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罢,她又抬头看向赫兰野旁侧的虚空,说:“大汗王,我用二十七件衣裳,换你剩下的二十六枚狼牙金令,还让你多赚了一枚呢!你若不将戎族九部二十七支军全部撤出晋阳关,就是妥妥当当的失信于人了!”
赫兰野哈哈大笑,不禁用戎语道:“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这头小母狼还是这样刁钻狡诈!”
不等格迩巴翻译,赫兰野回头吩咐格迩巴说:“你告诉楚国人,既然是他们先使诈,用这等刁钻诡计逼我撤军,那我也不能任由楚国人肆意玩弄。
既然楚国的大王欺负我虽然看得见楚国的衣裳,却不知道楚国的衣裳能做得这么薄,那也不要怪我欺负楚国的大王双目不能视物。
只有公平比试,我才能兑现承诺。不然,就并不是我失信,而是,楚国的人失信。”
听罢格迩巴一丝不苟的翻译,殿上的楚国文武倒是比费力跳舞的楚王先不乐意了起来。
有人叫嚷着:“撤军就是撤军,既然敢玩,就得愿赌服输!”
戎族武士也用戎语叫嚷了回去:“明明是你们楚人狡诈,骗了我们!”
格迩巴忙着帮两边翻译,片刻之后便被搅得脑仁疼。
恕儿不理众人,单独问赫兰野道:“你想如何公平比试?”
赫兰野直接用周文说:“你,用剑。我,用刀。
比武!
你赢,我撤军。
我赢,你开宜德城城门,开临江城城门,把楚国,给我们戎族人。
你敢吗?”
第四百二十章 终须一别(上)
楚国文武见楚王沉默不语,便交头接耳起来。
“虽然听说殿下武功很好,但她眼睛瞎了,还如何能比武?”
“可是她若不比,那些戎族人肯定赖账不撤军。”
“她若应了比试,会不会被那戎族汗王一刀砍死?”
“殿下不会不应战。”
“就算殿下赢了,戎族人就真会撤军吗?”
“咱们楚国怎么就这么倒霉!就不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了吗?”
“自从重开了昭凰宫,咱们这几位大王全都变成了短命鬼。今日是又要演一出血溅千秋殿了吗?”
“唉!咱们这位女殿下,已经很是不容易!你就积点口德吧!”
众人议论纷纷时,东方愆仍横剑护着恕儿,冷冷对赫兰野道:“你忘了是谁把你绑到这里来的吗?就你那点微末刀法,连我十招你都接不住,还配与我姐比试?”
赫兰野听懂了,却不睬东方愆,还是等待着恕儿的回答,心想:“当时我在营帐里熟睡,你和你那个护卫只是打赢了我身边的护卫而已。你们深夜闯入我帐中,出其不意,又是二打一,我自然遭了你们的暗算。既然你们九州人都喜欢玩儿阴招,我也就只能入乡随俗、现学现卖。”
恕儿等殿上文武一通议论过后终于安静下来,又拭了拭自己额头上微微冒出的汗珠,摇头道:“汗王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与汗王比试,很难赢。”
赫兰野不说话,而是忽然挥手一拳,朝恕儿面门击去,若无东方愆以掌阻拦,赫兰野已经一拳打在了恕儿脸上。众人一片惊讶,东方愆怒喝:“你做什么!”随即拔剑指向赫兰野。
赫兰野见他方才挥拳时恕儿纹丝不动,毫无察觉,才确信了这位楚国女君真的目盲不能视物。若是常人,早该退开或是像东方愆那样以掌相接。
赫兰野笑着退开了一步,对恕儿说:“你,看不见,是真的。”
恕儿望着漆黑的虚空,缓缓道:“但我愿意与汗王比试。万一赢了呢?传扬出去,便是以我一人之力,抵了你戎族九部二十七军之力。这样的勇士,你们戎族的草原上,可有吗?”
赫兰野不答,却已目光灼灼,似是见到了一件绝世珍宝。
他记得,在寒冷的毡帐里,他的父亲临终前对他说:“一统戎族九部,就是要以你一人之力,抵了戎族九部二十七军之力。这样的比试,你很难赢。这样无所畏惧的勇士,在我们的羚格草原上,早就已经没有了。”
那时,他不过十七岁。他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说:“有。”
他的父亲问道:“即使死,你也会坚持这场比试吗?”
赫兰野的回答是:“人总会死的。我不会为了逃避死,而逃避自己活着时的目标。”
恕儿轻蔑一笑,却听赫兰野沉稳答道:“有。”
恕儿伸出手,对东方愆道:“爹爹送给你的宝剑,暂时借给我用一用。”
东方愆仍横着剑,皱眉道:“你何必跟这蛮人拼命?”
恕儿的手已经抚过冰凉的剑身。
与戎族汗王赫兰野比武之前,楚王东方恕在昭凰宫千秋殿说的话,被永远记入了楚国史册:“生而为人,必有一死。死而无憾,应是死的最高境界吧?将为城死,王为国死,何憾之有?”
东方愆虽然再三阻拦,但他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天灾人祸接踵而来之际,跟戎族人谈判议和,眼下不仅是楚国,也是宋国和赵国唯一的选择。
楚国虽能生擒赫兰野、软禁赫兰野,却绝对不能杀了他,否则,戎族人非但不会撤军,还会打着为他报仇的名义,在楚国甚至九州之内烧杀肆虐。
既是议和,对方提了条件,便不能不应。只是比武这个条件,比恕儿预想的条件要困难些。
恕儿握住了剑柄,东方愆却仍不放手。恕儿微微侧头,舒然一笑,对东方愆道:“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阴谋诡计的漩涡里。我所信任的人,全部都工于心计。就连我自己,也妄图学会此道。今日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可以让我用光明正大的方式一决胜负,你就放任我再做回以前那个在西岭比武、在青石台比武的自己吧。我很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很怀念那时候我眼中所见的世界。”
恕儿说得波澜不惊,东方愆却不禁稍稍松开了手中的剑。
恕儿毫不迟疑地一剑刺向赫兰野,对他喝道:“我若赢了,你须立即撤军!”
赫兰野拔出弯刀相挡。宝剑宝刀相接,发出“咣”的一声巨响,却没有盖住赫兰野应的那声:“好!”
赫兰野的弯刀比恕儿手中的长剑要重许多,他挥刀的速度却不比恕儿挥剑的速度慢下分毫。如果弯刀不与长剑的速度一样快,恕儿抢了先机一路攻去,赫兰野未必能挡住她的剑锋。
可是弯刀比长剑厚重,刀身也比剑身宽大。如此速度,弯刀所过之处便掀起了不同于长剑所过之处的一种风声。
恕儿闻声辨刃,并不在意赫兰野的面门、五脏、四肢究竟在哪儿,而是用长剑之锋紧紧绕着他的刀身,令他抽刀不得,一把宝刀,竟无处施展。
恕儿剑法之快,已经令千秋殿上的一众楚国武将、侍卫和戎族武士全部愕然。
楚国武将低声惊叹:“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殿下用的剑法招式!”
“难道是越人剑法?”
“应当是乌衣剑法?”
“乌衣剑法不是很丑吗?有那么飘逸灵动吗?”
“越国灭了之后,越人剑法不是失传了吗?”
“两百年没亮相江湖,不代表就没人会。”
“公子愆练过百家上乘剑法,阵前我尚且能看清楚他的剑锋所指,以此辨认他的剑法招式,可是殿下的剑锋,密不透风,我到现在也没看清楚过几次。”
“我的天呐!我还以为殿下只会跳舞一样的花架式!不愧是当年四国盟军青石台比武选将选出来的齐国女将,也不愧是芜城大战救赵王于戎人刀下的楚国安邑王啊!”
“之前我还觉得楚国王族无人,先王又与公子愆不和,才能让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子坐上楚王之位。没想到,殿下居然这么厉害!”
“殿下好歹嫁过齐王刘瑢。你难道忘了齐王刘瑢的武功有多厉害吗?还有他那个天下第一的卫王义父,随便指点谁一下,便能化腐朽为神奇!而且殿下在青石台比过武,又在蜀宫里成过亲,必然也跟蜀王相熟。那天下第二的蜀王,随便指点谁一下,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啊!”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众人观看得如痴如醉时,赫兰野的弯刀忽然冲出了恕儿的剑锋之围。
弯刀勾住了恕儿的腰。
众人惊呼,生怕楚王纤细的腰身根本抵不过这口厚重的宝刀。
一呼未止,却见赫兰野的脖颈旁、衣襟处,已经架上了一柄长剑。
长剑入肤,赫兰野的脖颈已经沁出了几滴血。
第四百二十一章 终须一别(下)
长剑扼喉,弯刀揽腰,千秋殿上的每一寸呼吸都凝滞了。
“你输了。”
恕儿的声音安稳宁和,好似方才只是比了一局棋,听者根本察觉不到她腰间的刺痛。
赫兰野一手收回弯刀,一手扶开横在脖颈的长剑,皱眉一笑,道:“好。”
他大步走到一行戎族人面前,摘下那串狼牙金令,用戎语对辛督桀和格迩巴说了些话。辛督桀与赫兰野似有争执,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格迩巴再次看向赫兰野,见赫兰野点了个头,于是用周文道:“我们的大汗王说,楚国大王的剑法的确赢过了他的宝刀,所以,我们理应言而有信,撤军漠北。”
恕儿目不视物,方才打斗时不知转了多少圈,此时已经不能分辨龙椅在何处,只得站在原地,微微将小臂抵在腰间尚在流血的伤痛之处,只听格迩巴继续道:“只是,戎族九部二十七军的所有勇士,从宜德城走回晋阳关,路途遥远,途经宋、赵两国,肯定凶险万分。为了确保我们戎族的勇士全部都能够安全返回漠北的羚格草原,我们的大汗王邀请楚国的大王随我们同去狼城。”
“什么?那个蛮人说什么?”
“你是真的没听清楚还是在震惊?”
“我是真的在震惊!”
“有什么可震惊的?都孤军打到这个地步了,撤军对他们来说非同小可。他们来时兵贵神速,并没有与宋国和赵国的军队有太多冲突,可是回去的路上就不一定了。就算宋军全都染了瘟疫不能迎战,不是还有赵国吗?”
“所以他们就要挟持殿下陪他们一起走?”
“殿下刚才告诉过他们,宋王和赵王都与她交情匪浅,他们不挟持殿下一起走,又能挟持谁?放眼楚国上下,有谁能与宋王和赵王说上话?”
楚国文臣的议论之声细如蚊蝇。东方愆走到恕儿面前,低声对她说话,才终于打散了这些蚊蝇。所有人都想听到他们姐弟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可是没有人听得清楚。
过不多时,东方愆皱起了眉头,无语反驳,默默收回了恕儿递给他的剑。
恕儿对戎族人道:“只要你们的大汗王遵守承诺,将全部戎族兵士撤出晋阳关,我便可以随你们去漠北狼城一游。”
楚国文臣的蚊蝇又成群结队地飞了回来。
赫兰野对格迩巴说了几句话,闻言,格迩巴眯起了眼睛,辛督桀挑起了眉毛。
格迩巴翻译道:“我们的大汗王说,如果只是带楚国的大王一路同行,恐怕宋国的大王和赵国的大王将误会我们挟持了楚国的大王。他们既然与楚国的大王交情深厚,如果他们认为我们挟持了楚国的大王,大概会派很多人来搭救楚国的大王,顺便借此机会伤害我们戎族的勇士。
所以,我们的大汗王提议,用迎娶楚国的大王回狼城为理由,带楚国的大王随我们同行。楚国的大王变成我们戎族大汗王的王妃,这样就没有人会认为我们挟持了楚国的大王。”
东方愆正重重深吸一口气,恕儿的手便按在了他的剑柄。
东方愆清俊的样貌难得横眉冷目起来,他十分不悦地问戎族人道:“你们还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起说出来,不要像挤马奶一样磨蹭!”
这次赫兰野倒是不用格迩巴翻译,直接答道:“没了。”
东方愆似乎一拳打在了豆腐上,紧紧握着剑柄。恕儿轻轻拍了拍他握剑的手,对赫兰野说:“明早出发。”
“什么?殿下说什么?”
“你是真的没听清楚还是又在震惊?”
“我自然是真的又在震惊!”
“有什么可震惊的?咱们这位殿下又不是没嫁过人……”
东方愆犀利的眼神落在了那群蚊蝇上,蚊蝇登时沉寂。
……
夜色笼罩着梧桐殿,东方愆端坐在闭目休息的恕儿身旁,心里也笼罩着一层夜色。
他问:“姐,你的伤口……没事吧?”
“没事。”
“疼吗?”
“不是我受过最疼的伤,也不是我受过最严重的伤,无碍。”
“明日……你真的要走?”
“你方才不是也听到那些文臣说,反正我也不是没嫁过人。我又不是真的嫁给那个戎族汗王,只是盯着他们撤军罢了。嫁人这个由头,对双方都好。只是……”
“只是小恩怎么办?”
恕儿摇了摇头。“小恩我是一定会带着她一起的,无论到哪里,我都不会跟她分开。我不想让她像你我一样,从小不在亲娘身边长大。我刚才想说的是,只是你的登基大典,我无法参加了。”
“楚王之位有什么大不了,登基大典就更谈不上什么。姐,我本想带兵打仗,替你分忧,替楚国分忧,没想到,我竟然长这么大了,还要眼睁睁看你将自己作为人质送出去!还要美其名曰‘嫁人’!你让我怎么跟爹娘交代?”
恕儿笑道:“从前你以假弟弟的身份见证了我和你容哥哥真心真意的成婚之礼,明日你能以亲弟弟的身份送我虚情假意地去成亲,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东方愆憋闷道:“很久没见你心情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