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不垂之泪(下)
  夜色清冷,棺椁寂静。远处的细碎声响,是宫人们在连夜将红烛换白烛、将红绸换素绸的声音。
  恕儿独自跪坐在放置林璎棺椁的一处空荡宫殿中,双手上的鲜血并未擦洗。
  林璎的声音仍回荡在她耳畔,楚地的口音,熟悉的语气,那样温润、轻柔,像秋风里的芦苇花,亦像春风里的杨柳絮……
  “三件事,你答应我。
  我死后,你做楚王。正红龙袍登基,不许为我着素服。
  我的事,除了我亲口对你说过的,其他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悲泣伤身,今日之后,不要再流泪。
  当时,刘璟从未下令伤我……
  绝世峰之事……是我派人献计给刘璟的……”
  ……
  余音绕梁,恕儿虽睁着双目,眼前却尽是当时所见——小船靠岸,他们将他抬入马车。彼时回首,月下灯影里,船板上只剩一大片腥红。随他乘车疾行回宫,为他止血,手忙脚乱时,太医匆忙赶来。不断唤着他时,却听太医道:“殿……殿下失血过多,臣……臣无能为力。”
  一直握着他的手,余温渐渐冷去时,仍唤着他“小璎”。
  知他自小散漫嗜睡,却从未想过他会在眼前长眠不醒。
  停在梧桐殿外,几个宫人将他抬下马车。车上、身上,全都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他的一身墨色,却只是更加深邃了些。
  梧桐殿里,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放置了一口华美的龙纹棺椁,似是早有准备。
  东方愆大步入殿,听太医禀明楚王失血崩薨,登时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他看到楚王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支箭——他亲手弯弓射出的那支箭。
  良久后,东方愆才命宫人在一屏风后为楚王更衣,并擦洗楚王的尸身。
  他走到恕儿面前,轻声说:“姐,我已送小恩回馨岚殿里去了。你尽可放心。”
  恕儿木然点了点头。
  东方愆又道:“一会儿……还是让宫人抬林哥哥到宁晖殿可好?”
  恕儿又木然点头。
  他们给他换了一件大红华服,似是登基时的龙袍,又似是为大婚准备的新衣。泪眼氤氲,她伏在棺前,看他们将他抬入棺中,看他好似只是熟睡。
  他手中一直紧攥的那支箭,此时正在东方愆的手里。
  她接过东方愆递来的箭,看到箭尾印着的“宋”字,便又将箭还给了东方愆。两人沉默不语。
  入夜了,东方愆命几个宫人悄悄将棺椁从梧桐殿移至空荡荡的宁晖殿,看到棺椁落地,方对恕儿行礼道:“姐,请节哀。小恩还在等你。”
  恕儿道:“你去忙,我留在此处陪陪他。”
  “姐……”
  “我留在此处陪陪他。”
  ……
  夜莺哀鸣如泣,吟诉流年无情。
  泪淌干了,天便明了。
  “悲泣伤身,今日之后,不要再流泪。”
  “我答应你。”
  “我死后,你做楚王。正红龙袍登基,不许为我着素服。”
  “我答应你。”
  恕儿起身,才发觉殿外左右站着两行宫人和两行侍卫,为首的宫人是梧桐殿里的老人。他走到恕儿面前行大礼下跪道:“奉先王遗诏,恭请殿下更朝服。”
  话音刚落,一行宫人便呈上了楚王的琳琅衣饰和玉旒冠冕。
  恕儿问那为首的宫人:“先王的遗诏在哪里?”
  宫人答道:“回殿下,先王临行前,带着安邑王公子愆将遗诏放在了千秋殿龙椅下的暗匣里。遗诏共抄录了三份,一份在千秋殿,一份在藏书阁,还有一份,在临江一布衣百姓家中,是先王派老奴送去的。三份遗诏,皆是先王亲笔所书,一字不差,且都印有昭凰御印。”
  恕儿续问:“你看过诏书吗?”
  宫人道:“回殿下,先王将诏书密封之后才将其中一份给了老奴。老奴没有看过。”
  恕儿挑眉:“那你如何知道先王欲传楚王之位给我?”
  宫人立即下跪:“老奴从未看过先王诏书。是昨夜安邑王公子愆在梧桐殿吩咐老奴准备今日朝会殿下所用服饰的。公子愆说,先王遗诏,传位于公主。”
  恕儿扶那老宫人起身道:“不必惊慌,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诏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众婢女服侍恕儿在偏殿换好朝服后,便有车辇到宁晖殿接驾。
  恍然间,众人已浩浩荡荡地到了千秋殿。
  楚国文武百官皆着素服立于千秋殿内殿外,唯有恕儿一袭红衣龙袍。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兀,恕儿只觉是场梦魇。
  茫然四顾间,只听东方愆在殿前宣读着先王遗诏——
  “天运难测,时来迭变。
  今逢强邻,璎必躬亲犯险,欲以刚柔并济之法说服宋王退兵,还楚宋百年太平。
  然宋王险恶,明日璎若不朝,大楚岂可无主?
  故亲书此诏,昭告万民百官,传楚毓王女公子东方恕楚王位,望其效仿赵国公主独孤清监国理政之仪,善待楚地生灵,不惧强邻之危,敬黎民,礼贤士,安天下。
  楚王林璎亲笔于昭凰宫梧桐殿。”
  读罢遗诏,东方愆率先下跪行礼道:“臣东方愆奉先王诏,恭迎楚王殿下登基。”
  在手握重兵的公子愆面前,百官只得跪拜。
  再容不得迟疑,恕儿也只得缓步前行。
  小璎,原来你竟准备好了自己的棺椁,也准备好了给我的诏书。你担心楚国从未有过女君,便以赵国公主为典,替我压制异议。你担心百官不服,便让曾经与你争夺过王位的东方愆宣读你的诏书。
  可是小璎,你究竟为何要独自去见刘璟,为何要给自己引来这场似是精心准备好的杀身之祸?
  ……
  当日朝会,楚王东方恕采纳奉常与宗正所谏,定先王谥号为“惠”。
  楚惠王陵尚未选址,公子愆道:“昔日先王与臣说,‘临江城外十里有处僻静地,可建一座小陵。’臣想,先王大概不愿兴师动众返回虞陵,而是想在临江城外安歇。”
  关于王陵选址,公子愆虽无先王诏书,但众臣均知此事是小,无人敢为此而质疑公子愆所言,于是众臣对此毫无异议。
  朝会最后,东方愆对楚王行礼,朗声道:“臣请愿,领兵伐宋,请殿下准许!”
  恕儿看向立于千秋殿中央的弟弟,只听东方愆继续道:“先王龙体两处,均为宋刃所伤!宋国欺楚,众目睽睽!臣请殿下准许,命臣领兵伐宋!”
  伐宋?
  许多年前,我出生在宋宫之中。后来,我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宋国的公主……
  果然是天运难测,时来迭变。
  东方愆跪奏:“臣请愿,领兵伐宋!”
  众臣附议:“臣请愿,出兵伐宋!”
  我从未想过,我会下旨伐宋。在这样的位置,在这样的处境。
  可我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做了令楚国上下全都满意的决定。不容迟疑,不容犹豫。
 
 
第三百九十四章 惠王遗作(上)
  自女君登基,楚国上下皆忙于公子愆所请的领兵伐宋之举,军中士气鼓舞,朝堂百官一心,百姓亦摩拳擦掌。
  恕儿本以为,言官会反对女君临朝,武官会拥兵支持公子愆,而楚地世家会举荐林姓幼子继位,却没想到,所有人似乎都并不在意让她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正襟危坐于千秋殿龙椅。他们关心的,好像只有出兵伐宋这一件事。
  或许这些年来,楚王的频繁更换已经令他们司空见惯。或许他们臣服于先王,是真心遵守先王的遗诏。或许他们只是碍于公子愆手握重兵,而公子愆正遵守着先王的遗诏。也或许,楚国已经万民齐心,想要一举灭宋。总之,楚毓王之女东方恕稳坐楚王位,楚国朝野上下均无异议。
  楚惠王崩世的第三日,临江城外的惠王陵匆匆竣工。
  朝会后,恕儿特许公子愆与她同往楚宫梧桐殿为先王挑选陪葬器物。已嫁出宫的颜笑、颜清与颜秀也带着赵七叔、苏杨和苏柳前来梧桐殿打理。
  众人来到梧桐殿时,只见先王后宫的一位美人乌发白衣垂地,手捧林璎的七弦琴,正跪在殿中抽泣。
  美人闻众人脚步声后立即转身,拭泪叩首道:“樊娜给殿下和安邑王请安。樊娜请罪,不该无诏自来梧桐殿。”
  恕儿扶她起身,温言问道:“樊美人自知不该来此,为何固执前来?你若心系先王,该像其他人那样,去宁晖殿陪一陪他。先王下葬之后,你们此生便不能再相见。”
  樊娜打量着恕儿的一袭大红龙袍,掸了掸自己的白衣,说:“樊娜没有殿下的诏令,但有先王的口谕,今日来此,是为先王取一物。”
  东方愆立在一旁,挑眉问道:“先王对你说过什么?你要取的物事,又是什么?”
  樊娜娇柔一跪,伏在众人面前,语气诚恳:“回安邑王,先王说,他若遭宋人暗算,便让我来此处找到他的七弦琴。七弦琴里有个暗匣,里面是先王留给殿下的……遗物。”
  樊娜跪着将地上的七弦琴捧给立于她面前的恕儿,恕儿不暇思索,便俯身去接。
  恕儿双手接过琴,樊娜忽然水袖一挥,袖中扬出许多粉末。药粉如烟雾般扑在恕儿脸上,恕儿躲闪不及,不仅迷了眼睛,还被呛得咳声连连。
  东方愆见状,一把拉过樊娜,将娇躯如蝼蚁般踩在脚下,怒道:“泼妇!说!是谁指使你来谋害殿下的?”
  樊娜挣扎着,侧头看向仍然捧着七弦琴的恕儿,平静道:“我没有说谎。你们且看七弦琴里的物事,便知道先王是否有遗物留给殿下。”
  恕儿睁开眼睛,只觉双目干涩酸痛,眼前朦胧一片,所见之处渐渐模糊。
  东方愆一脚仍踩着樊娜的后襟,当即从恕儿手中夺过林璎的七弦琴,一把掷于地上,怒道:“姐,当心琴中有暗器!”
  恕儿看向林璎弹过的琴,却看不清琴身上的裂痕,看不清被东方愆扯断的两根琴弦。过不多时,那琴似是只剩下一团木色,就如乌云蔽月,连琴身的轮廓都渐渐模糊。
  她揉了揉双目,再次睁眼时,眼前只剩一片墨色,与林璎那日所穿的衣衫是一个颜色。鲜血侵染衣衫,墨色又深邃了些。恕儿眼前的墨色,也由浅至深……
  樊娜笑音阴郁:“殿下亲眼所见,那的确便是先王的琴。先王的琴里,只有些单薄字画罢了,何来暗器?”
  东方愆抬了脚,冰冷对樊娜道:“你去打开。”
  樊娜起身走向几步之外的七弦琴,一边打开琴底暗匣,一边看着仍然呆立在原地的楚国女君。
  她取出暗匣中卷好的数张薄纸,一张又一张地舒展开来,铺在恕儿面前的地上。
  众人看到,那果然是一张又一张的画作。
  笔锋细腻,栩栩如生。一眼便能瞧出每幅画里的女子,都是恕儿,每幅画里的男子,都是林璎。
  陈国繁京旧城楼上,恕儿正在与林璎一起收拾字画摊。天上一弯残月,城内空荡。
  画上题字曰:“昔年客居处,繁华暮。回首芜城旧地,应是冷月如故。待春来土暖,赞花节庆,楼头重摆字画摊。得几枚赵币,为卿换钗簪。”
  玉河澄澄,恕儿与林璎并肩站在船头,两人的衣袂与青丝正乘风交缠。
  画上题字曰:“楚越陈赵齐卫宋,有何不同?天南地北车马舟,与卿同行,无问西东。”
  璇玑孤岛上,东方愆与莫妄谈正在海滩练剑,恕儿和林璎坐在岸边礁石上,静看云雾迭起,海浪缱绻。
  画上题字曰:“海枯石方烂,浪尽云层起。与卿观才贤,一代一江山。”
  看在东方愆眼里,林璎的画作,张张入目,画作上的题字,字字刺心。
  众人从未见过这些画作,皆颇为惊奇。一时间,没有人来得及留意静立在一旁的恕儿。
  樊娜铺开最后一卷薄纸,上面是林璎所写的《昭凰曲》一词——
  昭凰六宫天向晚
  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
  七弦曲里等卿还
  ……
  遥想当年陈国景
  廿一城池冷香凝
  十门八派霸西岭
  兀自匹马蜀道行
  ……
  平梁赵宫献商策
  三寸轻拾旧山河
  风云诡谲玉都外
  宋王面前戏娇娥
  ……
  冰冻临江杨柳岸
  半杯陈酒雪吹船
  齐卫盟友借楚境
  将军假败掀狂澜
  ……
  千秋龙椅几易主
  舍我之身定安宁
  相知相伴仍相忆
  恕人恕己难恕情
  ……
  封侯赏爵田千亩
  山盟海誓终虚无
  衷肠此生未倾诉
  春光影底笑荣枯
  ……
  恕儿忽然双目不能视物,惊慌恐惧之余,被不远处的七弦琴绊倒在地,双手触到满地的薄纸,却看不见纸上的笔墨。
  恕儿眼前漆黑,似是掉进了墨潭,坠入了永不见阳光的无底昏暗。
  颜笑急忙扶起恕儿,只听恕儿道:“我眼睛里迷了药粉,看不见东西。”
  颜笑大惊,伸手在恕儿眼前晃了几晃,问道:“你看得到我晃手吗?”
  恕儿茫然摇头。
  颜笑立刻吩咐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樊娜看向恕儿狼狈的样子,冰冷道:“这些画作和题诗,都是先王留给你的遗物。他亲笔写下的‘山盟海誓终虚无,衷肠此生未倾诉’!他亲笔写下的‘相知相伴仍相忆,恕人恕己难恕情’!他亲笔写下了那么多个‘恕’字!字字都是你!我今日逾矩前来,就是想问你——先王对你一往情深,你却又为先王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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