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茶肆酒楼,官军平民,皆誉宋王英勇无敌,智计无双。
  玉都城外的酒肆里,几个自称前不久刚随宋王去过楚国的宋兵正与驻守玉都的守城军中的兵士斗酒。
  去过楚国的宋兵笑着说:“小弟本以为咱们大王去楚国真的是为了他的女人和女儿,没想到咱们大王是用计引出了楚惠王!楚商这些年骗走了咱们宋国多少银钱货物!楚惠王不管,咱们大王自然是要去管管的。”
  守城军的兵士举着酒碗附和道:“随咱们大王去过蜀国的那帮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大王出手,逢局毕胜!”
  店家走过来添置酒菜,与官兵交谈道:“各位官爷,依小的看,其实咱们大王也怪可怜的,自家的女儿被囚在楚国不能回来,自家的女人偏又野心勃勃地当了楚王。就算咱们大王去楚国真是去接那母女俩回来,依小的看,也是人之常情啊!”
  另一个去过楚国的宋兵道:“店家说的是,当初我随大王去楚国时就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男人去接妻小,有什么错?就算变了心的女人接不回来,自家的女儿总要接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咱们大王胸怀天下,也很顾家,真应该是天下男人的典范!”
  守城军的兵士说:“我家中有两个闺女,和咱们大王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她们的娘呀,本来是家里给我说的亲,我也没觉得她们娘有多好,可是现在想想,她们娘每天在家烧饭洗衣,又勤快又本分,自然也能把我那俩闺女教养成勤快、本分的姑娘。不像咱们大王的女儿,放在楚国给那个女人教养,能教好才怪!”
  “听兄弟你这么一说,也难怪咱们大王想要把女儿接回来教养!现在那位楚王,作为女人,名声不好,作为母亲,又不许一家团聚,作为君王,就更是荒唐!她一登基,居然就让她弟弟领兵伐宋!”
  “的确荒唐!她在楚国除了她那个还算能征善战的弟弟,还有谁可倚仗呢?她弟弟若是死在咱们宋国,恐怕楚王之位又要易主了。”
  “你们说,那个公子愆号称武功高强、能征善战,却比咱们大王如何?”
  “这还用问?咱们大王也是武功高强、能征善战!而且咱们大王有勇有谋,比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公子愆厉害百倍千倍!”
  邻桌的宋国兵士聊得热火朝天,刘瑢将碗里烈酒一饮而尽,心中百味杂陈。
  他既想杀了宋王,又不忍让恕儿那无辜的女儿没有父亲。更何况,他曾答应过恕儿,永不伤害宋王刘璟。
  恕儿,多年来,你应有许多次机会手刃刘璟,但刘璟至今仍好好地活在世上。我坠崖,义父死,齐卫亡,蜀国灭,就连林璎死后,你也都只是遣将伐宋,并没有亲自去杀他。可想而知,恕儿,刘璟在你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
  白玉宫里秋风尽,满目萧索,长街清冷,唯有宋王刘璟一人独行。
  父亲弃了他,母亲瞒了他,祖母骗了他,所思所爱皆离他而去。就连自小信任的近身侍卫都违背了他的旨意!
  他们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国,可是他们又置他于何地?
  宋人敬他,世人惧他,爱人恨他……
  只有他知道,宋人之敬,应当属于骗了他的祖母。世人之惧,应当属于心思比卫王还要诡谲,戏他于股掌之间的楚惠王林璎。西施文学
  恕儿,你恨我入骨,视我如粪土,终究还是我的错。儿时,我不该与你走散,令你独自在外劳苦。少时,我不该与你相逢不识,不该在你面前娶了两个女子。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来迟,又或是无能为力,甚至是一次又一次辜负你的信任!
  可是……那些时候,我要尽宋王之责啊!
  我又怎知终有一日,对我而言,竟然会家非家、国非国、我非我!
  这一切,除你之外,我无人可说。而你,既已不信我,又有何理由听我诉说?
  宫门前,凌飞牵来绝尘,刘璟冷冷道:“不要再跟着我。”说罢便跳上了马,不顾城规,在玉都之中扬鞭疾行。
  凌飞亦上马追去,却与刘璟保持着距离。
  城中百姓见为首策马的男子气度不凡,冷面如霜,于是很快反应过来,那便是他们的宋王殿下,皆驻足去看,又觉驻足不够,便恭敬跪下行礼。
  刘璟驭马冲出城门,驶过城郊一家酒肆时,酒肆中的兵士一眼识得宋王行装容貌,举碗欢呼道:“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刘瑢与薛繁闻声转头去看,只见官道上的尘土被马蹄扬了起来,而宋王与他的近身侍卫已经行得很远。
  薛繁惊奇道:“那是宋王?”
  刘瑢微微颔首。
  邻桌的宋国兵士喝得微醺,双颊泛红,笑对薛繁道:“小娃娃,放眼九州天下,还有谁能敌过咱们大王的威风?你看见没有,咱们大王骑的马,叫做‘绝尘’,咱们大王佩的剑,叫做‘孤行’,咱们大王弹的琴,叫做‘穹韵’。大王是不是很有品味?”
  薛繁转头回应道:“是是是,咱们大王的确品味卓然,气宇非凡!”遂又背对着那喝高的兵士,朝刘瑢做了个呕吐状的鬼脸。
  刘瑢平静地看了薛繁一眼,举碗对邻桌的宋国兵士表示敬意,又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
  刘璟马不停蹄,一路奔行至宋国天牢。
  凌飞下马欲跟上刘璟的脚步,刘璟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凌飞只好止步于天牢之外。
  天牢狱卒忽见宋王驾到,一个皆一个伏地跪拜,宋王置之不理,径直走向一处摆满刑具的空牢房。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恕儿以齐国女将的身份被囚于此处。因他来迟,狱卒已经对她用了刑。她的足底,被烙上了“宋囚”,又浸在盐水中,留了永不能抹去的伤疤。她的手腕,被浅浅割了一刀,滴血之刑时,她被蒙着眼睛,大概只能听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的声音。她的身上,有三道深深的鞭痕,同样无法抹去……
  寂静的天牢里,回荡着宋王刘璟的御令:“来人……”
  良久之后,远处的牢房发出“呲呲”的声响,又发出了鞭子的抽打之声,却不闻任何叫嚷。最后,嘀嗒,嘀嗒,嘀嗒,似在漏雨,又似是宋国天牢里许多年都没有用过的滴血酷刑。
  新来的狱卒跪在地上,轻声问年长的狱卒道:“咱们大王亲自前来,不知是来审哪个囚犯的啊?”
  年长的狱卒亦是一脸疑惑:“不知道。”
 
 
第四百章 卷土重来(上)
  从宋国天牢里缓缓走出来的宋王刘璟,在别人眼中似与平时无异,一样的神情傲然,一样的眼神冰冷。但在凌飞看来,刘璟眉心微蹙,脚步慢而不稳,乌发和素衣都并不齐整,便是刘璟身心俱疲时才会表现出的样子。
  凌飞上前行礼道:“殿下,人的身子总不是铁打的。太皇太后与太后若还在世,看到殿下如此折磨自己,她们该是怎样伤心难过啊!”
  闻言,刘璟的眼里又结了一层冰霜。他不理凌飞,径自上马,却也并不疾行,任由凌飞牵着马走在他后面。
  无人处,凌飞忽然跑到刘璟前面双膝下跪,绝尘一惊,当即停了下来。
  刘璟道:“你做什么?”
  凌飞解下佩剑,将剑横在了他的双膝与绝尘的前蹄之间。“殿下,楚惠王之死,是臣自作主张!是臣冲动妄为!是臣没有管住手中的剑!殿下要杀要罚,臣万死不辞!但求殿下不要再折磨自己!殿下是宋国国君,宋国不可一日无殿下!”
  刘璟道:“你起来吧。”
  凌飞仍跪着,却抬起头望向刘璟。“以前殿下遇到难事,多多少少都会与臣说上几句。可是自从臣刺了楚惠王一剑,殿下再没有与臣讲过心里话。臣自知粗浅,不能为殿下出谋划策,但臣也总该为殿下排忧解难。不论因何缘由,只要殿下一句话,臣自取首级,派人送去楚国抵了楚惠王的命便是!”
  刘璟眉心微动:“因何缘由?”
  凌飞道:“其一,是臣杀了楚惠王,楚国才起兵伐宋。东方愆统领八万楚军,已渡楚水,直往玉河。东方愆来势汹汹,大战在即,不可小觑。臣愿献了首级,望宋楚议和,换一场安宁给宋国百姓。
  其二,是臣在殿下的船上杀了楚惠王,她必然以为臣是听从了殿下的命令。殿下把臣杀了,才能自证清白,得她谅解,也得殿下心中安宁。”
  刘璟看向远处枯萎萧索的密林。“你想听我的心里话?无非是——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理你,是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居然想做这件事。况且……我从没有告诉过你不许伤林璎!”
  凌飞道:“想归想,可是殿下并没有做!楚国刺客频频行刺,殿下忍了也就罢了。当时林璎处处相逼,殿下都始终没有拔剑。错是臣犯下的,殿下不必护臣。
  臣也明白,谁做楚王时,殿下都能与楚国大战不休,但如今她做了楚王,殿下便不愿与楚国交锋了。不杀了臣,宋楚之间又如何议和?”
  刘璟摇了摇头,驾着绝尘缓缓绕过凌飞。“你我自幼相熟,我不会杀你的。”
  凌飞立即收剑站了起来,上马跟着刘璟,又听刘璟道:“绝世峰诱杀刘瑢时,我并不能全然体会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我以为,恕儿早晚可以忘了他,早晚可以原谅我,毕竟,我也有许多理由,许多借口,许多身不由己。
  直到母亲突然离世,我才明白,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根本无法释怀。这种痛苦,我自己都无法释怀,又如何让恕儿释怀?我曾对自己发誓,不再让恕儿失去她不愿失去的人。她与林璎一起在陈国长大,不论是情同手足,还是另有私情,林璎对她而言何其重要,自是不必再说。
  可是当楚国刺客频频出现在我面前时,当林璎在我面前咄咄逼人时,我还是想立刻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凭什么陪恕儿长大的人,不是我?凭什么恕儿宁愿在他的后宫里无名无分地住那么多年,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凭什么每次我想留住她,她都执意要走,而且最后都去投奔他?”
  说到此,刘璟忽然泪流满面。
  凭什么,那些妒恨我又令我妒恨的人都有亲人环绕,好不温馨、好不热闹!而只有我,众叛亲离、孤身一人?只有我,左右摇摆、进退两难?
  凭什么,当我拿着宋国玉玺,带着宋国王后,渡玉河,至楚水,与你中秋相约,就要拿整个宋国换你一人时,却遇他阻挠!
  他竟不惜以死相阻!
  从此宋楚之间隔着他的死,而你我之间,又裂了一道痕!
  凭什么,事总不遂人愿,天总戏我如偶!
  刘璟心中愤懑,却只能沉默拭泪。许多话,他再不能对凌飞说。
  凌飞不知刘璟的身世之谜,亦不知赵王与恕儿合伙骗了他们,自然还以为刘璟与恕儿是一对亲兄妹,于是劝慰道:“她一出生便得殿下照顾,她还是会念着与殿下的兄妹亲情,理解殿下,原谅殿下的。就连她的女儿也一出生便得了殿下的照顾。若不是殿下不顾自己的名声,给了她的女儿宋国公主的名号作为倚仗,她刚回楚国时树敌颇多,她的女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周岁呢!”
  刘璟并不回头,继续缓缓驭马向前。良久后,他长叹一声,平静道:“凌飞,回宫后,我会下旨废除近身侍卫一职。在我之后,以后的宋国国君,都不会有近身侍卫了。我记得,在蜀国打戎族人时,你跟我说过,你很羡慕戎马一生的将军。宋楚这一役,我封你为宋国上将军,命你全权统领宋军。”
  凌飞惊讶无比,不知如何作答,仓促间,只脱口询问道:“若遇东方愆……臣能杀吗?”
  刘璟终于回头看了凌飞一眼,微微挑眉,反问道:“他?你杀得了吗?”可乐文学
  ……
  这年冬,玉都寒冷无比,百业萧条。刘瑢与薛繁却为所剩不多的银钱忙忙碌碌。
  刘瑢用这几年在药王山里所学医术,带薛繁一起为人诊脉赚钱,治些疑难杂症,又凭着对周王墓里收藏的孤本书画、周朝古曲的记忆,或写几幅字,或画几幅画,亦或抄录几篇残音古曲,再装裱做旧,谎称原本,高价卖给玉都里的达官贵人。
  二人所赚银钱,用薛繁的话说,却是“都化成了温酒,进了不弃哥哥的肚子”。
  宋国国库亏空,民间百业萧条,玉都的酒水,早已贵如琼浆。此时还能去酒肆喝温酒的,自然都是玉都的达官贵人、王亲国戚。
  刘瑢乔装易容,披着一头银发,形似枯槁老者,整日坐在酒肆里,盗听了许多楚宋战事与贵人轶闻。
  楚宋战事,无非是凌上将军又在何处战败,楚国的东方愆如何骁勇善战、胆识过人,连夺宋国三座大城云云。尽管战事如火如荼,远在玉都的达官贵人却不惧楚军,一直坚信入冬之后,并不耐寒的楚人便会自行撤军。
  而贵人轶闻中,谈论最多的有两件事。
  一是,宋王年纪轻轻且尚未立储,居然开始大张旗鼓地修建陵寝。
  二是,玉都近日来了个隐士,不仅医术高明,还带了许多绝世的书画、古谱。
  许多人见过那位隐士,更多人见过他高价卖出的书画。
  这日傍晚,宋王刘璟一人便服出行,在玉都漫无目的地走着。天降大雪,他便走进一家酒肆,殊不知,坐在酒肆东南角的,正是乔装易容的刘瑢。
  酒肆里的食客还未留意宋王的到来,正七嘴八舌、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位医术高明、身价不菲的隐士——
  “你们说,那是谁家的神童?才七八岁的样子,竟然医术如此高明!”
  “若说他是卷了家中宝物,离家出游的孩子,也不是不可。但敢问谁家能有那么多稀世珍品?”
  “楚国的诸葛世家?”
  “那孩子一嘴蜀地口音,怎会是诸葛世家的人?再说,齐卫复国时,卫王估计早就用完了诸葛世家的积蓄。如今的诸葛世家,肯定是个空壳而已!”
  “也对,只听说那诸葛世家有的是钱,没听说他们家还精通医术。”
  “那孩子不是医好了你的头疼旧疾?你没问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师从何人?”
  “我当然问了。他说他姓薛,单名一个繁,繁华的繁。”
  “姓薛的蜀人,医术高明,难道是药王薛久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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