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遗诏的内容,先王都亲自与他说过……
那晚小雨绵绵,陆家妻小早早便入睡了。林璎微服而至,陆脩正在灶边收拾清扫。
林璎将两卷封好的诏书亲手递给他,轻声对他说:“小陆哥,过些天我可能要将自己置身险地。我若遭了不测,这两卷诏书,便是遗诏,你千万要帮我收好。”
陆脩不置可否地拿着两卷诏书,仔细听着楚王的吩咐:“这卷缠了两圈白丝的,里面的内容是让公子愆继位楚王。这卷缠了两圈红丝的,里面的内容是让恕儿继位楚王。你记住了吗?”
陆脩点了点头:“记住了。白丝带是公子愆继位,红丝带是公主继位。”
林璎道:“小陆哥想必也知道咱们楚国的历朝惯例。为防止遗诏作假,历任楚王在准备自己的遗诏时,都会放在三处地方。一处是龙椅下方,一处在藏书阁归档,还有一处,是交给一个远离朝政且深得楚王信任的平民百姓保管。龙椅下和藏书阁里的诏书,有可能被人调换,但平民百姓手中的诏书,却很难被人发现。因此,你手里的这两份诏书,对楚国社稷而言,即是重中之重。”
陆脩道:“小人明白,小人会用性命保管殿下的诏书,也会用性命报答殿下的信任。可是殿下为何要准备两卷不同的诏书?”
第四百零九章 小二封相(下)
小院里,陆脩提着灯笼,与林璎站在屋檐下看雨。
林璎沉默了片刻,答道:“小陆哥,我从不信命。我总觉得,命是自己活出来的,或是此生所遇的选择所构建。不是被什么神仙、鬼怪、八字、星象安排的。但这一次,我却也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会信这些。许多事,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完全而详尽的准备,用来应对不同的结果。
我也不想将自己置身险境,但是权衡利弊,也只有我去,才是最好的。不论我生或是死,必须要我去。但此行变数太多,我预测不出结果,便只能准备两份诏书。”
陆脩道:“小人感念殿下的信任,但小人还有两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林璎笑道:“恕儿说,她小时候头一次进楚国地界时便认识了你。她认识你,比她认识我还要早一些!你是她信任的人,我也是她信任的人,所以我也信任你。你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
陆脩道:“小人的第一个问题,殿下已经回答了。”
林璎摇了摇头。“如果你的第一个问题是想问我为何会信任你,我的确已经回答了。如果你是想问为何要将诏书交给你保管,我却还未回答。”
陆脩更加疑惑:“难道这是两桩事?”
林璎道:“我还有一道旨意未发。这道旨意,要等你拿出正确的诏书时,才会给你。我虽信你,但诏书关乎楚国社稷,也关乎恕儿与公子愆,所以为保万无一失,我还是不能将对你的信任当做唯一的筹码。还望小陆哥见谅。”
陆脩道:“殿下思虑周全,小人明白。”
林璎继续说:“你的大姑姑前些年在宫中过世了。她临走前,用一个秘密换了我这道旨意。她希望我能网开一面,熄了幽王的怒火,解了你家十代不能入朝为官的禁令。这道解令的旨意,我已经写好了。你只需拿出正确的诏书,日后,你和陆哲,还有你家其他族人,便都可以入朝为官了。”
陆脩完全不知还有这层缘故,不由睁大了眼睛,只听林璎道:“至于哪一卷是正确的诏书——你记住,如果三日之内,公子愆从千秋殿和藏书阁拿出了让恕儿登基的诏书,那么你也拿出让恕儿登基的诏书归还藏书阁即可。
如果三日之内,恕儿或者我亲自来通知你,让你拿出让公子愆继位的诏书,那么你便拿出同样的诏书归还藏书阁。除了我和恕儿,其他人的话,不可听信。
还有就是……如果三日之内,我和恕儿没有来见你,而公子愆从千秋殿和藏书阁拿出的诏书是让他自己登基的诏书,那么你便要拿出让恕儿登基的诏书,且以偷换遗诏之罪状告公子愆。陆脩,如若万一,你可敢状告公子愆?”
陆脩诚恳地点了点头:“敢。”
林璎又道:“我说的,你可都记清楚了?”
陆脩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林璎才舒了一口气。“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见陆脩垂目思索,林璎眼珠一转,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本想问我,究竟什么事需要我亲自去赴险?后来听我说了你家大姑姑的事,又想问我她将什么秘密告诉了我?现在你却不知,先问哪一个好?以及如果两个都问了,你又好奇为何我会一边留下让公子愆继位的诏书,一边又提防着他擅自拿出让他继位的诏书。”
陆脩坦然又迷茫地点了点头。
小雨渐渐停了。
林璎看着水洼里映着的一轮明月,为陆脩解释道:“明日我要去会一会不请自来的宋王,这就是我要亲自去赴的险,而后,楚国便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去伐宋。
你的姑姑陆氏……作为楚宫医女,她曾服侍恕儿的母亲多年,随她入宋,又随她回楚。恕儿的父母亲死后,有件宋国的旧事,便只有她知道。其实我也曾猜测过,但一直得不到证实,最后就去问了她。她如实告诉了我,便解了我心头的诸多疑惑……
至于公子愆……我既赏识他的文武双全,又不能完全确定他心中到底作何想法。他小的时候,羽翼不丰,可以心甘情愿地臣服。但是他现在……我既想让他强大,又怕他的心智与德行配不上他的才华和手中的军权。
他的父母亲死后,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真地压制得住他。我与他的交情,应该算得上深厚。我活着,他便还能有所顾忌,我若真的死了,还需要恕儿镇得住他才好。他从小喜欢争强好胜,若是我死后,他敢用邪门歪道的手段去得楚王之位,于他而言,于楚国而言,绝非好事。
身居高位,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德行与武力,而是身先力行地遵循规矩,不因手握重权而任性妄为。
公子愆若能绕开这样大的诱惑,才配拥有至高的权柄。他若绕开了,你再把我今日这番话转达给他。他若绕不开,就永不会有登基楚王之位的机会。”
……
陆脩回想着先王的话,又听恕儿道:“小陆哥,明日朝会,我给你一个与群臣辩论的机会。你若能凭一人之口,说服他们暂且与宋国议和,我便任命你为楚国国相。”
陆脩惶恐:“殿下,辩论议和,臣愿一试,但就算臣胜了,臣并无功名,岂可破例封相?还望殿下三思。”
恕儿道:“我在楚国,亦无功名,不也破例成了楚王?楚国自昭王年间,凡遇难以抉择的大事、急事,便有‘廷辩’的惯例。当初先王登基前,也与安邑王廷辩。众臣听辩,左右抉择,自有分说。你若真能胜了众臣,便是国相的不二人选。”
陆脩颔首领旨。
……
翌日朝会,陆脩与楚国三公九卿、大小文武举行廷辩。
众人从未想到,一个默默无名的藏书阁史官,竟是如此知识广博、滔滔不绝。他引经据典、分析利弊,凭一人之口,在三个时辰里对答如流、临危不乱。
最终,众臣同意暂时与宋国议和,不再攻打,而是令楚军驻守已经攻陷的宋国城池,先行救治军中瘟疫。
廷辩结束,恕儿取出先王的一纸手书,命宫人宣读——
“临江庆田陆氏,曾五代为官,忠义清廉。陆氏远公,官居楚显王丞相。陆氏敬公,官居楚幽王七子太傅。然因其直言进谏,获罪于幽王,使陆氏十代不得入朝为官。寡人偶有耳闻,惊奇之余,便寻陆氏后人陆脩一叙,不禁敬其德才、叹其身世,故免去陆氏不得入朝为官之旨,望陆氏族人不计前嫌,为楚效力。”
恕儿对众卿道:“寡人见先王手书,故请陆卿入藏书阁修史,后听闻藏书阁众人对其严谨勤勉之道赞赏有加,颇感欣慰。几日前,陆卿呈上一封奏章,寡人便想与众卿分享,于是有了今日的廷辩。
繁相年事已高,久卧病榻而不能常顾朝会,已请辞数次。寡人未准,是因为寡人还未想到国相的不二人选。
今闻陆卿廷辩,寡人不禁如先王一样,赏其惊才。敢问陆卿,可否不计幽王前嫌,为楚效力,应寡人拜相之请?”
陆脩下跪:“臣不敢。”
此时东方愆笑道:“陆先生,众所周知,出兵伐宋是我率先提议的。若是今日没有听到这场精彩的廷辩,我恐怕会立刻返回宋境,继续攻城。但今日听君辩言,不无道理。陆大人博学广闻,令我频频想到先王,难怪他与你一见如故,为了能够让你为楚国效力,免去了幽王的旨意。
楚国丞相,当如陆先生。
既然殿下拜请先生为相,先生不答应,难道是还对幽王时的旧政耿耿于怀?”
姐弟二人配合默契,又将封相说成了拜相,更频频提及先王。正值众臣对陆脩好奇之际,便也无人反对。
自此,曾经临江酒楼的店小二,出任三朝丞相,传为列国佳话。
第四百一十章 悬壶济世(上)
瘟疫在楚宋两军之中肆虐,两国兵力骤然大减。
宋楚虽已议和,但军中瘟疫迟迟不能缓解。两国均派遣境中名医前往军营救治,可惜皆是徒劳。
这一年冬极寒,就连楚国临江亦如宋国玉一样,大雪纷飞。
楚王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一手扶着颜笑,一手牵着小恩,三人在昭凰宫里慢慢地踏雪而行。
小恩捏着手中的雪球,低头嘟囔:“娘亲,我好想念小璎……他若是在,一定会陪我打雪仗的。他跟我说,你们小时候在陈国常常打雪仗玩儿。我以前没见过下雪是什么样子,也不信雪花能攥成球掷出去。”
恕儿伸出手,在眼前无边的黑暗里接住了几片凉凉的雪花。
“娘亲也很想念他。”
小恩抬头看向面色平静的恕儿,皱着鼻子说:“可我从没看你哭。”
恕儿解释道:“因为我答应过他,不哭。”
小恩疑惑了片刻,只得作罢。
恕儿又道:“他小的时候也没见过雪。我跟他说雪花能攥成球掷出去,他也不信我。”
小恩又疑惑了:“可是娘亲不是跟小璎一起长大的吗?他小时候没见过雪,娘亲又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玉都。”
小恩一听玉都二字,登时生气了:“上次我见到宋王,他跟我说他就住在玉都。他还说要带我去白玉宫里玩儿。我问他白玉宫里有什么好玩儿的是昭凰宫里没有的,他说白玉宫里冬天可以玩雪。可是我在昭凰宫里也能玩雪呀!看来宋王的确是世上最大的大骗子、大坏人!
他骗我说要带我去玉都玩,结果骗得小璎去见他,害得小璎睡到了陵墓里。他还骗我说他是我爹爹……我的亲爹爹比他好百倍千倍!”
恕儿叹道:“可是你的亲爹爹已经不在了。自你出生,你只有认宋王为父,才能保护自己。如今娘亲成了楚王,你才不必再认宋王为父。这些年你一直认宋王为父,也要怪娘亲对你说了谎。”
小恩更加气愤:“所以宋王还害得咱们去骗其他人!我讨厌他!要是再让我看到他,我一定会为小璎报仇的!我要让他也睡到陵墓里,再也不能吃好吃的东西、玩儿好玩的东西!”
报仇?好吃的?好玩儿的?
听着女儿稚嫩的声音,恕儿从不曾料到,五岁的孩子竟然已经用了“报仇”这个词。
恕儿不禁回想起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白玉宫里与刘璟吃喝玩乐。而仇恨究竟是什么,她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毕竟,仇人于她有恩,恩人又于她有仇。旧日里的账,精明如她,也还是无法清算。能清算的,只有她对他们所有人的愧欠。
本该恨刘璟入骨,可是谁又知道,在她最初的记忆里,那个与她分享好吃的、好玩的,带她跑遍整座白玉宫,肆无忌惮地打雪仗的人,就是刘璟……那个在宋国天牢里赤足救她出来的人,也是刘璟。
小恩见恕儿迟迟不说话,于是问:“娘亲,你难道不讨厌宋王吗?他难道不是我们的仇人吗?”
恕儿语气淡然:“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他的性命。其实,你爹爹的死,还有小璎的死,我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是我没有听我娘亲的话,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才害了他们。
小恩,你还小,很多事情你可能还无法理解……”
小恩双手握住了恕儿的手:“我理解啊!我不怪娘亲!我会一直听娘亲的话!舅舅和小璎都对我说过,娘亲小时候错认了爹娘,还走失了,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他们让我永远都不要责怪娘亲,要好好保护娘亲,要听娘亲的话,要陪着娘亲。小恩都会做到的。”
恕儿心中一暖,摸着女儿的头说:“娘亲也永远都会保护你、疼爱你、陪伴你。”
颜笑也拍了拍恕儿的手,说:“好在苦尽甘来,有小恩这样的女儿,便是福分。”
三人正说着话,忽有一宫人匆忙跑来报信:“启禀殿下,安邑军中传来加急军报,说是戎族人……戎族人俘虏了尚在宋境的上万楚军!”
颜笑大惊:“戎族人这么快就绕过了宋国?还是宋国故意放水?当年西岭一战,宋王就利用戎人灭了齐、卫、蜀……”
恕儿睫毛低垂,回想起林璎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绝世峰之事,是我派人献计给刘璟的。”
所以,利用戎人灭了齐、卫、蜀,又将功劳和罪名一并加给刘璟的幕后之人,竟是她最无防备的林璎!每每回想,恕儿都不寒而栗,诧异于林璎心思之隐秘,手段之阴诡。但又正是那些被他深藏的心思和手段,令她觉得有他在身边时最是安然。
既知道林璎的手段,可想而知,如今的宋国并不是当年齐卫陈蜀四国伐宋时的宋国。林璎在位时一直暗中派赵七把控着楚宋商贸,其实商战从未停止。宋币多如牛毛,早已没了价值。恕儿听说许多宋人已经改用楚币交易,不禁暗自感叹,原来林璎通读过璇玑孤岛上诸葛世家代代岛主百年相传的手稿之后,竟悟出了这番灭宋的筹谋。
楚军所向披靡,瘟疫纠缠宋军,戎人卷土重来……在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时刻,恕儿回想起刘璟大婚那日,他走在旭日暖阳之下,光芒耀人。那时的他,怎会想到宋国会败落到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