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的命就握在我的手中,你便只能为我所用!”
此时刘璟答道:“不瞒道长言,晚辈其实……心病难熬。晚辈不知,究竟如何医此心病。几年来,晚辈数次求仙问道,但每每都觉所遇‘仙人’、‘方士’、‘神医’云云,皆是阿谀奉承之辈,便只得作罢。但晚辈今日与薛小先生一叙,忽觉……忽觉与道长缘分颇深,似曾相识。道长一语道破晚辈身兼两重身份,左右为难,便已经十分了解晚辈。小先生据相术所说,也很贴切。”
老者不语,缓缓将七弦琴移至面前,奏起了刘璟从未听过的古韵。
周乐王谱写的七弦琴曲大多流传至今,而在他之前的大周古曲,早已销声匿迹。刘瑢所弹,正是璇玑孤岛周王古墓里所藏的销声匿迹的古曲。此类古曲,因其曲谱晦涩,曲风寡淡,而又要求琴者技艺卓绝,左右双手各执一曲,两曲交融成韵,故难流传于世。
刘瑢儿时随诸葛遁迹学琴,诸葛遁迹为了训练他的耐性,才让他去弹那些难以流传的古曲。璇玑孤岛四面环海,义父喜静,岛上又无同龄玩伴,儿时的刘瑢自然觉得无聊至极,相比之下,钻研那些奇怪的古曲倒也并不乏味。
儿时学东西很快,记的也十分清楚,此时信手拈来,熟悉的曲子仿佛又带他回到了无人打扰的孤岛上。
刘璟正不知所措,薛繁笑对他说:“殿下勿怪,我师父弹琴,并不是轰殿下走的意思。他弹的是能使人心思清明的曲子。既然殿下来治心病,便知道心病非药石能医。医书有云——医心需解语,解语方疏郁,郁散百病除。殿下不妨静下心来听我师父弹琴,边听,边把想说的话告诉我师父便是。”
第四百零三章 九州劫难(下)
刘璟自知近日的焦躁烦闷与楚军连夺宋国三座城池毫无关系。听到宋军连连战败的消息时,他甚至觉得宋国将灭,可喜可贺!但身为宋王,在朝堂之上,他自然要在百官前露出愠怒之色,并逐个问责。
也许,这便是灭玄道长所谓的:“骨肉非一人,骨一人,身一人。”
当这一切爱恨都纠缠于他一人,便是昼夜无休的蚀骨焚心。
此时骤然闻此清净琴音,他内心的焦躁烦闷确实少了一分。面对竹帘后的琴者,刘璟将一直覆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拿了下来。
薛繁在火盆里填了新柴,又递了个稻草蒲团给宋王,便离开了茅庐。
刘璟盘腿坐在蒲团上,如修行之人一般,随灭玄道长的琴音闭目吐纳,一边吐纳,一边默念着方才薛繁说的——医心需解语,解语方疏郁,郁散百病除。
他想:“难道将我所受的苦痛说出来,真的可以‘疏郁’?但我又岂能将自己的秘密说给外人听?可是除了灭玄道长这样的世外高人,我又还能将这些苦痛说与谁听呢?宋人不可说,恕儿不愿听……
或许,也唯有这个患有哑疾的百岁老人才能解我碎语。
他患了哑疾,又避世而居,应当不会说出我的秘密。
可他是楚国人,又生于蜀地。如今宋楚交战,蜀国覆灭亦是宋国所为,这老人此时前来玉都,又已摸清了我的脾性,引我至此,似是有备而来,岂能轻信之?”
于是话到口边,刘璟终是静坐听琴。
将近日落,刘璟一语不发,老者琴声不绝。
一曲将了,薛繁推门而入,笑对刘璟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我师父该休息了。”
刘璟当即起身,对老者行礼道:“多谢道长以绝世琴曲招待晚辈。晚辈听曲听得入迷,一时间便坐到了这个时辰,多有叨扰!道长的琴曲,的确能使人心思清明。晚辈先前的烦忧,也被化解了。”
琴音悠然飘散,老者执笔而书。
薛繁将刘瑢所书递给宋王,上面写道:“幸会。”
除此简短二字,再无他言。
刘璟只得对老者行礼告辞,随薛繁离开了茅庐。薛繁送他至车辇时,他问道:“小先生,你可知道灭玄道长为何旅居玉都?何时前来,又何时会走?”
薛繁道:“在我拜师以前,不不,是在我出生以前,我师父便常常亲自带弟子到九州各处游览。他说,修行修行,不行怎行?意思是,不走在路上,如何能够修行。
听同门师兄说,我师父旅居玉都,少说也不下二十次了,每次都是短住一季,或春或冬。他说不论齐国的玉都还是宋国的玉都,此城春日花开盛,聚集了九州万物的蓬勃之气,而冬日虽寒,却是雪衬烟火气,颇觉人世温馨。
我们这次也是依师父的惯例在入冬前出发的。差不多便是楚军出发伐宋前后,我师父带我渡楚水入玉河至玉都。至于师父何时会走,我倒是说不准,应是和每次一样,在春夏之交离开。”我爱看中文网
刘璟又问:“灭玄道长与楚国的达官贵人,可有交情?”
薛繁笑答:“我师父名气不小,哪国的达官贵人,多多少少都想拜会我师父的。楚国的自然也不例外。比如当今楚王的姨母已在千荡山隐居数年,偶尔去回灵观中问道,与我师父也说过些话。还有,前些年赵王也趁我师父旅居平梁时拜会过我师父,请我师父为他疗伤。”
“你师父为赵王疗伤后,赵王的旧疾可有好转?”
“不是我吹嘘,我是听师兄们说的,他们说,若没有我师父,赵王早就驾鹤归西了。正因如此,赵王不仅给了我师父一大笔钱,还送了我们回灵观一大笔钱,足够我们再修八个回灵观了!赵王还说要提一个九州名医榜,自然把我师父列为榜首,但是被我师父回绝了。我师父说,医术相长,不可攀比,从此便也没再搭理过赵王。”
“你师父可见过楚王?”
“我听师兄说,自楚幽王继位起,我师父便没去过临江。师父认为楚宫里的权贵不信道法自然,偏信权柄富贵,话不投机,去留无意。所以,我师父应该没有见过当今楚王,也没有见过楚惠王、楚毓王和楚睦王。”
刘璟见这孩子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心中疑云登时散去。看来这个灭玄道长真的只是个世外高人,并不是谁派来蛊惑宋王,另有所图的。
临行前,刘璟最后问道:“小先生,依你看,寡人可有什么得罪、冒犯你师父的地方?若是寡人之后再来拜会他老人家,他还会愿意见寡人吗?”
薛繁站在雪地里,朝他挥了挥手,便径自转身回了茅庐。
他记得不弃哥哥手稿末尾的几句话:“与人相交,下策在于言无不尽,上策在于知而不言,上上之策,在于引其好奇发问。奇则多往来,问则谈资不止,谈资不止则往来无穷尽。”
薛繁坐在火盆旁搓着小手,抬头看着已经站在他身前的刘瑢,笑说:“不弃哥哥,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那个傻子宋王今日问我的话,都被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只需按照你写的东西说给他听,他便听得极有兴趣,一步都不想走呢!”
……
宋王回到白玉宫时,本想回不梦阁歇息,得知一个宋军将领正守在宁国殿外,便不得不转道去了宁国殿。
将领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无休、策马疾行至玉都的。刘璟见状,免他行礼。
将领急切道:“殿下,军中急报!宜德军营发了瘟疫!瘟疫来势凶猛,军中已有百名兵士染疫!末将没有去过宜德军营,也没有接触过染疫之人,应不会将瘟疫过给殿下。但末将听说,宜德军营药石不足,军中医师也没有治过此疫,末将出发时,那染疫的百余兵士已经死了十个,如此算来,今日应该已经死了百人!”
刘璟一瞬怔然。“将军可知瘟疫源头何处?难道是楚人带来的?”
将领道:“军中医师说,这瘟疫大概不是楚人带来的,而且据探报传,楚军之中也有兵士染了疫,只是不知楚军如何医治,也不知楚军病亡多少。
殿下记得去年夏末,玉河旁支螺江决堤的事吗?洪水过后,螺江之畔有个小村子,全村染疫,好像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村子。”
“自然记得。寡人去年派了太医前去螺江畔的白鹅村,不料太医到时,那白鹅村已经成了乱葬场。太医回禀说是洪涝之后一场凶猛的瘟疫所致,虽然白鹅村惨烈,但亦有功。当时太医断定,瘟疫已在白鹅村消失殆尽,不会肆虐宋国。”
将领道:“殿下,溯本求源恐怕来不及了,不论宜德军中瘟疫是否与去年白鹅村的瘟疫有关,军中瘟疫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近日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楚军也染了疫。”
刘璟不暇思索:“寡人速命太医随你去宜德。勿要再管楚人,治疫才是头等事!宋军守不住城池无妨,都给了楚国又如何?将士百姓,不能枉死于天灾!若是瘟疫肆意散播,不免酿成九州劫难!”
第四百零四章 命悬一弦(上)
翌日朝会过后,刘璟立刻更换便服,披了一身暗色旧裘,独自策马赶去城郊的茅庐,生怕昨日突兀相扰,那灭玄道长已携小徒离开了玉都。
幸而到得茅庐,见屋顶仍有袅袅青烟,屋顶一层白雪似由屋内温暖所融化,正顺着茅草滴答滴答地落在屋外的枯叶上。
将绝尘拴于老树,刘璟上前轻轻扣门,恭敬道:“晚辈刘璟,今日又来叨扰道长清修,还望道长为晚辈解惑。”
言罢,屋内传来两声琴音,似是在说“请进”二字。
刘璟不敢擅自推门,又等了片刻。薛繁为他开了门,引他坐在了昨日为他摆好的蒲团上,又将火盆推到他身边,道:“殿下请。”
刘璟向灭玄道长行了一礼,便整衣盘坐在蒲团上。刘瑢如昨日一样扮做老者静坐于竹帘后,十指覆于七弦琴上,隔着竹帘端详距他仅有七步之遥的兄长。
不等琴声响起,刘璟便道:“晚辈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万谢道长允晚辈来此……”话音未落,琴声已起。
刘璟顿了顿,说:“万谢道长,”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薛繁道:“也多谢小先生。”
薛繁会意,笑对刘璟道:“我正要去城里买些吃食,殿下有什么话,尽对我师父讲就是。”
薛繁正要推门离开,刘璟回头对他说:“小先生可以骑寡人的白马入城,一切方便。”
薛繁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我还是骑自己的小毛驴最好。”说罢便推门而去。
二人对话时,琴声未止,且音律平稳舒缓,刘璟也不知道他说的话,一直在专心弹琴的灭玄道长到底会听进去多少。他想,其实越少越好。
清冽的琴声,闻之润耳,犹如高山泉水润喉,也如窖藏醇酒润心。
刘璟长长舒了口气,鼓起勇气道:“晚辈有许多话,无人可语。虽与道长交浅,但听道长琴技卓然,曲音不凡,果真世外高人,便斗胆来扰道长,想把一肚子的俗事烦忧,在道长的琴声里倾吐个痛快!”
刘璟边说边看着老者拨弦的手指,此时话语稍停,抬头去看老者,见他面无表情地闭目而奏,似是完全沉浸在琴曲里,像极了自己沉浸于琴曲时的状态,登时又对这位灭玄道长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刘瑢的琴音丝毫未顿。他听说宋王爱琴,也知道只有投其所好,才能与之相交。
琴声里,刘璟低诉着——
“晚辈心中……有愧、有怨,有许多的疑问,此生不可解,所以也有恨、有憾。
在旁人眼里,晚辈或许是个称职的宋王,但我……我实际上,根本不想当什么宋王!我与宋国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今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宋王之位,囚禁我二十余年。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时常想,我与天牢里不见天日的囚徒有什么区别?
这二十余年,我做了许多违心的事,这些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一直在悔过,一直在愧疚,一直在恨我自己。每一件事,都是这可憎的宋王之位硬生生地推给我去做的!
曾经我不知道宋国与我有杀父弑母之仇,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被宋国利用,所以做了我不情愿做的事,我至少还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宋国国君的身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直到我亲眼看到……那个一直敬之爱之的‘奶奶’,居然杀了我的母亲,而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她们至死都还咬定是宋怀王!
这件事,我不怕说与道长听,因为纵使道长告诉旁人,恐怕也没有人会信。毕竟这样的宫闱秘事,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爱中文网
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她们当年就用尽办法保守秘密,早已查无可查。所以晚辈……只不过是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罢了!”
琴声悠悠,与林中鸟鸣相和,宋王的话似乎对抚琴之人毫无影响。只有刘瑢自己知道拨弦时慢了几音。
“若要细数往事,我的第一份愧疚,便是给恕儿的。其实我所有的愧疚,几乎都是给她的。除她以外,便是给那些命丧我手的人。
上天总与我玩笑,让我将今生今世最喜爱的人弄丢,又让我们相逢不识,好不容易重逢,竟让我亲眼看到她遍体鳞伤!
我以为我能治好她的伤,我以为我能给她最好的弥补和世上最好的爱护,但是她根本不需要了。我知道她曾心中有我。那么多年漂泊在外,她一直系着我送给她的珠子,她该有多希望我能找到她!可我呢?那些年,我根本都没离开过玉都!
相逢不识,相逢不识……都怪当时相逢不识!我竟让我今生今世最喜爱的人吃了我与别人的喜酒!而她当时认出了我,含泪对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却根本没有会意!现在回想起来,她给了我那么多提示,我都没有认出她,她肯定很生气、很失望,于是大闹了我的婚宴。
换做旁人,我肯定不会轻饶。但偏偏是她!我竟然希望她闹得越大越好!那天她为什么没有干脆将我绑出白玉宫?如果那天随她离开,我就不会做错那么多事。
为了宋王的责任,我没有亲自去找漂泊在外的她。为了宋王的责任,我也没有随她离开白玉宫。曾经我为自己的尽职尽责而骄傲,如今我却为这份责任而羞耻。
再后来,我在天牢里救了她的性命,但世人不知,她其实也在白玉宫里救过我的性命。明知再回不到从前,她还是救了我。救我,她便是违背了她母亲的意愿,也违背了她夫君的意愿。可是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救下的我,终究还是顶着宋王的责任一次又一次地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