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瑢走得气喘吁吁,腋窝夹着拐杖的部位已磨出了水泡,左腿也十分酸痛。薛繁见他如此吃力,几次劝他留在原地等候,刘瑢却还是坚持要一起去山庄。
远远看到山庄的院落时,薛繁道:“不弃哥哥,你真是人如其名,好生倔强!现在你能看到山庄了,这条路你也认得了,你就坐下歇一歇嘛!”
刘瑢用衣袖擦了擦额上和颈间不停滑落的汗水,才发觉整件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勉强笑道:“我没事。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去山庄亲自拜见你爹,实在说不过去。”
薛繁道:“你这哪里是急着去拜见我爹?”
刘瑢继续蹒跚而行:“不然呢?”
“你不想娶我姐姐,自然也不是急着去找她。”
刘瑢知道薛繁一向聪慧,也不瞒他:“我的确是想早日去见见我师父。”
薛繁并不知刘瑢的身世,自然也不知道刘瑢所说的“师父”,便是他的义父——卫王。
薛繁边走边道:“依我看,反正这时候山坳里的小院估计已经烧毁了,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你师父,你才能放心。不过我爹吩咐过,谁都不能去打扰那位大伯,他还特意叮嘱,尤其是你,绝对不能去看那位大伯,否则惊扰了他,对他的伤势很不好的。咱们悄悄在他屋子外面看一眼就好。”
刘瑢答应道:“好。”
此时好不容易走到了药王山庄,刘瑢正要随薛繁进去,却被门口的仆役拦住了。
仆役朝薛繁恭敬地行了个礼,又看了看他身侧拄着拐杖的陌生男子,问道:“少爷,不知这位是……”
不等薛繁回答,刘瑢已低头行礼道:“在下骆不弃,承蒙薛少爷引荐,特来此处求医。”
薛繁虽觉得不弃哥哥的回答有些奇怪,却也挑不出毛病,只得点头附和道:“是的。”
仆役不再追问,两人便走入了山庄。
薛繁见四下无人,低声对刘瑢道:“我忽然想到,你养伤的地方,可是药王山的绝密禁地,只有我爹、我姐姐,和你我四个人知道那处禁地的位置,所以咱们不能随便找人去救火。我先带你去见你师父,然后我再去找我姐姐。”
刘瑢点了点头,继续跟在薛繁身后。路遇几个仆役,都没有人认得刘瑢,却也实在怪不得那些仆役。
六七年前,他来过这里。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是座上嘉宾。他在山庄里与蜀王乌邪比剑,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在众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刘瑢想:“大概山庄里的仆役只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如今的他,容貌虽然没有太大改变,但体态大不如前,无需易容,在旁人眼里,也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认出来,传扬出去,便辜负了薛掌门将我隐匿在药王山里的一番苦心。”
薛繁带刘瑢来到一处隐蔽的院落。院门关着,却没有上锁。药王山庄里有许多这样的院落,都是九州列国前来求医的病患所住的临时居所。
薛繁轻轻推开院门,示意刘瑢进来。
刘瑢左脚踏入院子,右脚却被门槛绊了,当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薛繁急忙扶他起身。刘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发,才朝近在眼前的屋子慢慢走去。
义父……小瑢来看你了。
小瑢走过来看你了。
透过门缝,刘瑢看到素雅的屋子里摆着一张竹榻。竹榻上平躺着的男人,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长发枯槁粗卷,黑白夹杂。
屋内陈设整洁,还放着几枝新剪的白色桃花。阳光透过门窗洒到屋内,洒到男人的脸上,令刘瑢觉得岁月宁静平澈,仿佛只要像小时候一样,唤“义父”二字,义父不论是在看书还是睡觉,都会简简单单地应一声“嗯”。
刘瑢的脸紧紧贴着那一道竹门,远远望着屋内静默的男人。
薛繁拽了拽他的衣袖,不敢作声,怕惊扰了屋内的病人,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去找姐姐了。刘瑢微微点了点头,薛繁便悄悄跑出了小院。
刘瑢仍拄着拐杖,立在原地,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榻上的人——他的长发,他的轮廓,他的肤色……
一切,都不尽如昨。
义父的头发,虽然也是黑白参半,但是柔顺平滑,并不是这般干枯。
义父的轮廓,山根挺拔,棱角分明,并不是这般扁平臃肿。
义父的肤色,虽不似卫国的金刚玉那般黝黑,却也经历了风吹日晒,不似这般苍白。
眼泪已盘旋良久,终于还是打湿了竹门。
刘瑢一手紧紧握着拐杖,另一只手,终于在天人交战后颤抖着推开了门。
每向前一步,他都能将榻上的男人看得更加清楚。
每向前一步,都是绞心的痛楚。
义父……
我居然信了薛家父女两年之久!
不,是我懦弱,是我自欺欺人!相信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明明早就怀疑,却还是问不出口,明明早就知道,可我还是选择了依靠他们善意的谎言来麻痹内心的自责和痛苦!
这个傀儡,怎么可能是你!
那年绝世峰顶的风声很大,我随着漫天雪花一起坠落……
我清楚地听到你喊的那声“小瑢”……清楚地看到,你从悬崖边跳了下来……清楚地记得,几回合拳脚过后,你抢了下方的位置,先我一瞬,坠入了泥水相融的山洪,为我挡开了最痛的一瞬……
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说的第一个词,应该就是“小瑢”……
你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词,也是“小瑢”。
义父,今日我既站了起来,便再不会选择去做一个懦弱之人。
你的收养教导之恩,你的舍命相救之恩,小瑢无以为报,只能竭尽残生,帮你完成一统九州列国的遗志。
早已以泪洗面,却又挥袖拭净。
义父,记得我初习武时,你给我压筋压得痛了,我便生气哭鼻子。那时你说:“哭有什么用?眼泪养不了花儿也浇不了田,还白白伤了眼睛。有本事你就好好习武,将来打得你义父我束手就擒,看你能不能把我也打哭了!”
可惜……义父,我伤筋动骨,卧床四年,腿脚不灵,内力尽废,恐怕就连薛繁那小子,我都打不过了。而你我此生的最后一搏,我也还是没能赢你。
刘瑢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陌生人,转身往屋外走去。
小院外的玉兰古树下,站着一个宛如世外仙者的白衣女子。她淡漠地看着面前一瘸一拐朝她行来的男子,用淡漠,隐藏着不可扭转的万念俱灰。
刘瑢朝薛伊人深深一拜,道:“你的搭救之恩、陪伴之恩,还有善意的隐瞒之恩,我想在离开药王山之前,一并报还。薛家妹妹,一别数日,你可想到了能令我偿还恩情的良策?”
薛伊人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白色瓷瓶,直视刘瑢:“我想到了。只是不知,你会不会真的去做。”
刘瑢道:“除非是让我去伤害旁人,否则但凡是你的差遣,我绝不推辞。”
薛伊人轻叹一声:“不是旁人,是你自己呢?”
刘瑢苦笑:“相比当年,我已身残如此,还怕什么伤害?”
薛伊人单手将白色的瓷瓶坠入刘瑢的掌心,冰冷道:“这是毒药,你敢喝吗?”
刘瑢二话不说,拉开了瓶顶的黑塞子,便要将瓶中无色无味的药液倒入口中。
薛伊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且慢。喝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刘瑢道:“我本想去答谢薛掌门时,再问他我义父葬在何处,但这毒药入口之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亲口去问他,所以,不如问你。”
薛伊人道:“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
刘瑢摇了摇头,一扬手,便把药液倒入了口中。
药液入口苦涩,入喉辛辣,犹如烈酒,却无回甘。
薛伊人沉默地凝视着刘瑢,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哽咽道:“是不是很像烈酒?很难喝的那种?又苦又辣,没有任何香醇甘甜之味。这个药,名叫‘斩舌汤’。”
喉咙的灼烧,忽然疼痛难熬。刘瑢干咳了几声,却越咳越痛。
薛伊人道:“诸葛哥哥,我和我爹花了那么多心思救你,致命的毒药,我是舍不得给你喝的……”
刘瑢忍痛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知道……”所以,我才敢喝。
薛伊人继续道:“只能给你喝个哑药,让你再说不出话。如此一来,我便再也不用听到你说‘恕儿’二字。即便你日后还能见到她,她也再听不到你叫她的名字。
其实,我曾无数次想要去楚国杀了她,可是她武功不弱,又住在戒备森严的楚宫里,我就懒得去犯险了。而且,她活得逍遥,才是你最大的耻辱和遗憾。
你如今的这副皮囊,能伤害的地方,的确不多了。我也想过,刺瞎你的双眼,让你走不出药王山。可是那样的话,你便再也看不到我的美貌了。
我能伤的,只有你的喉咙,还有你的心。
你欠我的,你无法偿还。我欠你的,我也无法偿还。
我们终是,两清了。”
刘瑢微微点头,将白色的瓷瓶双手奉还给薛伊人。
薛伊人并不去接,已然转身欲行,又回头道:“你义父的墓,就在绝世峰顶。
绝世峰顶有卫文王和齐仁王的两座冢。齐王冢里是我爹找的傀儡,卫王冢里,是你义父本人。
我爹从奈河里把你们救上来时,你义父已经心脉俱断,筋骨尽碎,加之在山洪里漂了许久,他几乎血肉模糊。可是他仍牢牢抓着你。从你们的伤势来看,他应是为你挡开了所有致命之击。”
咽喉灼烧,心如刀绞。
刘瑢静立在玉兰古树下,脚边是刚在他掌中握得粉碎的瓷瓶,和一地淡紫色的花瓣。
第三百八十二章 楚水恶战(上)
薛繁迎着薛伊人跑了过来,见她面色冰冷,又听她身后不远处的男子正剧烈地干咳,于是抓住薛伊人的手道:“姐姐,不弃哥哥咳的厉害,你怎么不给他瞧病?”
薛伊人挣开那六岁小童的手,淡然道:“他服了‘斩舌汤’,有本事,你自己给他治。”
薛繁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斩舌汤”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却向来不敢追问他这暴脾气的姐姐,只得怯然道:“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爹爹,好不容易找到王叔,他说爹爹清早出山谈生意去了,也不知道要谈几日。禁地的火,到现在还没人去救呢……”
薛伊人瞪了他一眼,说:“芳菲坳种了那么多名贵药材,那小厨房的火若是烧到药圃里,看爹爹不把你的皮扒下来当肥料!”遂又拎起薛繁的耳朵,“你救不了骆不弃的病,只能跟我去救火。”
薛繁痛得“哇哇”叫了几声,趁姐姐松手时,嗖地跑到了刘瑢身边,见他咳嗽得双眼充血,关切问道:“不弃哥哥,我姐姐给你吃了什么鬼东西啊?”
刘瑢忍下咽喉处的干裂、苦涩、撕扯之痛,停止了咳嗽,指着自己的喉结处,摇了摇头。
薛繁静等了片刻,刘瑢仍不回答他,于是又问道:“不弃哥哥,你还好吗?”
刘瑢轻轻点了点头,做了个“好”的口型,见薛繁疑惑,于是用手指在薛繁的掌心写了四个字:“不能说话。”
薛繁不解,立刻调头跑去拉住已经走远的薛伊人:“姐姐!你究竟给不弃哥哥吃什么了?他怎么咳的都不能说话了?”
薛伊人推开薛繁:“我告诉过你了,他喝了‘斩舌汤’。你不知道是什么,不会自己去百毒堂的《毒典》里查吗?”
薛繁目瞪口呆了片刻,惊讶道:“是毒药?你给不弃哥哥喝了毒药?我不跟你去救火!我要去给不弃哥哥解毒!”
薛伊人径直而去,丢下一句:“随你。”
薛繁又跑回刘瑢身边,小眉头拧成了一团:“不弃哥哥,我这就去给你找解药的方子!你在这儿等着我!”
刘瑢摇了摇头,抓起薛繁的手,在他手上写道:“无药。”
薛繁虽知刘瑢在芳菲坳卧床养伤时读了百本医书,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知道这种毒药?真的没有解药吗?”
刘瑢点了点头,又在薛繁手上写道:“所欠已清,下山去也。”
薛繁反手抓住刘瑢的手:“你要下山去?你不留下来照顾你的师父吗?他还没醒来呢!”
刘瑢摇了摇头,对薛繁一拜,便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背朝薛伊人而行。
薛繁站在原地,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姐姐,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骆不弃,终于下了决心,跑向了他一向更加喜欢的不弃哥哥。
薛繁道:“不弃哥哥,我跟你一起下山。不管你怎么惹恼了我姐姐,她给你喝毒药,让你变成了哑巴,就是她的不对。你不能说话,腿脚又不方便,我得照顾你,也算是代我姐姐向你赔不是。”
刘瑢本想劝薛繁留在药王山中,此时身心俱疲,便懒于再在薛繁手上写字。况且他知道薛繁向来精力旺盛,就算此时劝住了他,过不多时,他也会追到山下去。刘瑢便由着薛繁一路相伴。
……
两人骑着毛驴,风餐露宿,出了药王山地界,不远处可入巅山。巅山之顶,便是绝世峰。
薛繁从未出过药王山,便油然生出游山玩水之心,一路赞叹西岭春景。唯一可惜的是,不再能听到不弃哥哥跟他说话了。
薛繁道:“不弃哥哥,你对西岭里的路这般熟悉,硕大的密林都困不住你,你以前,还去过不少地方吧?”
刘瑢点了点头。
薛繁又道:“不弃哥哥,咱们出了西岭以后,去哪里呢?”
刘瑢不答。
薛繁只得自言自语:“离开西岭之前,你肯定想去寻我爹爹,当面跟他道谢吧?我问过王叔了,他不晓得我爹爹去哪里谈生意了。你也知道,药王山庄的生意许多都很隐秘,西岭之大,咱们费尽心思恐怕也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