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清楚地记得,她的另一位义父,齐煜王萧寻,曾在蜀国青石台时对她说过:“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做事也干脆利落。你若是能学到蜀王身上这点‘不拘小节’的品质,日后必能成大事。虽然身为女子,很难不拘小节,但义父觉得,你不会是世间普通的女子,也不必拘泥于世间普通的‘小节’。”
此时的“小节”,就是二十七件仙沪雪蚕丝织成的薄如蝉翼的纱裙。
衣裳坠地,轻似落羽。刘瑢死后,为了在一隅之地安身立命,为了保护女儿的安全,名节于她,早就是连一件衣裙都不如的鸿毛。
如今这鸿毛对楚国来说,既然很是重要,那么她给就是了。
她是楚国之君,她不给,谁又能给呢?
她想,即使我的夫君还活着,他也不会怪罪我今日的鲁莽无礼、自毁名节之举。
独自立于千秋殿上的楚国女君,面朝戎族众人的方向,指着地上的衣裙,笑问道:“汗王可还重诺?”
虽见楚王仍然衣衫整齐,未露中衣,但一件衣裙的确已经坠地。赫兰野从衣领之下掏出挂在他脖子上的坠饰。
坠饰是一串金子铸的狼牙,一共二十七颗,每一颗金狼牙上都细细密密地刻有戎文。
赫兰野从牛尾绳上解下一颗金狼牙,交给了身后的戎人勇士,对他吩咐了几句。
辛督桀用戎语对赫兰野嘀咕:“真撤走我的一支军吗?”
赫兰野亦用戎语回答:“先撤走生了病的勇士。她既然给了咱们这个机会,咱们好好利用便是。”
辛督桀再没异议。
赫兰野又对格迩巴道:“你告诉楚国人,什么是狼牙金令。辛督部的后军见到我的狼牙金令,必会撤军。”
第四百一十八章 狼牙金令(上)
戎人格迩巴朗声对千秋殿上的楚国文武说:“我们戎族人的狼牙金令,就好比你们九州人的调兵虎符。我们的汗王已经下令,将一枚狼牙金令与一件楚国大王的衣裳一起送到宜德城外的辛督部军营。辛督部的首领见到这枚狼牙金令,就会撤走辛督部三支军中的一支。”
恕儿听到“狼牙金令”,立刻想起了刘瑢曾给她描述过这种戎族人的令符。
厽厼。既然真的激戎族汗王拿出了如此珍贵的一枚狼牙,恕儿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戎族人当场反悔。
她仍闭着双眼,微微低头,朝赫兰野的方向柔美一笑,眉眼弯弯,胭脂红润,做出一副与情郎相会时的娇羞模样,对赫兰野说:“戎族的汗王果然是个重信守诺的英雄好汉,难怪戎族九部二十七军都对你敬重、臣服。
你不远万里而来,我虽是楚王,却除了美酒佳肴之外,没什么能招待你的。听说戎族人能歌善舞,每逢节庆、祭祀,或是家庭和部落之间相互表达感谢,都会围着毡帐外的篝火跳舞。
赫兰野,为了感谢你拿出狼牙金令,遵守撤军之诺,我为你跳一支舞,可好?”
楚王说话间,楚宫侍者将大殿上的红裙拾了起来,尚未叠好,便已双手献给了戎族汗王。
赫兰野接过依然温暖的红裙,闻到红裙上附着的若隐若现的碧凉凝香,不禁暗嘲自己是否酒喝得太急了,竟想多看那从未睁眼看他的楚王几眼。
但他立即克制住了自己的眼睛,并不回答楚王的问话,而是转头看向格迩巴,与他说了几句话。
格迩巴对楚王道:“我们的汗王说,他很荣幸能看楚国的大王跳舞。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楚国的大王一直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远道而来的戎族客人?难道,这就是你们楚国的礼仪吗?”
恕儿轻轻抚了抚额角的碎发,闭着眼睛,缓慢而柔和地回答:“原来赫兰野汗王不仅勇猛,而且还非常聪明。这正是楚国的礼仪。
我们楚国的礼仪是,与人交谈时,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用一直盯着看,但最起码要看一看与自己交谈的人,以示尊重。
可惜,很不巧,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赫兰野与我交谈,我若睁开眼睛,却不知如何才能看着赫兰野的眼睛听他说话,这便是不敬。与其不敬,不如闭着眼睛。”
赫兰野在惊讶中听完了格迩巴翻译的每一个字,再难抑制自己的目光。
他看着大殿上唯一的女子,看她肌肤盛雪,看她乌发绵绵,看她眉眼弯弯,看她巧笑嫣然,却忽然发觉,她娇小而华丽的躯壳里竟然装着一个勇敢无畏的灵魂。
她如此从容不迫,如此风采照人,却竟然,是个盲女?
恕儿趁赫兰野语塞,立即笑道:“汗王不必担忧,我虽是个瞎子,但你不是瞎子呀!你且帮我看一看,看看我跳的舞,有没有你们戎族女子跳的好看呢?”
赫兰野听得懂这个“看”字。恕儿一句话里用了许多个“看”,字句无锋,却字字戳到了赫兰野心里的一小片柔软之处。
他还未来得及听说,楚王换成了女子,也未来得及听说那女子的美貌,更未来得及听说那美貌的女子竟然患有眼疾。
他不禁感慨,世间众生万物,果然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
就连他自己这个堪称戎族第一人的大汗王,心头也有一块缺口。而那缺口似乎在慢慢愈合,刚刚形成了一小片柔软,却不知怎的就被面前的小女子戳得生疼。
赫兰野不忍为难这个美貌又可怜的小女子,也不愿刁难这位值得他敬重的楚王,于是别无他言,只说了一个“请”。
恕儿以手势示意乐师奏乐。
七弦琴声悠悠响起,一琴响起,又起一琴。七尾七弦琴,如水波漾然,源源不断,时而淙淙,时而汹涌,时而欢愉缠绵,时而悲恨不绝。
山涧溪水,东海巨涛,尽在这曲。
山涧清冽,闻之生悦,而后大浪澎湃,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悲凉。
这是流传楚越之地百余年的七弦琴曲里最为复杂的一首。虽名为,却因其曲调复杂,至今无人为其填词,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谱的曲。
大殿上,恕儿随熟悉的曲子再次踏起了周乐王所创的玄女舞步。未执宝剑,只剩步履生花,舞若仙娥。
她长袖翩飞,似剑锋出鞘。玉钗碎地,释了发冠与一地珍珠。
她步若疾风,扬起了未束的乌发与一件接一件的仙沪薄纱。
自从刘瑢离她而去,恕儿始终有个心结,就是从未给她的夫君跳过一支舞。
此时的恕儿,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不禁闪过一幕幕她与刘瑢初登璇玑孤岛时的情景——
彼时海边红霞渐微,孤岛正逢日落。
少女故意刁难着总是自信满满的少年:“诸葛少爷如此博学,可知周乐王所谱的哪首曲子最难弹?”
少年笑盈盈地看着少女:“周乐王写的曲子其实都不难。他写的曲子,他都填了词,或者还没来得及填词。能填词的曲子,再难也难不到哪里去。”
“哦?那这世上,最难弹的曲子是哪一首?”
“是素仙前辈所作的一曲。”
“没听过。你会弹吗?”
“你长在陈国,自然没听过楚宫里顶级的乐师才弹得出的曲子。我会弹,但是我弹不出小时候随义父去楚宫时听过的版本,因为我只有两只手,一张琴,而楚宫里却有十四只手,七尾琴,还有后人添加的其他乐器,与那七尾七弦琴的旋律相辅相成。”
“我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去楚宫里听这曲子,不然,你弹给我听?一张琴,两只手,听个调子足够了!”
“主公想听曲,这有何难?”
夕阳落在海上,晚风抚过琴弦。
少年慵懒,一曲弹罢,便躺在一片平整的礁石上,将一条腿翘到了天上。
少女坐在他身旁,满心欢喜地说:“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原来素仙前辈竟有如此天赋!”
少年瞥了她一眼:“难道不应该夸我有天赋吗?”
少女不理他,径自问道:“这是素仙前辈写给周乐王的曲子吗?”
少年点了点头:“这是周乐王死后,素仙前辈为他写的最后一首曲子。我义父说,这首曲子的厉害之处在于,‘别词无言,却已诉尽平生憾事。’”
“那应当是首极为悲伤的曲子。可是,为什么这首曲子里也有轻松欢快的部分?难道是你擅自加进去的?”
“我哪有本事篡改素仙前辈的大作?不过,你这问题倒问得很好。一时间,我竟也答不上来。”
“终于也有你答不上来的问题啦!”
“我又不悲伤,为什么要理解这首极悲之曲的意境?”
……
此时随乐而舞,恕儿忽然便有了答案。
没有喜悦,何来悲伤?没有相聚,何来别离?
原来,这首曲子里,最悲之处,并不是沉吟咏叹之调,而是那些一阙过后便再无往复的欢愉之音。
原来悲极而无需言,思深而无需见。
舞至酣畅,恕儿自然而然地睁开了双眼。
蓦然间,赫兰野看清楚了那张明丽的容颜,也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她。
第四百一十九章 狼牙金令(下)
赫兰野记得,多年前,他亲率赫兰部最精锐的勇士,打算在芜城郊外的战场上杀了那个武艺高强的丑赵王。
那时候,赵王寡不敌众,他浑厚的掌力狠狠打在赵王身上,喂了毒的弯刀也砍伤了赵王,眼见大功就要告成,他的弯刀却忽然被一柄长剑横空拦截。
长剑寒芒耀眼,赫兰野抬头去看白马上的执剑之人,却见身着战甲的不是什么胡子拉碴的威猛武士,而是一个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身形娇小,骑在马上好像都没什么分量,所以她的白马也十分灵活。
她的剑是好剑,锋利又轻便,而比她的剑更加耀眼的是她的剑法招数。
那剑法刁钻古怪,似与赵王时而使出的剑法很是相似,明明没什么力气,却招招果敢狠辣、疾行如风,令赫兰野目不暇接。
他没有想到,晋阳关内竟然有如此勇敢又厉害的美貌女子,于是暂且收了杀招,甚至放轻了几分力道,边招架她的剑法,边用戎语赞叹:“竟然来了一头小母狼!你是丑赵王的妹妹吗?不对不对,赵王那样丑陋,怎会有个长得像小花一样的妹妹?”
他更没想到,那女子竟然立刻用戎语对他说:“一头小母狼!你是丑赵王的妹妹吗?怎会长得像小花一样?”
赫兰野闻之,登时一愣。英勇厉害的美貌姑娘,竟又如此俏皮?
他自然不知这位姑娘正是周游列国,会说诸国方言,通晓音律,自幼便颇有语言天赋的楚国公主东方恕。
十个围攻赵王的戎族高手亦听到了那女将军说的话,不禁齐齐看向他们的狼王大汗。众人分神的须臾工夫,已被百余楚国精兵冲散。
后来,那女子救了命悬一线的赵王,策马扬鞭而去。赫兰野则被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围困在剑锋之下,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个少年,狼狈回营。
这些年,他从未刻意想起过那位在芜城战场他的弯刀下救了赵王的女子,但在记忆深处,他也从未忘记过那一瞬惊艳的景致。想必若是有人提起,他仍会记忆犹新。可惜,这些年,从未有人向他提起过那次狼狈的战绩。
直到方才,这位正在大殿之上翩翩起舞的楚国女君亲口对他说:“宋王刘璟是我女儿的父亲,赵王独孤谲的命,是我救的。这就是我与宋王和赵王的关系,你们明白吗?你们若能撤军,撤出晋阳关,我可以保证,在你们返回晋阳关的路上,宋国人和赵国人都绝对不会加害你们。”
他甚至听了两遍,一遍周文,一遍格迩巴翻译的戎语,却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这位婀娜多姿的楚国女君便是当年芜城战场上身着铠甲,救赵王于弯刀下的女剑客!
直到她睁开双眼,直到他看到她那一双熟悉的眸子里露出了依旧倔强的目光……
他才恍然认出了她!
此时乐声未歇,楚王也才褪了三次衣衫,赫兰野忽地站了起来,随手抽出了身旁辛督桀所佩弯刀,大步朝恕儿走去。
恕儿沉浸在琴声与舞姿之中,并未察觉赫兰野正向她走来。
东方愆起身提醒恕儿道:“姐,小心赫兰野的刀!”
安邑王话音未落,殿上乐声骤停。
恕儿也收了舞态,有些怅然地独自站在大殿中央,不知该看向何方。
东方愆立刻跃到恕儿身旁,将手中长剑挡在了恕儿与赫兰野之间。
恕儿垂目片刻,又抬起头来,看向赫兰野略微右侧的位置。
赫兰野见她双颊红润,笑容明媚,犹沐春日暖阳,却也看得出,她的目光凝滞在他身旁的虚空里,与当年那双明亮有神的眸子的确不同。
当年她的眸子像她长剑上的寒芒一样鲜活而耀眼。
可是现在,她的眼睛如墨玉般,仍旧映着微弱的光亮,但那也只是映了大殿上的烛光,她的眼睛本身,唯有死水似的枯沉之气。
看到她如今的眼睛,就连挂在她脸上的笑容都瞬间令他不寒而栗。
不等赫兰野的任何动作或是言语,恕儿抢先对他说:“戎族的大汗王,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你们戎族的勇士和牧民,还怎么信任你呢?”
赫兰野依然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恕儿说:“你不是忘了吧?刚才你当着我们楚国文武百官的面,也当着你们戎族勇士的面说,我褪一件衣裳,你撤一支军。你还说,我若是当下,当众,连续,褪,二十七件,衣裳,你就,撤,戎族,九部,二十七支,大军。”
赫兰野听懂了恕儿说的话,扫了一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裙,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三件衣裳,不屑道:“三件,三支军,可以撤。”
恕儿侧头对东方愆道:“你将我的衣裳拿给我。”
东方愆拾起地上的衣裳,不情不愿地交给了恕儿。
恕儿轻轻捻了捻衣襟,将一件红裳分成了数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又一件一件地任其坠落在地。
楚国仙沪雪蚕所织的纱,是九州最昂贵的衣料。它比发丝还要细,有多柔软,就又有多强韧,因此细而不易断,薄而不易破。
雪蚕纱衣件件坠地,恕儿迅速朗声数着:“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五件,六件,七件……十件……二十件……二十七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