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上万楚军被戎族人包围在宋国的旧都里,军营里还有随时带走另一批兵士的瘟疫,却忽然间再没有人沮丧,没有人哀叹。
兵士们谣传着戎族汗王的样貌,夸耀着年轻的安邑王公子愆的俊逸,连同公子愆的姐姐楚王殿下,他们也一同敬服了起来。
被重重包围的孤城里,等待军令的兵士们一会儿唱一唱古老的歌谣,一会儿遐想着公子愆神仙般的功夫,遐想的尽头,变成了他们的楚王殿下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又是个不拘一格任用罪臣之后为相国的贤君。
刘瑢心中叹道:“义父,今日得见楚军兵士的样子,我才忽然明了,临险境而众人无惧,才堪称万众一心,强国之民。楚国的君臣姐弟,刚柔并济,赢了民心,固了民心,安了民心,何愁天下不归楚?
恕儿,天下与我,你会选哪个呢?
可笑我早已没有了问你这句话的资格。”
第四百一十三章 美人难关(下)
且说这日非节非庆,楚国都城临江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烹牛宰羊,每家每户皆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昭凰宫里也置办了大宴,乃楚王为其弟安邑王东方愆接风的庆贺之席。
楚国三公九卿盛装赴宴,东方愆却穿着朴素无华,头顶青玉冠,一袭白布衣,连兵刃也未佩。若他腰间不系鎏金带,走在街上,都未必有人认得出这个年轻人便是楚国甘俯一人之下、实为万人之上的安邑王。
见过其父东方毓的文武官宦,难免交头接耳:“你们瞧,近年来,公子愆愈发像他的父亲了。”
“英雄出少年,安邑王的确少年英雄。先毓王的子女,一个是少年英雄,一个是女中豪杰,看来,先毓王是深藏不露之人。当年朝野上下无人支持他登楚王位,如今他的女儿稳坐千秋殿,深得民心,他的儿子军功赫赫,又敢独闯虎穴擒贼,一双儿女竟为楚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倒也不枉他得了一番楚王之名。”
“先毓王在先睦王麾下时,曾也是楚国最有名的谋士,自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公子愆身边那个年轻的江湖人看着有些眼熟,却不知是谁?”
“我记得公子愆在婚宴上也与那个江湖客颇为熟络。”
“听说是璇玑孤岛诸葛世家的新岛主,名叫‘诸葛妄谈’,武功极好,师从卫王诸葛遁迹。”
“难道公子愆闯戎族人的大营时,唯一带的护卫便是他?”
“估计是。”
“那为何没有赏他军功?擒了戎族汗王,可是极大的功勋。”
“听说此人向来行事低调,虽与殿下和公子愆都熟识,但除了公子愆成婚那日,他从没在临江露过面。大概军功于他这样的富贵江湖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吧!”
“唉,说到此,可叹那卫王、齐王,放着好好的富贵江湖人不做,偏偏要复国!结果义父义子二人命丧绝世峰,真是令人扼腕。”
席间少言寡语的楚王东方恕,虽然目不能视,却能耳听八方。
几个老臣适才这番对话,都被她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听着他们的感叹,恕儿闭着眼睛,抿着酒,眼前闪过一幕一幕的斑斓画面……母亲、父亲、弟弟、夫君、义父……
正沉浸在梦境般的记忆里,楚相陆脩忽然问道:“敢问殿下何时去见一见那戎族汗王?戎族几支大军围在宜德城外,自从丢了汗王,他们又如饿狼一般进攻宜德数次。宋军故意置之不理,宜德虽然粮草充沛,但城中军士染疫者日增,恐怕守不到开春。”
不等恕儿回答,东方愆道:“陆相,不是我为宋国开脱,但是宜德城中瘟疫肆虐,我麾下的精锐尚且不敌这场瘟疫,更何况是连连被我打败的宋军。戎人围攻他们的旧都城,他们就算是想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这场仗,只能靠咱们自己。”
恕儿低眉道:“不论宋国是否出兵相助,也不论宋国是否故意不相助,我决意不会让戎族人的马蹄越过楚水,践踏楚国寸土。”
东方愆点了点头,对恕儿道:“姐,你不必忧心。戎族汗王都在这昭凰宫里了,咱们楚国不乏能言会道的辩才,他又勉强听得懂周文,若是能找人与他说清楚利弊,说服他撤军,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的。”
陆脩道:“安邑王莫怪臣直言,但臣以为,戎族汗王领兵万里迢迢从漠北狼城打到宋国旧都,眼见就要打入咱们楚国,怎会轻易撤军?安邑王擒他入楚确实是上上之策,但若要说服他撤军,便是要将千载难逢的丰功伟业从他囊中夺走。若换做是臣,臣宁可独自死在楚宫,也不会让一路东进的袍泽将士撤军。”
恕儿道:“陆相说的有理,换做是我,我也不会轻易撤军。但不论如何,那戎族汗王本人已经在我们手中,我们还是占有主动之权。若是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能不试上一试就轻言放弃?戎人横扫九州是他们的伟业,但我们若是能说服他们撤军,便是我们的不世之功。”
东方愆举杯笑饮:“我姐是明君,难怪能得陆相这样的忠义、饱学之臣。咱们且试上一试,若是不成,我再领兵去打。”又看向诸葛世家的新岛主:“到时候,我拜你为楚国大司马,与我一同上阵,可好?”
莫妄谈举杯道:“愿效犬马之劳。不过,在下以为,如今瘟疫未见有成效的救治之法,楚国虽有千军万马,不惧戎族铁骑,可是大军一旦越过楚水,他日返楚,势必会将瘟疫带入楚境,传于楚地百姓。听说宋国有一个村子,几乎全村百姓死于瘟疫。若是驱逐了戎人,却将瘟疫带回了楚国,在下不知,是戎人在楚地烧杀抢掠更为惨烈,还是不治之瘟疫在楚地横行更为惨烈?”
陆脩叹道:“如此说来,说服戎族汗王撤军,是最好的计策,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东方愆看向陆脩,又是一笑:“相国大人质疑‘最好的计策’一说,但也不能不面对‘唯一的办法’一说。”
陆脩敬了东方愆一杯酒:“原来,适才安邑王未把话说尽,是为了给微臣留个面子,不迫臣于绝境。”
东方愆亦饮尽杯中新酒:“小陆哥,遇到这天灾人祸、祸不单行,咱们是同处绝境。否则,我和妄谈兄也不会涉险冒进。”随即看向莫妄谈,“话说此行若无妄谈兄,我倒是没有绑人的经验。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你将楚国六王绑了一马车,送到晟王府的情形。”
莫妄谈也笑了:“当年小莫只是个跑腿的,一切都承蒙殿下的聪慧机智。”
恕儿摇了摇头:“我当年行事鲁莽,最终害了他们六家人的性命,往事不提也罢。”
东方愆见恕儿不悦,便转移了话题:“陆相,依你看,咱们该派何人去与那戎族汗王一叙呢?我和妄谈兄恐怕是用不上了,他一路被我们绑来,早已恨透了我们二人,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
陆脩笑道:“安邑王如此问臣,臣岂能不去?”
东方愆故意摆了摆手:“没有没有,我可没有逼迫陆相的意思。”却又眨了眨眼睛:“但是,陆相在千秋殿把那些文臣说得哑口无言的场景,我还是记忆犹新的。”
陆脩叹了口气:“其实臣并不是楚国最能言善辩的人,臣只是说服了众臣暂且与宋国议和而已。殿下与安邑王比臣清楚,先王才是楚国最能言善辩的人。当年千秋廷辩,臣虽不在场,但在藏书阁任职时读到过先王当年廷辩的笔录。先王提出的缓慢瓦解宋国国库的计策,令众臣叹服,也的确效果显著。”
东方愆见恕儿不接话,自然明白恕儿对林璎的死一直没有释怀。就连他自己,也从未释怀。他不再转移话题,直截了当道:“往事何苦再提?”
陆脩抱歉道:“是臣莽言了。”
东方愆拍了拍陆脩的肩膀:“陆相,你说的没有错。我此生只敬重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先王。可惜,我敬重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世了。我敬重我爹、我娘,敬重卫王、蜀王、齐王,先王能够与他们比肩,是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
恕儿不愿席间因陆脩无意提及林璎而气氛沉重,于是笑问东方愆道:“你说你敬重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世了,就证明还有在世的。我怎得不知,当世之人竟还有能被你敬重的?”
东方愆明白恕儿一直在为大局而隐忍心中剧痛,看出她浅浅一笑是为了抹去言语间、记忆里的沉重。他也不愿将气氛凝滞,于是顺势笑道:“自然有,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女子、慈爱的母亲、宽厚的姐姐!”
恕儿摇了摇头:“我怎么这么不信?除了你杜撰出的这个人以外,还有谁吗?”
东方愆果然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本来我只想说是你,但经你这样一问,我倒又想起了一个人——赵王。”
“哦?”恕儿诧异。
东方愆解释道:“这一次戎人入关,直入赵境,无人阻拦,并不是赵王的错。相反,这反而是他的功劳。我仔细想过,上一次戎人入关,赵王苦守芜城,身负重伤,想来是坏了筋骨,废了身家功夫。这一次,他闭城不出,不与戎人硬战,其实对赵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他不出城,戎人才没有滞留在赵国,而是一路东行入宋。戎人急速行军,几乎对赵国寸土无伤。
上一次,赵王能以他自己的身躯换赵国百姓无恙,这一次,赵王又能以他自己的颜面换赵国百姓无恙,可见,赵王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君王,理应受人敬重。”
东方愆对赵王的评价令恕儿陷入了深思。
她也猜到,赵王此次没有露面也没有作为,多半是因为有心无力。但又或许,赵王是信任身后的宋国和楚国可以摆平戎族人,所以才没有再次迎战戎人。
恕儿自幼便认他为父,后又渊源颇深、交情匪浅,他的信任与重托,她岂可辜负?于是问众人道:“若说能言善辩,你们怎得忘了算我一个?”
第四百一十四章 将计就计(上)
戎族汗王赫兰野在楚宫里住得十分舒适。
楚王将他安置在昭凰宫里最为偏僻的宫殿,但相比于漠北狼城随时需要迁移的穹庐毡帐,这处宫殿在赫兰野眼中已是非常之奢靡,非常之豪夸。
更何况,这处宫殿已经被楚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乌鸦都不能随意飞进飞出。而且,每日给赫兰野送饭菜、鲜果、美酒、热水和换洗衣物的人,竟然各个都是禁军里的高手。他们训练有素,脚步稳健而轻盈,绝非寻常宫人。
在赫兰野看来,如此阵仗,更是彰显了楚王对他的礼遇和恭敬。
他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将计就计(下)
赫兰野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楚国大王……女人?”
陆脩亦睁着诚恳的大眼睛:“楚王殿下,的确是巾帼女子,而且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赫兰野摇头笑着:“楚国大官,喜欢骗人?你陪我喝酒?没有。病?没有。你的大王,年轻女人?没有。我不和你说话。”于是转身走开了,又去摆弄那幅颇为有趣的鱼骨图。
陆脩看了一眼那鱼骨图,无奈道:“在下没有骗汗王。在下说来陪汗王喝酒,也要多聊几句才能喝。那瘟疫,的确已经侵蚀了整座宜德城。至于楚王殿下,她是不是女子,汗王见了便知。”
赫兰野头也不抬,再不去理陆脩。
陆脩只得离开了关押戎族汗王的宫殿,径直去了楚王所居的梧桐殿。
梧桐殿里,恕儿正坐在暖炉旁,闭目听颜笑读奏章。东方愆和他的夫人李愔正在教小恩写字。
东方愆见陆脩前来,对李愔道:“你带小恩去偏殿写字吧。”李愔与陆脩互行了个礼,便带着小恩离开了梧桐殿。
陆脩道:“禀殿下、安邑王,那戎族汗王果然不肯撤军,无从商议。他说,他死在楚宫里,戎族人还会有新的大汗。他不顾自己的性命,又不信宜德城里有治不了的瘟疫,最后干脆不与臣说话。臣便是有九张嘴,也与他再无话可说。”
恕儿点了点头:“的确不出所料。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楚王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陆脩道:“告诉了,但他并不相信。”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挠着头不知是否该说。
东方愆见他迟疑,问道:“你是如何与他说的?”
陆脩尴尬道:“臣原本是要按照殿下吩咐的,与他喝几口酒之后,在不经意之间告诉他楚王是个女子。可是臣还滴酒未沾,那没脸没皮没教化的戎族人竟然说……竟然说,若是能娶殿下,带殿下回漠北狼城,他就撤军。”
陆脩说完,瞥了一眼端坐案前的楚王,只见恕儿仍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皮下转了一转。
恕儿浅笑:“他既不信我是女子,为何又说出这等无耻之言?”
陆脩道:“臣当时也很气愤,不过按照当时的语境,他应该只是想表达,撤军是不可能的,就如同让他娶身为男人的楚王一样不可能。”
恕儿道:“明白了。再过几日,他不相信的事,都会呈现在他眼前,让他不得不信。”
陆脩问道:“臣的任务完成了,却不禁好奇,不知殿下的下一步棋,是何招数?”
东方愆笑道:“姐姐殿下可是咱们楚国第一谋士与楚国第一线人的女儿!她的计策,必定不同凡响。”
恕儿微微侧头,轻舒了一口气,解释道:“游说之法,是门学问。
先王博览群书,他曾给我讲过——游说须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办法,然后再逼得对方不得不想办法。最终,对方被逼着想出的办法,才是我们想让他想的办法。
当时我只觉得小璎啰里啰嗦,又犯了书痴的毛病,没想到竟然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食、色,乃人之本性。尤其在漫漫无期的孤独里,纵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也会寂寞,何况他只是一头草原上与同伴走散了的饿狼。咱们晾了那赫兰野多日,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他却孤独无聊,必然只剩下‘色’之一望。
陆相无法说动他撤军,是因为他纵然听得懂周文,却从始至终都不情愿听陆相说话。陆相说的话,他也根本不信。陆相与他说了那么多,都是对牛弹琴,唯一有用的一句话,只有‘楚王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