是九州列国之中的一国,也有它的一方百姓、一方水土。我若不留下来,纵观赵国上下,也的确没有人可以为其稳住社稷。
  而且,赵国百年中立,一直也没有引起过什么人的注意。如若你平安康健,如若九州无战事,我便避世而居。如若你不再逍遥快活,如若你受了委屈却没人帮你出气,为父我就走出金纱帷帐,帮你出气。”
  刘忽然转头看向赵王,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父亲,我和你的宋王‘儿’打架的话,你会帮谁?他若是让我不快活,父亲也会帮我出气吗?”
  手中的木梳仍旧缓慢轻柔地一下一下滑于刘的乌发,赵王的声音沉静温和:“小,在我心中,你和儿从来都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赵王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你是诸葛世家的阔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宫宁国殿龙椅上的齐王也罢,为父只想让你一辈子逍遥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对儿,我却把一国之重,交给了当年尚且口齿不清的他。我自私地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我所憎恶的风诡云谲,但是儿却无故替我背负了宋国的一切。
  其实,我也是让他替你背负了这一切,否则宋国无后,你又如何能够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遥自在?
  如今你复立齐国,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既然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你的父亲是宋怀王,那么齐宋本是一家,你比儿更有资格去做这‘一家之主’。
  而为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我自知对儿有所不公,便没有助你对抗宋国。事实上,你做的很好,有你的义父助你足矣,也不需要我相助于你。而我眼见齐卫夺去宋国半壁江山,却也没有去助儿,因为平心而论,你若真的能夺下宋王之位,为父也是乐见其成的。到时,齐、卫、宋三国一统,我再将赵国交给你,九州七国,四国都归我儿所有,这样的霸业,五百年来,根本无人能够企及。”
  刘疑惑道:“父亲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亲的孩子?既然父亲已经让哥哥做了宋王,却为何要让我去成就什么霸业?”
  赵王话中有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这样说,赵国的男丁,也尽是你的兄弟了,为何却不让他们去成就霸业?况且,你身上兼有本来水火不相容的齐宋两国血统,又被卫王抚养长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一笑泯恩仇。”
  刘叹道:“义父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也说,我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冰释前嫌。”
  赵王道:“看来,卫王对你,的确视如己出。”
  刘忽然转过头,对赵王道:“义父将我一人养大,父亲却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稳赵国社稷,替赵国百姓谋福,赵国的孩子,都是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的。所以我虽然没能在父亲身边长大,但我丝毫都不怨怪父亲。
  适才我问父亲,我与哥哥,你更疼爱谁,其实就如父亲心中疑惑却不愿开口问我在我心中,父亲与义父,我更敬重谁、更感激谁、更在乎谁、更信任谁……
  义父对我,的确视如己出。我敬重他、感激他、在乎他、信任他……他的心愿,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他完成。就算有朝一日,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了猜忌、背叛、冲突、嫌隙,我也会竭尽全力地去化解。
  但是父亲,当我适才揭下你脸上的假伤疤,看到你我十分相似的容貌,听你讲了你对我母亲的思念、愧疚、等待和希冀……我忽然就觉得,敬重、感激、在乎、信任这些词,相比于一个‘孤儿’此生竟然能够得见亲生父亲一面的兴奋,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如果没有父亲和母亲,我便不会来到这个世上。我若不来人世,又如何知道什么才是敬重、感激、在乎和信任?
  而且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别人,是我一直就已经敬重、感激,甚至好奇的赵王殿下!”
  赵王欣慰一笑,转身去为刘拿帕子和干净衣服,亦趁此契机,擦去了沁出眼角的一滴泪。
  刘穿衣时,笑对赵王道:“我与哥哥之间,我已知道,父亲是更偏袒我的。现在父亲也知道了,你与我义父之间,我到底是更偏袒谁的。”
  赵王明知故问道:“哦?我与你义父之间,你更偏袒谁?你不说,我怎会知道?”
  刘反问道:“齐王借道卫国,领兵援赵,请问赵王,齐王此举,对赵国可还仗义?”
  赵王见刘不答,也不再多问,只将那块牛皮做的假伤疤重新贴到了左脸颊,边贴边道:“齐王此举是否仗义,九州列国路人皆知。我倒是觉得,卫王能让齐王领兵借道卫国援赵,他自己不援赵,却兜这样大一个圈子让齐王来援赵,他对齐王的悉心栽培和用心良苦,可不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小,你身在其中,又看出了几分呢?
  我不是不愿开口问你,我只是知道,与你的义父相比,我这个亲生父亲,实在一点都不称职。你偏要说些安慰我的话,我听了自然高兴,但又更加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在天下人与你一人之间,你的义父早就选择了你,而我却没有。”
  刘拍了拍赵王的肩,舒朗一笑。“父亲既然觉得我适才说的那番话只是安慰你的,那我便再说一句安慰父亲的话你的选择,无可挑剔。”又顺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怀王宝剑,“怀王剑归我所有,父亲归天下人所有。”
  赵王挑眉看着齐王,齐王笑道:“我也是天下人之一。”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血肉之躯(上)
  齐军援赵,与戎族狼师于芜城僵持不下。北地飘雪,楚国临江却仍是叶落不尽。
  昭凰宫的梧桐殿里,楚王林璎反复看着案上信函,信上写的是
  殿下万安,
  今赵齐共抵戎人于昔年繁京,
  望殿下准允安邑军前往相助。
  另闻国礼喜宴将择吉日筹办,
  遥贺殿下得觅真心真意良人。
  然芜城之战乃九州燃眉之急,
  恕我不能亲往楚宫盛席一饮。
  东方拜上
  ……
  食指指腹停在“恕”字之上,林璎一声轻叹,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之后,只剩黯然。
  恕儿呀恕儿,你这个落款,实在是生硬得很,还不如不写。反正你写的字,就算只给我看一个笔划,我都认得。
  “东方拜上”?真是好笑。你根本不姓东方,也根本不必拜我。
  如果领兵救赵的齐王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夫君,我倒是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你是气我一下子娶十二个女人却从未对你表明心迹……果真如此的话,什么“国礼喜宴”,什么“楚宫盛席”?到时候,独我一人缺席!我就是徒步从临江走到安邑,也定然披星戴月地跑去找你。
  可是你不来喝我的喜酒,并不是因为与我赌气。你只是有你的燃眉之急。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就不会亲眼目睹三公九卿口中那个“沉迷女色”的楚王,究竟是如何“沉迷女色”的了。
  “真心真意良人”又是个什么东西?我虽是血肉之躯,但一副铁石心肠,恐怕九州列国,上至赫赫君王,下至古墓死人,百年不遇,无人能比。
  ……
  林璎提笔回信,所书字迹,却与恕儿的字迹一模一样
  姐姐无需多礼,尽可随心所欲,
  江湖依旧险恶,喜酒不必来喝。
  他日借道宋国,请备厚礼一份,
  烦交宋王刘,转达林璎之敬。
  然安邑王救赵,公子愆须留楚,
  固守楚水之界,以防宋人来袭。
  ……
  林璎将回信交给了宫人,吩咐将其快马送至安邑郡。
  两日之后,安邑王领三万楚国安邑军,以援赵之名,急渡楚水入宋。
  而临江昭凰宫中正张灯结彩,喜迎十二位楚国闺秀入宫。
  当晚,楚宫之中的酒席热闹非凡。三公九卿、楚越世家,觥筹交错,童叟畅饮。宴席上,唯有陈国王后林环与陈国公主李二人,坐在楚王身边不远处,略显强颜欢笑。
  林璎佯醉,晃晃悠悠地走到林环面前敬酒,笑着说:“多谢陈国王后慧眼,为寡人挑选了十二位楚国仙子!寡人保证,楚国基业,定能千秋万代!”
  林环不知所以地看了一眼林璎,不知他为何故意当众称她为“陈国王后”,只得起身将楚王的敬酒一饮而尽。
  林璎忽然捂嘴道:“哎哟,表姐勿怪!寡人实在是烈酒上头,竟忘了陈国已灭!实在该罚!实在该罚啊!寡人自罚三杯!还望表姐大人大量,不要与小弟计较。”
  林环伸手按住楚王正要拿起的酒盏,语气温和:“殿下,醉酒伤身,何况殿下新婚,还是莫要酩酊大醉为好。”
  林璎笑吟吟地说:“好!寡人就听表姐一劝。为了楚国的千秋万代,寡人不喝了,这就去沐浴更衣,醒酒觅佳人!”话音未落,人已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几个宫人上前搀扶,林璎将他们逐一推开,独自踏入了空荡荡的梧桐殿中,转头对宫人道:“你们吩咐下去,让美人们耐心等一等寡人,寡人要醒醒酒再去见她们。”随即将门反锁,稳步走到案前,喝了一口冷茶。
  呆立片刻之后,林璎将卧榻旁的七弦琴放到了案上,闭目而奏。
  一曲原应安静悲惋的《明月谣》,此时却有上天入地之感,正是那年在平梁赵宫,林璎与刘斗琴时兴起而改。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林璎指尖灵活,将“月出皎皎,归途遥遥”,弹得如琉璃碎地,洒满玉阶,又将“明眸璀璨,巧笑皓然”弹得娇柔迷离,心弦醉颤。手已渐暖,简单的曲子被弹得复杂起来,一时间千变万化,好似一轮明月之下,时光纷乱流转,展开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一曲终了,余兴未尽。
  林璎挪开琴,铺好纸,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字迹虽俊秀如其人,却棱角冷峻,劲力怆然,非他人所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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