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瑢看穿了薛繁想背着薛掌门悄悄离开药王山,去看万千世界的小心思,如此好奇之心,像极了儿时随义父周游列国时的自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刘瑢知道,薛繁并不是薛掌门的亲生儿子,而是已故陈王的独子。义父命莫妄谈护送尚在襁褓中的陈王之子落脚药王山庄,就是为保陈王独子的一条性命。薛掌门看在义父的面上,收留了陈王之子,也收下了义父送来的许多银钱,抚养教导薛繁,可谓尽心尽力,不负嘱托。若是薛繁无故溜出药王山庄,薛掌门恐怕会很生气,不过薛繁与刘瑢一起离开,虽是不辞而别,但薛掌门应是能够放心的。
两人结伴而行,西岭还是当年的西岭,蜀国却已不复存在。诸葛从容与恕儿同行西岭时,两人有说有笑,如今化名骆不弃的刘瑢,嗓子却已发不出声音。
数日过去,西岭之中常常春雨绵绵,山道难行。刘瑢与薛繁找了个阳光和暖的日子,终于登临绝世峰顶。
峰顶苍松犹在,暖阳与白云皆清晰地映在远处的碧凉湖面。薛繁拍手大赞山顶景色时,刘瑢却将目光停驻在悬崖畔的两座墓冢,墓碑皆是蜀地出产的青石所制。
刘瑢静静走到卫文王的墓前,看到墓碑上清晰地镌刻了三行大字,似是蜀王乌邪的手笔——
卫国文王姜稷
璇玑孤岛岛主
诸葛遁迹之墓
刘瑢当即跪在墓碑前,叩首七次。
义父,西岭的路,是你带我认的……以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走着你带我认的路,来祭拜你……
薛繁见刘瑢在远处的墓冢前长跪不起,于是好奇地走过去,指向旁边的墓碑道:“齐国仁王刘瑢,九州美人榜首,诸葛从容之墓。不弃哥哥,这个齐国仁王,还是个美人啊!她长得有我姐姐好看吗?齐国在哪里?齐国好看吗?”
刘瑢知道薛繁久居药王山庄,自小研习医术,多与山庄中的草药和动物打交道,对九州列国史事并不了解,不禁轻轻摇头,微微苦笑。
薛繁站到刘瑢身边,又念了一遍卫王墓上的字,问道:“卫国又在哪里?卫国好玩儿吗?”
刘瑢拽住薛繁的手臂,示意他也在卫王墓前跪下,却并没有勉强薛繁去磕头拜祭。毕竟,陈国的覆灭,陈王的死,虽不是义父所为,却也和义父脱不了干系。但义父既然费尽周折地留下了陈王之子的性命,这孩子也理应对救命恩人行跪礼。
薛繁不解:“不弃哥哥,我拜卫国文王做什么?”
刘瑢不答,只默默拉着薛繁起身,又给他掸了掸膝上的尘。
第三百八十三章 楚水恶战(下)
刘瑢与薛繁走出西岭之后,一路北上,往平梁城行去,欲先拜见赵王。
二人虽从药王山庄里带足了银钱,却一个是跛脚哑巴,一个是矮身小童,一路之上,诸多不便,不在话下。
辗转来到赵国平梁城,刘瑢见城中不似往年般无华,而已是欣欣向荣的商贸之都,于是带薛繁来到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吃饭,感受平梁城的兴旺之气。
酒楼里人丁络绎,薛繁也效仿旁边的众食客,大声评议着桌上的菜肴。刘瑢见他十分开心,于是笑而不语,偶尔侧头去望不远处的宁和宫,思索着父亲此时正在忙于何事。
刘瑢安静,薛繁便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此时邻桌食客的谈话渐渐入耳——
“宋国伐楚,真是一步臭棋!宋人自然觉得他们的宋王英武不凡,一下灭了齐卫陈蜀四国盟军,可是看在咱们赵国人眼里,这就是步臭棋啊!”
“那宋王和戎族人沆瀣一气时,我就知道他是个黑心的。如今他把锅都甩到了楚国头上,也不过就是宣泄私欲罢了。只可惜咱们这位仁善的大王啊,就是干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要哥们儿说,咱们大王就应该听咱们公主的,此时此刻,发兵攻宋。”
“你说的对,让宋国和楚国鹬蚌相争,咱们赵国一统天下!不过,这事的确急不得,咱们大王恐怕也不是出于仁善,而是觉得时机未到吧。”
“反正哥们儿以前觉得咱们大王懦弱无能,现在与黑心的宋王和好色的楚王一比,咱们大王除了长得丑点儿,好像也没别的缺点。”
“说的跟你见过咱们大王一样!”
“你不是也没见过?”
“咱们大王长年坐在金纱帷帐之后,大臣们连朝会时都见不到他的面,咱们又去哪儿见?芜城之战时,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大王,说他的确脸上有块大伤疤。听说宋王和楚王都长相出众,宋王挺拔,楚王白净。”
“我觉得,宋王肯定没有楚王长得俊秀,不然,宋王的女人怎么住进了楚宫?”
“人家楚国安邑王也算是楚国的公主,怎么不能住在楚宫里了?”
“哪有嫁了人的女人还住在娘家的?楚国公主嫁了齐王,没殉了齐王而去也就罢了,哪有跟了宋王又跑回楚国的道理?除非啊,那楚宫里有个招女人喜欢的小白脸儿!”
“哈哈哈!”
“小白脸儿的道行不浅,哄得楚国三公九卿家里的一众名门闺秀围着他转也就算了,还能哄得了宋王的女人,你说活生生的宋王哪咽的下这口气?终于忍不了了,起兵伐宋,说什么楚商奸诈,数次骗取宋人钱货,楚国应当交出那帮奸诈楚商,由宋国处置,可也没说出具体是哪些楚商,叫楚国如何交人?又说什么楚国人屡次行刺宋王,大伤两国百年邦好之礼,可也没见他抓住什么刺客……依哥们儿看啊,宋王就是面子挂不住了,想把他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从楚国抢回宋国去。”
“那他干嘛前几年不抢?非得等自己的女儿认了别人当爹再去抢?”
“前几年宋国和齐卫陈蜀打了那么多仗,总得恢复恢复元气啊!而且说到底,宋国伐楚,是宋王在让宋军给他解决私事,那还不得等到宋军恢复了精神,又摩拳擦掌的时候才能去伐楚?”
“我倒觉得,宋王黑心是真,私心却不一定。他又不像楚王那般好色,跑了个女人就跑了呗,他自己的王后不是也说废就废,说立就立?犯得着兴师动众地去伐楚吗?他去伐楚,宋人其实也有许多不满的,但总还是信得过多年以来兢兢业业的宋王,所以才又跟着他去打仗。我看,宋王还是有一统天下的野心。”
“不论宋王到底安的什么心,反正宋国伐楚,估计会两败俱伤。都说楚王好色,可也有人说,他那是借着枕边女人的势,安抚了一整个楚国,用了可谓是‘不战而驱人之兵’的上上之策!且不说他娶的十二个闺秀帮他牵制了盘根错节的三公九卿,就单说那楚国的公主,他就不是白白勾引去的。”
“哟!没想到老哥你对楚王的好色之心倒是琢磨的挺透彻!”
“唉!可惜咯!哥们儿我投错了胎,没能像楚王那般享尽艳福!”
“你不是投错了胎,是长相磕碜了。不过你也别气馁,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咱们大王顶着?你磕碜也磕碜不过咱们终身未娶的丑大王呀!”
“你别酒壮怂人胆地污蔑咱们大王。要是没有咱们大王守着芜城,现在咱们还能在平梁城里吹着春风儿、喝着小酒儿吗?我告诉你,楚王跟哥们儿一样,聪明的很。换做是我,我也会使劲浑身解数去将那个女人勾搭回楚国。那女人本就是楚毓王和楚国九公主的女儿,拉拢了她,也就拉拢了楚毓王曾经的势力,而且她还带着宋王唯一的孩子,俘虏了她们母女二人,也就揪住了宋王的把柄。还有,她曾经是齐卫陈蜀四国盟军里的女将,又是齐王明媒正娶的发妻,拉拢了她,许多齐卫陈蜀的旧人便也都进了楚军之中。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最重要的,如今看来,竟是她那武功出神入化、领兵游刃有余的弟弟公子愆!”
“楚国安邑侯公子愆,的确是个人物。”
“宋军之中,猛将如云,楚国有谁?楚国若是有猛将,当年楚国的七王之祸也不会僵持那么多年!可是如今出了个公子愆这样的奇才,宋国的猛将,却显得不够用了。”
“是啊,区区一座楚水之畔的安邑城,宋军竟然就是死活也啃不动,阵前竟然换了四次将,每次都被乳臭未干的公子愆徒手给砍了,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听说宋楚边境堆尸如山,楚水都被宋军的血给染红了,而楚王竟然在忙着给公子愆物色老婆,还说等公子愆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就去昭凰宫里成亲,喜宴都给他筹备着呢!这是要把宋王给气炸了吧!”
“哈哈哈!”
“九州列国,从来也不缺神武之人。当年的卫王、齐王,何等神武,何等惊为天人,可惜死了,否则我还真想知道,以公子愆的好功夫,打不打得过齐王、卫王二人?总而言之,楚王勾引了公子愆的姐姐,才能把当初还曾和他争过楚王之位的公子愆收得服服贴贴。所以楚王虽然不会武功,但他的智计不可小觑。”
“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世上还曾有过卫王、齐王那样重情重义的忠勇之人。”
“哥们儿喝酒就喜欢瞎唠叨,你喝酒怎么就喜欢瞎感慨呢……”
薛繁不知刘瑢身世,自然听得有趣,不时笑出了声音。
而刘瑢却听得百感交杂,只能故作平静。
恕儿,以前薛伊人告诉我你与宋王的事,我未曾相信。可是一路行来,频频听到路人议论你们的事,我虽不愿信,却又能如何?当年还是复国盟主时,便听别人议论过你和宋王,那时我尚且还想与人辩驳,但如今我不再想辩驳,不是因为我哑口不能言,而是因为,我实在无从辩驳。毕竟,你的夫君“尸骨已寒”,你出身高贵,不必为夫殉葬,令觅良人,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不论是宋王还是楚王,他们都与你交情匪浅,你和你的女儿能得他们二人的照顾,也算后顾无忧。
你的夫君,自然希望你一生无忧。
如今小东方也长大了,能领重兵驻守楚国,不用你亲自带兵上阵,我更应替你欣慰。
我也曾披甲上阵,号令四国盟军,为了救我的生死袍泽,我跳下悬崖,武功尽废,可是纵使我和义父都不在了,这世上还是恶战不断……
恕儿,我离开后,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怪你。
怪只怪,为什么在你我相遇的人世间,总是硝烟四起?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四席婚宴(上)
这日刘瑢携薛繁在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徘徊,听得来往商客议论,说自从宋军在楚水连连战败,赵王又是一度旧伤复发,不赴朝会。赵国军政皆交予赵国公主独孤清处理,好似又回到了齐卫两王葬身西岭之后的那几年光景。不过,赵王放权以前,与赵国公主约法三章,一言不可卷入宋楚之战,二言不可松懈晋阳关抵御戎人之守,三言须对赵境之内的赵、蜀、陈民一视同仁。
赵国公主签下约定,赵王便又如前些年一般,隐居赵宫修养,不亲临朝会,亦不亲阅奏折。
刘瑢闻此讯,便隐隐觉得父亲大约是根本不在赵宫之中,而是外出云游了。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刘瑢必定不会轻易见到赵王,而他又不愿惊动赵国公主,以免自己的身份泄露,招来无妄之灾。毕竟齐卫陨灭四年有余,许多人,可能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
听说芦苇长街上的兵器铺是赵王时常光顾之所,刘瑢便写了封书信,让薛繁交给了兵器铺里的掌柜,劳烦他在赵王来时转递于赵王。信上写道——
躬请赵王殿下万安
草民幸得杳然剑法
望承殿下慧眼赏鉴
但闻殿下旧疾反复
不知何日方可面圣
草民自往楚地去也
宋楚恶战苍生涂炭
草民愿揽东海之水
劝服宋楚止战止戈
再至平梁诚拜殿下
书信没有落款,字迹也换成了平平无奇的楚地拂柳体,而非当年刘瑢惯用的笔力飞扬的诸葛氏逸然书。楚地拂柳体,列国士子皆可写,以构架精巧简洁为名,无需笔者沉气运力而书,便也最容易被模仿、混淆。是以,文人墨客若冠其名,并不用此拂柳体,若匿名而书,却多用此体。
刘瑢知道,父亲一旦看到“杳然剑法”,便会立即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只是不知,父亲何时才会回到赵宫,又何时才会光顾这家兵器铺。
自此,刘瑢便带着薛繁离开了平梁,一路朝楚国行去。
——
楚国昭凰宫中,热闹非凡。楚国公主东方恕的馨岚殿里,绕着数不尽的红绸,喜庆之气,就如夏日里的艳阳,从馨岚殿中传出,温暖着楚宫里的所有角落。
一众宫婢正忙着给颜笑、颜清、颜秀三位新娘梳妆打扮,又有一众宫人整理清点着公主送给公子愆的新婚贺礼。三岁的刘恩从未见过馨岚殿里的人如此忙碌,于是十分兴奋地在各处帮着倒忙,只想看他们更加忙碌。
此时殿中唯有两个人安静对坐,时而饮茶,时而轻声谈话。
恕儿望向正在不远处对镜梳妆却已年近五十的颜笑,对林璎说:“颜姨姨终究还是嫁了赵七叔。”
楚王展颜一笑:“若不是寡人强行下旨,趁着给公子愆办婚事,便一并把颜姨姨和赵七叔,颜清和苏杨,颜秀和苏柳的婚事也张罗了,恐怕颜姨姨和赵七叔要互相别扭一辈子。”
恕儿缓缓转头看向林璎,忽然间便流下眼泪。
楚王将怀中手帕递给恕儿,恕儿见那手帕还是许多年前她在繁京街头买来送给林璎的生日贺礼,于是更加止不住泪,只将那手帕紧紧攥在手里,并不用它拭泪。
楚王环顾四周,故作不在意:“那么多人看着呢,东方公主分明是喜极而泣,却怎得哭的如此委屈?传出去,旁人可别以为是寡人委屈了你。”
恕儿摇了摇头,将手帕折好,还给了林璎,哽咽道:“殿下待我们都很好。”
楚王收回了手帕,提高了声音道:“此次宋人来犯,公子愆军功赫赫,他成婚之后,寡人便要封他为安邑王了,这也是楚国众臣所谏、人心所向。此后,你就安心做楚国的公主,无需再掌兵权。难不成,你这是为丢掉‘安邑王’的头衔而不舍?”
恕儿又摇了摇头。“殿下能如此不计前嫌地信任公子愆,我怎会有丝毫怨言?”
楚王笑道:“还要多亏你的弟弟堪当大任,才能给寡人贴上这个‘不计前嫌’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