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凰六宫天向晚
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
七弦曲里等卿还
……
遥想当年陈国景
廿一城池冷香凝
十门八派霸西岭
兀自匹马蜀道行
……
平梁赵宫献商策
三寸轻拾旧山河
风云诡谲玉都外
宋王面前戏娇娥
……
冰冻临江杨柳岸
半杯陈酒雪吹船
齐卫盟友借楚境
将军假败掀狂澜
……
千秋龙椅几易主
舍我之身定安宁
相知相伴仍相忆
恕人恕己难恕情
……
林璎放下笔,看了看那三个毫无分别的“恕”字,满意地卷好薄纸,又把适才所弹的七弦琴翻了过来,轻轻打开不易被人发现的琴底小槽,将一卷薄纸推入琴腹。琴腹之中,已经塞满了数卷薄纸。这一卷,便有些不易推入。
将琴放回卧榻旁,林璎垂头走出了梧桐殿。
——
翌日晌午,宋国承华宫中,刘刚刚得知楚国安邑王东方恕已经领兵入宋,正欣喜于又能见她一面,只听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轻盈悦耳。
凌姿走到宋王面前行了个礼,笑道:“殿下,臣妾刚刚听闻那新楚王一口气纳了十二位美人入宫,还赐了她们每个人一支工艺精美的金钗,都是他亲手设计的,真是出手不凡,极尽风流!殿下已经封了乔姐姐为后,若是殿下也能送一支亲手设计的金钗给臣妾,那么臣妾对乔姐姐封后一事,便不再眼红了。”
刘看了一眼凌姿发髻中的珠钗,冷着脸道:“林璎?他也就玩玩那些繁京贵公子们玩剩下的把戏罢了。什么极尽风流?不过就是附庸风雅。你若觉得他设计的钗子好看,寡人给他写封信,让他为你设计十二支钗子送过来。”
凌姿嘟着嘴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想……让殿下也为臣妾稍微花些心思而已。楚王一口气娶了十二个女子,对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一样的重视,一样的疼惜,可是殿下娶了乔姐姐和我,却十分偏心于乔姐姐。臣妾自觉所求不算多,还望殿下百忙之中能够抽空体谅一下臣妾。”
刘“嗯”了一声,却并未听进去凌美人吱吱呜呜地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琢磨,金钗算什么?若真的是定情之物,就应当如当年的卫国太子对齐国公主一般,送坚硬的玉钗。玉碎不可再得,世间仅此一支。而金钗有什么好?既不坚硬,又可熔了再塑。
第三百一十五章 血肉之躯(下)
齐卫复国后,宋国迁都至旧都宜德。宜德在宋国东侧,距离楚水不足千里。楚国安邑王日夜行军,且得宋王令,三万楚军在宋国之内畅通无阻,不过五日,已达宜德城外。
宋王以楚宋百年交好为由,亲自出城相迎,并大赞楚王发兵万里援赵,抵抗戎人狼师,实乃兼济天下,胸怀四海之举。
城门外,宋王刘坐在龙辇上,望眼欲穿时,只见楚国安邑王东方恕战袍加身,黑衣白马,一条长长的蜀绣红色带系于发髻,乘风而翔。
安邑王在龙辇前百步以外下马,快步朝宋王走去。宋王亦跳下龙辇,大步相迎。
穿过宋国百官,伊人近在咫尺。
不及安邑王行礼,宋王首先开口:“恕儿……”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安邑王军旅劳顿,随我……请随寡人入城一叙。”
恕儿蹙眉看着略有消瘦的刘,当即行礼道:“有劳宋王殿下亲自出城来迎。楚军得以借道宋国,殿下仁义,列国共睹。大王已备厚礼一份,托我向殿下致谢。但芜城战事吃紧,援赵不可延误,此行不能与殿下入城一叙,还望殿下见谅。”
刘料到恕儿必定不会入城逗留,心中虽有不舍,但却也欣慰于自己对她的了解,于是温和道:“既然如此,请容寡人送安邑王一程吧。”
刘向身后的凌飞示意,凌飞立即将宋王的白马“绝尘”牵了过来,遂向恕儿行了一礼。刘跨上马,低头对恕儿说:“既然安邑王无暇入城,请随寡人骑马绕城而行。西郊短亭,寡人备了一桌小菜,就当做是为你接风,也当做是为你饯行。安邑王可有与寡人喝一杯茶的时间?”
恕儿抬头看着刘,只觉他虽然高高坐于马背上,眼神中却似有卑微到尘土里的一丝恳求。恕儿不禁想起当年在玉都与哥哥重逢时,他走在白玉宫的朱红长毯上,何等威风耀眼,而此时的他,连连战败,被迫迁都,眼里尽是忧愁。恕儿无比难过,轻轻颔首,便转身上马。
宜德城外,两匹白马飞掠而过。三万楚军亦没有进城休憩。
西郊短亭,寒风凛凛。宋国侍者听见马蹄声,便按照宋王的吩咐,取出小火温着的几碟菜和一盅粥,整齐地摆在石桌上,又将开水倒入装了莲心清茶的茶壶,再放了一小碗冰糖于茶壶旁。
恕儿与刘双双下马走入短亭,刘摆了摆手,几个侍者便齐齐退到了短亭百步之外。
刘指着一桌饭菜道:“宋国菜肯定没有楚国的好吃,但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宋宫里的东西,想必在楚国也不易寻得。”刘见恕儿仍站着,于是自己先坐了下来,再抬手示意恕儿坐到自己对面。
恕儿叹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我娘亲做的菜。”
刘早已听说了楚毓王与王后和睦王后一同葬身火海,心中十分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为恕儿斟了一杯热茶,又在茶盏里放了一块冰糖,索性不提此事。刘将茶盏放到恕儿面前,说:“天冷了,喝口热茶吧。听说芜城今年雪下的早,那里肯定更冷。”
恕儿抿了一口宋宫的莲心清茶,又是一叹。“你记不记得,平梁商会时,我在赵宫里也喝了你从宋国带来的莲心清茶?”
“怎会不记得?”
“那个时候,芜城还叫做‘繁京’,赵王还隐在金纱帷帐后面。可是现在,我住了十年的繁京,已经变成了沙场,而一直躲在帷帐后面的赵王,正在用他的血肉之躯筑一面铜墙铁壁。”
刘为恕儿盛了一碗菜粥,又夹了几片酱牛肉和几根鸡汤炖笋放入小盘中,一起推到了恕儿眼前。恕儿刚拿起银勺,只听刘道:“我再借三万宋军给你,可够?”
恕儿喝了几口粥,低眉不语。
刘道:“四万,可够?”
恕儿仍旧不答。
刘道:“五万,可够?”
恕儿摇了摇头,看向刘,坦然道:“此去芜城,途经卫国,与齐军会师。宋国的一兵一卒,我都不能带去。你能允许楚军借道宋国,我已经感激不尽。”
刘道:“你才带三万楚军入宋,我又何必阻拦?而且楚宋百年交好,现在楚宋通商更比往年还要频繁,我早就吩咐下去,若是楚国安邑王前来宋国,领兵不足二十万时,谁都不许阻拦。无需通关文书,无需任何信函。
至于借兵,我就是怕借太多宋军给你,再令齐卫对你心生嫌隙。一万,可好?一万宋军混在三万楚军中,轻易看不出来的。”
恕儿摇头道:“宋王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寒冬已至,戎族人不一定会在芜城耗得太久。而且我们若真的撑不下去,卫王和蜀王也都不会袖手旁观的,无需宋军相助。”
刘心中憋闷,却不忍对恕儿疾言厉色,仍旧语气温和道:“恕儿,楚睦王之死,与我无关。你我的谣言,也不是我散布出去的。还有,戎人灭陈之后,那戎族汗王差人来问我何时请他喝酒,我更是百口莫辩。我从未算计过楚国,也从未算计过陈国,更从未算计过你我。
我承认,前年我将你从天牢救出来时,心中焦急,一时没了分寸,把你抱回了我的寝宫,没有顾及到你的闺誉。我也承认,你走后,你我谣言四起,我也没有尽全力去阻止。我甚至……甚至微服出游,闲坐茶楼酒肆,就想听一听世人是如何说齐国女将魅惑了年轻宋王。我听得高兴,才没有阻止,却没想到,那诸葛从容竟然胆敢因为这点谣言就休了你。
恕儿,你去救赵,去打戎族人,这是好事,我不会阻拦,但你见到齐王之后,莫要再对他心软。如此小肚鸡肠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楚国的公主,还是楚国的安邑王,血脉高贵,又有世袭之爵,比那胡乱捏造身世的齐王,厉害千百倍。宋王和楚王都护着你,齐卫父子若是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我立刻灭了他们。”
听完刘的一番话,恕儿不禁笑了起来:“就算他们不让我受委屈,你难道就不想灭了他们吗?”
刘与恕儿两年未见,此时恕儿好不容易笑了起来,刘不禁恍然。
恕儿眨着眼睛等待刘的回答,刘回过神来,忽然问道:“我给你的曲谱珍珠,你还戴着吗?”
恕儿将颈间黑绳轻轻拉扯出来,用指腹摩挲着珍珠,说:“戴着呢。我一直偷偷觉得,这是保命的东西,可以保佑我。小时候,我戴着你送我的珠子,才没有淹死在玉河里。后来,我把其他的信物都托人送去了宋国,唯独留了你送给我的珠子,我去西岭里做生意,才没被十门八派扔下绝世峰,也没被药王山的巨蟒给吃了。”
刘见恕儿终于恢复了往年与他说话的语气,又看着她贴身佩戴的珍珠,登时心头一热。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镶玉的玉环,递给了恕儿。
恕儿不知所以地接过玉环,玉环尚存刘怀中的温热,玉体洁白无瑕,一颗曲谱珍珠以缠绕玉体的金丝镶在玉环的镂空处,金丝的样式,是小小的梅花。
刘道:“白玉宫的怡人园里,你找我要的曲谱珍珠是周乐王的《洛华无忧》,但我却擅自将他的《洛城花》给了你。这玉环里镶嵌的,才是你想要的那首《洛华无忧》。五天前得知你要来,我叫人日夜赶制的。工艺粗陋,望你不要嫌弃。”
恕儿将玉环放在了石桌上,低头道:“宋王殿下,你的礼物,我不能收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可还至今(上)
刘看向恕儿放到石桌上的玉环,问道:“我的礼物,你为何不能收了?”
恕儿不知许多事情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宋王,齐王没有休了她,而是她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才离开他的吗?难道要告诉宋王,她与齐王的定亲之礼中也有一只玉环吗?难道要告诉宋王,即使楚睦王不是他派人谋害的,楚国上下也没有人相信了吗?
恕儿吃完了刘给她盛的粥和菜,也饮尽了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莲心清茶,清甜过后,只剩苦涩里还夹杂着一抹余香。远处的三万楚军渐入眼帘,她起身向宋王行礼道:“宋王殿下,我该启程了。”
刘起身,沉默地看着曾经与他无话不谈的人,今时今刻却不再对他袒露心事。
恕儿见刘眼中满是孤单落寞,于心不忍道:“宋王殿下,万事珍重。来日见面,戎人狼师或已遁走晋阳关外。到时候,咱们再饮清茶相庆。”
恕儿刚刚转身,正欲走出短亭,刘忽然大步跨到恕儿身旁,右手拿起石桌上的玉环,左手抓住了恕儿的右腕,迅速将玉环戴到了恕儿的手腕上,说:“你前后已经收了我两颗曲谱珍珠,怎得这一颗刻着你想要的曲谱,你却反倒拒而不收?”
恕儿正要伸左手将那玉环取下,刘的左手仍抓着她的右腕,右手则已握住了她的左手,不让她取下那只玉环。刘厉声道:“你回到楚国以后,瘦了不说,还变得矫情嗦!你以为戎人狼师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陈**力如何,你肯定也有所耳闻,可是他们却根本抵挡不住戎族九部一举来袭。二十多年前的陈宋大战,两国势均力敌,如今的宋**力,恐怕还不如当年。你帮着齐卫复国,齐卫两国的军力,你更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你把赵国、齐国、卫国的军力加起来,又能驱戎人几里?你觉得你这次去芜城,能有几分胜算?
你方才说我送给你的曲谱珍珠能让你保命。戎族人可不是当年把你扔进河里的宫婢,也不是西岭里的盗匪和巨蟒。他们是一群……九州列国无人能够控制的恶魔!别说是你现在戴的两颗珠子了,就算我把我这些年收集来的所有曲谱珍珠都挂到你身上,我也不嫌多!
恕儿,我刘不求你心中有我,也不求你仍旧对我推心置腹,信任无间。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借你宋军你不要,我还能拿什么护着你?珠子你也不要的话,也罢,只要你开口,我立即上马,亲自跟你去芜城!”
恕儿看着刘,眼中已噙满泪水。哥哥,我虽不能再与你推心置腹,但我也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曾做过几年宋国公主,吃过宋宫里的许多饭菜,我这一辈子最最快乐无忧的时光,都是在宋宫里度过的。我虽助齐卫复国,但就算是那时候我错信身世,我也从没有想要灭宋,从没有想要危及到你的宋王之位。
刘见恕儿眼中泪光盈盈,心中不禁一动,随即放开她的左手,帮她去摘右腕上的玉环,边摘边道:“你不要这颗保命的珠子是不是?那我跟你去芜城!我做你的保命珠子!”
恕儿抽回右手,将手腕上的玉环隐入袖中,嗔道:“你是宋王,你去芜城做什么?你到不了芜城估计就会在卫国遭遇不测。珠子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命的。你也保住宋国,保住你的王位。我还不想丢了宋国公主这个头衔呢!”
刘满意地笑了起来,如沐春风。恕儿最见不得这冷若冰霜的脸忽然似能融化万物,于是转身离去。
刘对着她的背影说:“恕儿,你究竟想要做齐国王后,宋国公主,还是楚国安邑王?你如果什么都想要的话,或许什么都得不到。总有一天,你要做出选择的。”
恕儿跃上白马,转头对刘道:“哥哥,齐王答应过我,齐卫复国,始于复国也止于复国。如果齐卫宋楚相安无事,我就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女人,根本不必去做任何选择。
楚宋交好,我领楚军借道宋国和卫国,助齐援赵,如此一来,对抗戎族人,宋国便也能有一份功劳。我的确贪心,什么都想要,但我最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止战止戈。也只有天下太平,止战之戈,我才能不必去做任何选择。”
白马扬尘,伊人渐远。
刘目送着三万楚军离开宜德西郊,适才如沐春风的笑容早已淡去。
恕儿,驱逐戎人,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天下太平,止战止戈,也不是列国共抵戎人之后,相互计一计功劳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