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只听说药王薛久命有个美貌的女儿,叫做薛伊人,没听过他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呀!再说那药王山做的都是卖毒药的生意,什么时候大发慈悲,治病救人了?”
  “天下姓薛的又不止药王山里的那家人。”
  “你们听我说完啊!他说他住在楚国虞陵的千荡山,师从千荡山回灵观里的灭玄道长。”
  “我听说过楚国千荡山的回灵观!许多算命的方士,都自称师从回灵观里的道人。”
  “那孩子会算命吗?”
  “他说会。”
  “那你让他给算了吗?准是不准?”
  “他说给我治了病,就不能再给我算命,这是师门规矩。”
 
 
第四百零一章 卷土重来(下)
  几个食客聊得正起兴,邻桌的男子忽然放下酒盏,起身前来问道:“不知各位所说的孩子,在何处可以寻到?”
  一个食客觉得男子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这男子应当是谁,只想到他的平民百姓的粗简穿着与万人之上的孤冷气度似乎不大相称。另一个食客却已经跳了起来,又猛然栽下去行跪礼道:“大王万安!回禀大王,那孩子时常光顾咱们玉都的茶楼酒肆,但在下并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刘璟“嗯”了一声,说:“若是各位再见到那孩子,劳烦转告他,请他来白玉宫与寡人一叙。”
  众食客纷纷答应,又纷纷邀请宋王与他们一同饮酒闲聊。
  刘璟见盛情难却,便坐下来与他们同饮。店家听闻是大王,立即奉上店里最好的吃食酒水。
  食客们与刘璟交谈甚欢,并不是因为刘璟能说会道,而是因为他有问必答,言简意赅,自有一身王者风度。他虽神情清冷,言语间却很是平易近人,也问食客家中近况,问店家生意如何。从宋楚战事到家长里短,萍水相逢的宋人与他们的大王无不可谈。
  食客们敬宋王酒,刘璟盏盏皆饮,无一杯拒之。
  乔装坐在角落的老者趁着他们斗酒之时,静静起身,拄着竹仗,一瘸一拐地走入了门外的冰天雪地。刘瑢没有想到,他布下的局,宋王竟会如此轻易地在他的眼皮底下闯入。
  ……
  数日后,薛繁随宫人引领,只身来到了白玉宫里空荡荡的宁国殿。
  他一路从宫门行来,环视四周,见一切皆与不弃哥哥写给他的关于白玉宫的描述一模一样,当即信心倍增。
  他想:“不弃哥哥又不会害我,只不过是让我去跟那宋王说几句话罢了,我有什么可害怕?总不至于我说几句话,宋王便杀了我。”可是转念又想:“听说宋王武艺高强、杀人如麻,灭了蜀国、杀了齐王,还杀了楚王,我不过是一介草民,离开药王山后,功夫也疏于练习,他若想杀我,确实易如反掌。看来,我得好好按照不弃哥哥写给我的东西说话行事!不然爹爹、姐姐、不弃哥哥都不在这儿,谁来救我?”
  过不多时,刘璟踏雪而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篮。
  薛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宋王。眼前的宋王,相比于那日在城郊策马疾行的宋王,稍显和蔼可亲。拎着食盒的他,伴着食盒中烧鸭的香味而来,不再是素衣白马,而是浸染了凡尘烟火。
  他不似传言中那般冷酷,开口便道:“小先生远道而来,寡人不知以何礼物相赠,便命后厨拿出今日最好的几道菜来招待。但不知道,小先生是否只食素?”
  薛繁笑道:“殿下客气,除了酒,我什么都吃。”
  硕大的宁国殿,昔年宋怀王在此招待各国使臣,当今宋王在此举行朝会时三擒蜀王乌邪,而今,大殿里只有刘璟和薛繁。
  两人对坐吃饭,彼此都觉得新奇。
  刘璟见这眼前的小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听他声音还没变得低沉,而是清澈又纯粹的童声,不禁想起了儿时的自己。
  刘璟道:“听说小先生师从千荡山回灵观里的灭玄道长,修道之人,也可以食荤腥吗?”
  薛繁又是一笑。“我师父说——道在心,道在德,身养心,心养德,只食草,不养身,身无力则心无力,心无力则德无行。所以,灭玄道长门下的弟子,不挑食。若是殿下见到只食素的道人,必定不是我的同门,可莫要被他们骗了。”
  刘璟听薛繁说话清脆,讲得清晰,又笑脸迎人、礼数周全,不禁对这孩子生了许多好感。
  “寡人听说,灭玄道长是楚国修道之人里神仙般的人物,他已百岁有余,且长年避世而居,如今活在世上的人,已经没几个见过他的真容了。你年纪这么小,一定是他的关门弟子?”
  “回禀殿下,我的确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但他老人家并没有避世而居。世上许多人见过他,只是不知他就是灭玄道长罢了。另外,千荡山回灵观如今虽然在楚国境内,但我师父并非楚人。”
  “哦?”
  “我师父生长于蜀地,后因家中变故才辗转去了楚国。如今蜀地尽归宋国,若说我师父是宋人,亦无不可。”
  “怪不得你说得一口蜀音。而你又姓薛,许多人都以为你是蜀地药王薛久命先生的公子。”
  薛繁哈哈大笑,绘声绘色道:“我师父说,他与那位药王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我师父医术高超,药王不服,便想方设法要毒倒我师父,可惜屡屡尝试,屡屡失败,最终二人不相往来。”
  听罢,刘璟轻轻一笑,随即低眉浅叹:“江湖人,总是颇为有趣。”
  薛繁点了点头,说了这许多刘瑢教给他的话,此时正应点头不语,只等宋王问出下一个问题。看书屋
  果不其然,刘璟问道:“小先生说灭玄道长并不避世而居,那他老人家如今住在何处?寡人可否前去拜访?”
  薛繁反复看过刘瑢写给他的书稿,他聪明剔透,早已倒背如流。书稿上说,宋王第一次问及灭玄道长住处时,不可直面回答,而要问他:“寻我师父何事?”并且不等宋王回答,便要自问自答:“世人寻我师父,无非是治病或者算命。”最后反问宋王:“殿下寻我师父,是想算命,还是想治病呢?”
  于是薛繁按照刘瑢所写,对宋王道:“不知殿下寻我师父何事?”
  刘璟思考片刻,刚要作答,又听薛繁道:“世人寻我师父,无非是治病或者算命。殿下寻我师父,是想算命,还是想治病呢?”
  刘璟道:“寡人听说,灭玄道长门中规矩,算命与治病,只能选其一,是这样吗?”
  薛繁点了点头。
  刘璟叹道:“寡人不知道究竟选哪一个更好。若是能有幸得见灭玄道长一面,或许可以让他老人家帮寡人做个抉择。”
  薛繁直视刘璟,清澈的双瞳里映着刘璟的面容,仿佛能看穿刘璟的内心:“其实我来见殿下之前,我师父就告诉过我——殿下在世人眼里是个果决的人,但实际上,对于算命还是治病这个问题,殿下定然会思考良久,因为殿下实际上——请恕小人直言——寡断。”
  刘璟眉心微蹙,却又豁然舒展。“正如你师父所说,寡人的确……优柔寡断。”
  薛繁笑道:“不过我师父说,他为难谁,都不会为难殿下,也不敢为难殿下,所以这个问题,殿下不必做出选择。”
  刘璟奇道:“那不会破坏灭玄道长的门中规矩吗?”
  薛繁道:“不会,因为殿下本就有两重身份,一个是宋国国君,另一个,是你本人。师父可以为宋国国君治病,也可以为你本人算命。反之,亦然。”
  刘璟心中暗自叹服:“两重身份?一个是宋国国君,另一个是我本人……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最最难解难言,最最令我烦闷的症结吗?”
  刘璟不禁更加好奇:“小先生可知道,你师父为何如此了解寡人?”
  薛繁睁着无辜的眼睛,欲言又止:“师父倒是提过,但是叫我不要告诉殿下。”
  刘璟笑道:“这有何不能说?寡人不会生灭玄道长的气,也不会迁怒任何人。”
  薛繁故作姿态:“我若告诉殿下,殿下可千万不要跟我师父说。”
  “寡人不说。”
  薛繁道:“我来之前也问过师父,为何能断定宋王殿下不会立刻做出选择?师父与殿下从未谋面,师父怎知殿下是何性情?
  我师父笑答:‘这有何难?有些事,根本用不到皮相、手相、骨相、卜卦、占星的学问。
  你需知道,宋王娶亲,一下娶了两个,且平起平坐,不分伯仲,便知他性情摇摆,难做抉择。
  你再需知道,宋王文武双全,喜好匀称,文可诗文成颂、琴曲入化,武可拔剑灭诸国、上马安天下,便知他骨肉非一人,骨一人,身一人。’”
  薛繁一贬一扬,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已将刘璟说得汗毛竖起。
  刘璟道:“你师父所言,的确不错。”
  薛繁道:“占星卜卦的学问,我只向师父学了个皮毛。不过,皮相、手相、骨相的学问,我倒学了不浅。今日得见殿下龙颜,便也亲眼印证了师父所言。”
  “何以印证?”
  薛繁端详着宋王,复述着刘瑢所书:“殿下的神情稍显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并不是因为殿下不苟言笑,更不是因为殿下冷漠无情。殿下只是多虑多思,犹豫不决间,便没有时间去变换神情。此为皮相。手相嘛,小人没有看到殿下的手,自然不能随意说。至于骨相……”
  薛繁站了起来,绕着宋王走了一圈,又坐回宋王身前,道:“殿下的颅骨,形状甚好,殿下的肩颈,也无可挑剔。殿下的手骨,修长无暇,即便练武多年,也无生硬之感,是弹琴写字的柔骨之形。殿下方才走进大殿,我观殿下身形步伐,亦是无可挑剔。
  然而,凡人骨相,少有完美。
  古书云:骨极美则天煞孤,孤则寡,或寡言,或寡情,或寡断。”
 
 
第四百零二章 九州劫难 (上)
  “骨极美则天煞孤?孤则寡……或寡言,或寡情,或寡断……”刘璟沉吟片刻。
  薛繁的眼睛亮亮的,一眨又一眨地看着已经信了这话的宋王,又听宋王道:“灭玄道长可在玉都?”
  薛繁点头。
  “小先生可否带寡人去拜见他老人家?”
  薛繁道:“我师父不愿受人叨扰,本不轻易透露行踪,但是他说,殿下若是执意想见他,他也不会拒绝,毕竟殿下并非凡夫俗子。”
  “那便烦劳小先生了。”
  于是二人乘车辇离开了白玉宫。
  车辇缓缓行在玉都街头,刘璟望向绵绵小雪中的宋国都城,一来一往,一去一返,熟悉而陌生。城还是这座城,不过物是人非。
  薛繁心中暗喜:“没想到,真如不弃哥哥所写,这个宋王竟然这么容易哄骗!”
  车辇出了城门,薛繁指引车夫来到城郊桃花溪畔的桃林里。林中寂静无人,车辇经过齐哀王墓,又经过刘璟以前常去的酒馆,都未停顿。桃林的尽头是茂密的树林。在林中沿着偏僻小径又行良久,刘璟听到远处传来隐隐七弦琴音,薛繁才叫车夫停下。
  “殿下,这便是我师父的居所。”
  刘璟见干枯的树木深处有个旧茅庐,厚厚的稻草庐顶盖着薄薄的雪,袅袅琴声从茅庐中散去,古朴清远,犹如天外之音。
  刘璟随薛繁踏雪而去,车夫随行,薛繁不时回头去看那车夫。刘璟见状,对那车夫道:“灭玄道长不喜外人打扰,你就留在外面看守吧。”
  车夫犹豫:“殿下,凌上将军临行前特意嘱咐过小人,若是殿下微服出宫,一定让小人保护好殿下……”
  刘璟道:“你听凌飞的还是听寡人的?以你的功夫,保护得了寡人吗?好好在此看守车马便是。”
  车夫只得止步不前。
  薛繁踏入茅庐,对着竹帘后的身影行礼道:“师父,小繁回来了。宋王殿下也来了。”
  琴声不绝,丝毫没有停顿。
  透过竹帘,刘璟看到灭玄道长一身灰色的衣衫,似是清水里涤了一抹墨色之后晕染出的清淡。他银发垂落,未用发冠,弹琴时,身随音动,自有行云流水之感。
  刘璟站在原地,静等竹帘后的老者将他没听过的一首曲子弹完,才行礼道:“晚辈刘璟,听闻道长在此,特来拜见。”67
  老者微微颔首,将琴放到了一旁,又拿起笔,示意薛繁到他身旁去。老者写了几个字,让薛繁送到刘璟面前。
  刘璟见纸上的字仙风道骨,却劲力不足,便想到灭玄道长年事已高,肯定无甚力气。那几个仙风道骨的字是:“庐外风雪愈浓,君子无须多留。”
  刘璟道:“多谢道长关心。晚辈不敢多扰道长,但此行前来拜谒,的确有事询问道长,还望道长能助晚辈解开心中茅塞。”
  说罢,刘璟等了片刻,却不闻老者回答。薛繁忙解释道:“我忘了告诉殿下,我师父他儿时患恶疾致哑,不能说话。”
  刘璟又行一礼,道:“晚辈冒失。”
  老者又伏案写字。写罢,示意薛繁过去拿。
  一去一回,薛繁又将一张纸递到了刘璟手中,纸上写道:“君子康健,正值盛年,何病之有?君子坐拥天下,执掌众民生死,又缘何至此问命?”
  刘璟沉思间,竹帘之后假扮老者的刘瑢,正一只手握着笔,另一只手藏在案下,拽着一条细绳。只要拉动细绳,茅庐顶上的机关便会开启,到那时,数十支浸了药王山秘制剧毒的箭就会同时飞向刘璟。
  刘瑢心中百感繁杂:“当年绝世峰顶,大雪纷飞,你以箭阵逼我跳下悬崖,害我义父性命!今日,我也同样可以用箭阵取你性命!
  但我若如此做了,与当年的你又有何异?
  你死了,整个宋国都会在楚军的刀枪剑戟之下为你陪葬!而我……我毕竟也有一半的宋国血脉。我只是再无能力去与你争夺那原本就不该属于你的宋王之位。
  而且,世人皆知,你是刘恩的父亲……她们母女,就算恨你,也必定不希望你真的死去。刘璟啊刘璟,你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可以让恕儿从始至终都默默在远处向着你、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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