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璎寻思着,小东方,你总与我谈军务、国事,偶尔也与我聊到你姐姐的事,却从未听你说过你自己的私事。以前你年纪尚小,我且觉得你根本还未开窍,直到为你精挑细选了一位良配,与你谈起婚事,你却不问李愔的性情容貌,只说她的身世无人可及,确为良配,便直接应下了婚事,我才知道,你现今也还是没有开窍。
不过,开窍有开窍的好处,不开窍也有不开窍的好处。
几代楚王,皆为情所困。你不开窍,便可以自由自在,活的比我们都好。
第三百八十七章 倾国倾城(下)
驭着微醺的酒气,林璎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昭凰宫的夜色里。
他正想着,恕儿,陪伴的方式有许多种,我暂时只能选择这样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陪伴……忽闻不远处有段七弦琴声袅袅飘来。
曲是诸葛遁迹谱的《明月谣》。月出皎皎,归途遥遥,月影幽幽,思念潺潺。
在这月色笼人夜,本该是首应景的曲,在林璎听来,却略显生疏青涩,打破了月夜的祥和,也叨扰了他的思绪。
他不悦地走进樊娜所住的静暖阁,果然看到樊娜正在房中弹琴,还将所有门窗都打开了。
楚王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琴音便戛然而止,宫人侍女也都悄悄退去。
樊娜起身,走到林璎面前笑着行礼道:“难得见殿下如此面色红润,可是喝了公子愆不少的喜酒?”
耐着樊娜是老丞相的嫡曾孙女,林璎挤出了一抹不情不愿的微笑,说:“他酒量过人,喝的高兴,便又拉着寡人说了许多战场上的事。你大晚上不歇息,温什么琴?”
樊娜挽着楚王入屋,一起坐到了七弦琴畔,边倒茶边道:“殿下琴画双绝,娜儿钦羡仰慕,可惜画画我是真的学不来,便只能多练练琴,妄求殿下得闲时指点一二。”
林璎喝了口茶,将七弦琴推远了些,眯起一双桃花眼,嘲讽道:“别人练习尚未熟练的曲子,都恨不得关紧门窗,怎么樊姐姐练曲,反而大开门窗?”
樊娜秀脸一红,当即抓起林璎的手,柔声道:“还不是因为我想着,殿下若在喜宴上吃的太饱,大概会绕长一点的这条路回梧桐殿,便可以顺道消消食。所以我就弹弹琴,示意……示意我还没睡下。”
林璎眉尾微扬,轻轻托起樊娜的下巴,轻佻道:“那姐姐为何不捡一首练好的曲子弹,非要挑个没弹好的,故意献丑?”
樊娜媚眼低垂:“殿下非要寻根问底不成?”
林璎轻轻嗅了嗅樊娜鬓边的水粉香味,低声在她耳畔道:“樊美人不好意思说,便让寡人来解一解你的七窍心思?”
樊娜身子一软,便依偎在林璎怀中。
林璎道:“路走的太顺时,往往没人会停下脚步,只有被绊了一跤时,才一定会停下脚步。佳人心思精巧,故意用一首没练熟的曲子,在寡人消食的路上绊寡人一跤,寡人自然停了脚步。”
樊娜咯咯笑道:“我是想,殿下什么好曲子没听过,我无论弹什么曲子,到殿下耳朵里,都是极普通的,殿下便不会留步静暖阁。所以呢,我还不如练练没弹熟的曲子,方能‘绊着’殿下。”
林璎刮了一下樊娜的鼻尖,笑说:“而且你还故意选了一首寡人平日里常弹的暖手之曲。你知道寡人喜欢这首曲,所以必然不忍听到这首曲被弹得磕磕绊绊、坑坑洼洼,于是必会移步进来制止你!”
两人说说笑笑间,樊娜关了门窗。林璎又喝了几口茶解酒,却愈发不胜酒力。
烛火摇曳,也不知是过于香浓的胭脂水粉之味,还是屋中熏的某种楚地花香,林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后,随即燥热难耐,心尖处似有小虫瘙痒。
樊娜扶林璎起身走到卧榻旁。林璎靠在榻侧的木柜上,一手撑着木柜,一手抓着樊娜的肩膀,额头已有汗珠滴落。
樊娜不再以“殿下”相称,而是轻柔道:“你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更衣。”遂转身走去了屏风之后。
林璎茫然颓坐到榻上,心中默念着他和恕儿说过无数次的:“江湖险恶,酒别多喝。”
更了衣,樊娜又熄了几盏烛灯,将屋中的光影变得温柔黯淡。
她穿着仙沪雪蚕丝的桃色罗裙,轻轻向他走来,慢慢坐到他身畔,握着他的手,垂头道:“我早就想对你说——这些年,除了小恩,你占了我所有的心思。可是我不知道,你对我,是否也有心思呢?”
林璎有些迷醉。
“你的心里,难道只有那些庸脂俗粉吗?”
她扑到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闷声道:“你的心……不在这里。你的心究竟在哪里呢?”
林璎缓缓揽住了怀中柔软的人儿。
“如果没有小恩,你会将心留给我吗?”
林璎将她抱紧了些,终于急促道:“一切都与小恩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恕儿,我的心,早就只是你的。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给你和小恩最长久,最长久的陪伴。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所以在我不能履行诺言之前,我压根没有打算告诉你我的心思。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天旋地转,两相缱绻时,她抚着他泛红的耳垂,轻声道:“我不想再等了。”
春衫半掩,衣带渐宽时,她躺在他炙热的胸膛,柔声问:“我若不提,你却打算何时对我说呢?”
林璎享受了片刻的浓情,忽然大力推开身畔的人,喘着粗气,紧紧握拳道:“我虽给不了你四国盟军、三国君主见证的婚宴,但我也不能如此轻率地对待……这么长,这么久的情。我不能让你我之间的情意变成市井流言,不能让小恩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我长大,不能坏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和天衣无缝的配合!我也不想消磨你的耐心,但我更想让你明白,我敬你、爱你、疼惜你,胜过旁人千百倍!”
说完这许多话,林璎便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在了锦被中微微颤抖。
樊娜沉默地拾起了衣衫罗裙,不知他的颤抖究竟是源于兴奋,紧张,还是家里人给她的秘制香茶香料的作用。
樊娜赤足走到窗前,打开窗子,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你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委屈了她。
原来你力排众议地重用公子愆,甚至不怕他功高过主,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
原来你对小恩百般宠溺骄纵,不是因为忌惮小恩的宋王爹爹,而是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女儿。
原来你对她的心意,竟像我们楚国的安邑城一样,固若金汤。
第三百八十八章 千篇狂画(上)
林璎向来不能缺了睡眠,昨夜贪杯之后又中迷香,所以在樊美人的静暖阁中睡得极沉,连个梦都没做。
今日休沐无朝会,樊娜本以为楚王必在她的卧榻上歇到晌午,没想到一大清早便有宫人来报,说宋王的女公子刘恩不见了。昨日在锡钰宫成亲的公子愆也顾不上礼仪时辰,借着奉茶的缘由,提前带着夫人去馨岚殿拜见家姐,说是要尽早出宫去寻他的甥女。
樊娜明白事关重大,且不论楚王疼爱刘恩是因着她宋国长公主的身份多些,还是因着她是东方恕女儿的身份多些,总之宫禁甚严的昭凰宫里丢了那样身份贵重的人,楚王定是要立刻知道的。
她只得叫醒了林璎,将此事告知于他。
林璎睡眼惺忪,尚不知自己躺在何处,更没工夫去忆昨夜韵事,当即一个踉跄冲出了静暖阁,只丢下两句:“那可是宋王的亲闺女!质于楚宫时出了事,可别让整个楚国跟着倒霉!”于是不顾蓬松发髻,也不顾歪斜发冠,边往馨岚殿跑边系好了衣带。
到得馨岚殿时,林璎倒是惊讶于殿中几人的沉着冷静。恕儿、东方愆和李愔都梳妆利落、穿戴整齐,只有林璎还带着昨夜的酒气。
东方愆起身行礼道:“殿下康安。臣等清早叨扰殿下,罪……”
林璎立刻挥袖打断:“我脸都没洗,可不是跑来听你说这些混账客套话的!小恩呢?是不是她自己跑出去玩了?你们叫宫人去各个宫殿找了吗?”
恕儿叹道:“一早醒来发现她不在我身边时,便派人去找了。不过,她应该早已不在宫里了。”遂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林璎。
信上写道——
十数书信无音讯,何以冷吝对故知?
百千宋士楚地骨,携此一人归与吾。
邀尔中秋月圆夜,柳岸芦苇舟中酌。
诉尽平生柔肠断,倾国倾城无须还。
书信并无落款,但林璎见字,已是怒极,读罢便立刻将纸攥在拳中,又三两下扯成了碎屑,大力抛到了地上,可惜纸屑轻盈,并不解气。
东方愆见林璎愣是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姐姐又无话可说,于是道:“小恩被刘璟虏了去。他既然想拿小恩作为交换,换我姐在中秋时与他同舟赏月,也换我在安邑城里扣留的几百个宋军俘虏,那么小恩的安危自是无虞。不过,臣还是想立刻出宫去找找刘璟究竟把小恩藏在了何处。中秋将近,他们应该没有往返宋国的时间,这几日里肯定就藏匿在临江附近。臣若是能找到小恩,咱们便不必与他们做交换了。”
林璎摇头,说:“刘璟那厮奸诈,趁着昨日馨岚殿里嫁出了恕儿姐姐的三个亲信,又趁着百官携亲眷进宫参加你的婚宴,更趁着我和你姐在这样四席婚宴的大喜之日高兴得略有疏忽,便劫走了小恩!公子愆,你是领兵抵宋的楚国安邑王,一出手便可俘虏近千名宋兵,你不是捕快,不能亲自去找小恩。你若中了他们的圈套,便是将楚国立于危境。”
东方愆叹了口气:“我也差不多是这样劝说我姐的。她若是栽到刘璟手里,那刘璟便能要挟你我更多。”
林璎点了点头:“所以中秋之会,不能让你姐去。”
东方愆附议:“自是不能。”
林璎皱着眉头,顿觉头痛。“既然咱们知道小恩的去向,也知道她暂时无碍,你和小愔便在这里陪着你姐,让她不要到处乱跑。我头疼得很,先回梧桐殿去梳洗。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们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东方愆对林璎行礼,林璎又看向一直心神不宁得恕儿。
恕儿回过神来,才发觉林璎脸色蜡白,眼中充血,于是故作平静道:“我就待在馨岚殿里,你放心去歇息吧。”
林璎命宫人传了车辇,送他回到梧桐殿沐浴梳洗。
昨晚的胭脂浓香还在他的鼻尖萦绕,令人作呕。几年来,他也习惯了数次醒来,恍然不知前一夜憩在何处宫舍楼阁,但从未有今日这般令他头晕脑胀,烦闷难耐。
他叫来医官为他诊治,医官直言不讳,说他是中了宫闱禁香,却没有及时疏火散阳,于是恶火攻心,直窜天灵。医官还讶异地说:“如此恶火,纵是内功深厚之人尚且难耐,殿下能忍常人所不能,果真天龙也。”
林璎在心中自嘲:“什么天龙?我强忍着不过就是怕谁得了子嗣,背后便有厉害的娘家人来算计我的命,之后再携幼子把持朝政。”
林璎问道:“这恶火怎么散?”
医官一愣,不知向来平易近人的楚王是不是在打趣他,于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殿下只需疏火散阳便可立即祛除烦闷晕眩之感。”
林璎白了医官一眼:“寡人是说,用药石如何散?”
医官道:“药石啊……药石见效慢,臣以为,殿下还是……”
林璎不悦道:“你退下吧。”遂命宫人取了几盆凉水倒在了浴桶中。
从冷水中出来后,又饮了几壶菊花凉茶和两碗绿豆百合汤,林璎方觉头脑清明了许多,但心中仍是烦躁。
他取了琴来,却不愿用潦草音符扰了楚宫宁静,更不愿旁人将他心中的烦闷听了去,于是只好将琴放到一边,又镇好了画纸,提笔狂画。
墨色勾勒着往昔点滴,一幅又一幅,一幕又一幕,没有细节,只有简单的轮廓——
儿时记忆中,拿橘子砸楚国几个小爵爷的恕儿姐姐……
蜀国西岭的崎岖山路……
陈国繁京的市井人物,旧城楼上的字画摊……
碧凉妆品铺里的各色器皿……
陈国晋阳宫里藏着的怀王宝剑……
恕儿在桃花树下舞剑,他在桃花树下弹琴……
白玉宫里,恕儿将怀王宝剑架在宋王肩颈处时,百官震惊却只能纹丝不动……
恕儿与他乘船入楚,江水澄澄,两人衣袂随青丝乘风而动……
晟王府门前,他与爹爹重逢,也第一次见到恕儿的弟弟小东方……
恕儿的娘亲在橘子林中告知他,他才是恕儿的父母双亲看中的佳婿,他才最合适陪伴恕儿一生,他跪在恕儿的娘亲面前,许诺他是恕儿的归宿……
璇玑孤岛上,小东方与莫妄谈在岸边练剑,他与恕儿坐在岸边,静看云雾缠绵,海浪缱绻……
昭凰宫里,恕儿抱着小恩唱楚地的民谣,她眼里却尽是氤氲……
昨夜恕儿看着弟弟和弟媳的一双剪影,抱着小恩与他说了许多她与诸葛从容的过往……
一卷又一卷,林璎叠起那些画,打算将画藏到七弦琴中空的暗匣中。
他打开暗匣,拿出里面写着《昭凰曲》的一张纸,在末尾又补写了一阙。写罢,林璎将画与诗,皆藏进了七弦琴中。
终于,肩背与手臂的疲惫卷走了先前的烦闷。他对门外的宫人道:“去请公子愆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 千篇狂画(下)
傍晚时分,东方愆大步踏入梧桐殿,林璎正将七弦琴放到不起眼的角落。“小东方,你陪我出去走走,我有话对你说。“
东方愆见林璎比早晨还要苍白消瘦,于是问:“殿下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林璎道:“我们去船上吃。”
像往常东方愆从安邑郡前来临江城请安时一样,两人畅所欲言,定要离开昭凰宫。东方愆先回馨岚殿更换常服,再借机躲过众人耳目,翻墙出宫。林璎也换了便服,在昔日晟王府旧部的掩护下,悄悄出宫。两人分两路,到临江杨柳岸的隐蔽处登上一叶乌篷船,船上酒菜食物俱,均在林璎的吩咐下由晟王府旧部提前准备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