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好是因为我也没想到一个瞎子能赢了比武,还能将自己再‘嫁’一次出去。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没想到,楚国还会以我为荣,以一个瞎子为荣,以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为荣。”
“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使了什么险招!姐,你动武可以,但能不能不拼命?”
“我不拼命,怎么能试探出他的胳膊有多长?不试探出他的胳膊有多长,我怎么推测出他的脖子在哪里?”
“所以你就反反复复以乌衣剑法里的一招‘蛇行天下’缠着他的刀,然后故意给他开个漏洞,让他拦腰砍你?”
“你看出来我的剑招啦?我以为我的剑已经挥到旁人看不出来是什么剑招的速度了呢!”
“你的剑的确快,不过,我又不是旁人。我十几岁时随你和容哥哥去青石台,便得蜀王乌邪亲自传授了乌衣剑法,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乌衣剑法的招式,我不敢说自己能达到你的速度。”
“我的乌衣剑法,是你容哥哥教的。不过,这么快的速度,却是我听了蜀王告诉我的越人剑法的精髓,自己练出来的。”
“越人剑法你都不会,知道它的精髓有什么用?”
“蜀王虽然没传我一招半式越人剑法,但他说,越人剑潇洒飘逸,只有不贪心,能知足,才能潇洒。他说,越人剑的最高境界不是什么都练得出神入化,而是知道自己的极限,不要一味贪多,却不将自己已经学会的东西勤加操练。只有无比娴熟,才能显得飘逸。所以,这些年,我只专注练一套乌衣剑法而已,不像你,百家剑法,什么都练。”
东方愆想起蜀王,不禁叹了口气。“他老人家说的也对。”
恕儿道:“练剑如此,做人也如此。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极限,我知道,先王传位给我,是他觉得,他万一出事,楚王之位能够保护我和小恩的性命,但是我也知道,我做不好一国之君。我只会耍耍小聪明罢了,运筹帷幄的事,我做起来实在吃力。我不愿耽误楚国的江山社稷,就只能尽己所能,用几分小聪明去拦下戎族人的铁骑。这是我能为楚国做到的极限了,接下来,爹娘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楚国,便要托付给你了。”
“你怎就知,我能做得比你好?”
“因为你不是性情中人,不会由着性子做事,而是一直在用脑子做决策。这一点,你比爹爹都厉害,甚至比你的卫王伯父都厉害,更不要提你的容哥哥、林哥哥和我了。你知道审时度势,知道进退有度,知道有条不紊,更重要的是,你向往正义,崇敬光明,文成而不骄,武就而不蛮。你看看你治理的安邑郡,民生富庶,以德为天,长此以往,整个楚国乃至九州各境都会争相效仿。”
东方愆还从未听任何人如此夸赞他,不禁轻咳了一声。“姐,你太高看我了。我也是有脾性和情绪的。比如,我不舍得你走,我也永不会原谅自己放任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恕儿温言道:“愆儿,我最感谢爹爹和娘亲的事,不是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而是他们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其实就算没有戎人来犯,我也不会赖在楚王位上不走的。你才是应该登上王者之位的人,只是你的林哥哥和我,都希望把你这件珍宝藏得更久一些,也打磨得更耀眼一些。如今,你的光彩不该再被封藏。”
东方愆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沉默。
恕儿继续道:“比如你虽舍不得我走,虽十分自责,但你也十分清楚,这是眼下对楚国最好的决定,所以你不得不让自己承受这份自责。再比如,你虽很想杀了赫兰野,但你知道,这个一统戎族九部的大汗王不能杀,所以你就生生抑制住了流窜在你四肢百骸的百家剑法。
史家、言官、悠悠众口,他们评判一个人的时候,总
第四百二十二章 咫尺天涯(上)
天还未明便从楚宫出发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连早市都尚且无人的临江城。
天边渐亮,城外的官道边,已经有了几分绿意春色。
恕儿一身素衣,发髻上只簪了朵白色的花,坐在并不华丽的车辇里,怀里抱着还在酣睡的女儿。
东方愆沉默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不禁想起昨夜恕儿对他说的话:“你我的姓氏,并非‘东方’,而是大周王族的‘甯’姓。五百年前,大周虽亡,但周乐王并没有立刻殉国而死。他带着他的儿子来到楚越之地,将他的儿子托付给了楚越之地最为富足的诸葛世家。他的儿子隐姓埋名,长大成人之后便扎根在楚越一代,改姓‘东方’。
楚越之地的‘东方’一族,人丁从未兴旺过,但也从未凋零。你我的祖辈,承诸葛世家的照顾,得以世代闲散,逍遥山水,虽书香满门,在爹爹之前,却从未有人加官进爵。
爹爹不得已登楚王位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世,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对我讲。我们的身世,是你容哥哥告诉我的。
爹爹不说,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一统九州大业,根本时机未到。而你容哥哥告诉我时,大概是想肩负起他义父一统九州的心愿。
今日我将‘东方’氏的渊源告诉你,却无关什么一统九州。我只是怕我这一走,再难回来,也再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件事。”
东方愆诧异了一瞬,却只是笑了笑。“这样久远的事,能传到你我这辈人的耳朵里,真是个奇迹。不过,是不是大周王族又有什么要紧?周乐王全身上下流淌着最纯正的周王室的血统,结果还是败走孤岛。身世血缘这样老气横秋的东西,爹爹从未放在眼里,林哥哥为政时也试图打破,你也是拿身世血缘当掌中玩物,我就更不需要镀这层金在自己身上。
于我而言,身世显赫却毫无才干,就是废物。德才兼备却无血统亲缘,也自能成一番气候。所以,咱们的祖上是帝王将相也好,是山野村夫也罢,跟咱们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正想着昨夜的对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东方愆轻声道:“姐,咱们到惠王陵了。”
恕儿将怀里的小恩抱给了一直坐在她身旁的颜笑,便随东方愆一起走下马车。
凌晨小雨淅沥,墓碑冰冷潮湿。
恕儿从袖中掏出手帕,一笔一划地擦拭着墓碑上镌刻的“楚惠王林璎”几个大字。
她哽咽着,却未流泪。良久后,她摘下发髻上的白色小花,俯身将花放在了墓碑前。
“小璎,你若在,肯定会想出更好的应敌之策。可惜,我们谁都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今日走得匆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不要怪我,谁叫当时你也走得匆忙呢?”
说罢,恕儿转身上车。
东方愆却被恕儿推下了车辇。“姐,我再送你一程吧。”
恕儿摇了摇头。“殿下该回去听千秋殿的朝会了。”
“姐……”
“放心吧,我先替你去听一听羚格草原上的歌谣,再替你吹一吹天芒山里的风。”
“姐,既然楚国的将军、兵士一个不带,只带这么些楚宫侍卫有什么用?我已经让妄谈兄和他手下的几个高手一路护送你。”
“不必了。我为九州百姓远嫁漠北,也为戎族人能安全到达晋阳关,一路之上,不论敌我,没有谁会害我。楚国的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兵士也是护国安民的,跟着我去漠北并无用处。妄谈现在是璇玑孤岛的岛主,他有诸葛世家遍布九州的生意要看管,你不能什么事都让他亲力亲为。
楚宫侍卫送我到宜德城即可,连宋国都不必冒险踏足。
出了晋阳关,我带的人越少,越显得我没有值得被图谋的东西。颜姨姨和赵七叔与我和小恩同行,就足够了。”
“那总要有人保护小恩吧?”
“自从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小恩一直都拉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当我的眼睛。我和她寸步不离,如果连我都保护不了她,还有谁能呢?”
“姐……”
“等你得空时,替我去虞陵陪爹娘说说话。别送了,或许哪天我就回来了呢?你送的越远,就显得我好像会离开的越久!”
东方愆只得作罢,最后说道:“我一定会派人去漠北狼城接你们的!”
恕儿放下车帘,心中暗叹:“愆儿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再不需要我这个姐姐阻碍他的坦途。大家都觉得我走得太过匆忙,但其实于我而言,茫茫九州大地,早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离开不过就是一抬脚的事。”
于是夹杂了戎族人的楚国人马一路西行,不过数日,已越楚水。
……
这日晌午,刘瑢得闲,带了薛繁一起暂时离开宜德城内的楚军军营。两人走在家家闭门、户户不出的宋国旧都城里,想找些街头小吃,却无人叫卖。
薛繁摘了帷帽,又揭下蒙了口鼻的白布,深吸了几口春雨过后的气息,在太阳底下舒展着筋骨道:“不弃哥哥,咱们找不到宜德的特色小吃也没什么,只要能让我的鼻子和嘴歇一歇,别再闻也别再吃我爹配的那些预防瘟疫的草药,我就快活得很!”
刘瑢摇头一笑,又把帷帽戴到了薛繁的头上,心想,那些草药虽然难闻难吃,但效果奇佳,我们这些人天天用着,加上一直戴着帷帽与遮面的布料,果然没染病。
城中空荡,薛繁没找到可看可吃可玩儿的东西,便又对刘瑢说起了说不完的话。
“我爹虽然脾气古怪,配的药也古怪,但他真的是我最佩服的人!长大以后,我一定要成为和我爹一样的人!”
刘瑢停了脚步,静静看向薛繁。
薛繁并未察觉这句话带给刘瑢的触动,搀着他继续前行。
“你一定想问我,在我眼里,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对吧?
我爹呀,他是个背负着恶名做好事的大好人、大善人!不过,大多时候,他做什么都不留名,他也对好坏善恶的评价毫不在乎。恶名都是因为别人嫉妒他,才硬塞给他的。
他是卖了很多毒药,但他也卖解药呀!他卖出去的毒,全都是可以解的毒。人们到药王山买解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但是大家都只知道指责他卖毒药,却从来不感谢他卖解药。而且他们不知道,很多毒药根本不是出自药王山的,却也能在我们药王山里买到解药呢!
即便这样跟外人解释,他们也还是会说:‘那你们药王山只卖解药就好了呀!为什么还卖毒药?卖毒药就是作恶!’
可是,没有毒药,何来解药?有些解药虽可解毒,但没有中毒就单独拿出来用那‘解药’,‘解药’就变成了毒药!还需另一种毒药去解毒。所以,解药和毒药根本就不可能单独存在。他们是相生相克,相依相抗的。
即使懂了这层缘由,他们又会说:‘那就毒药解药都别卖!干脆别卖药!’
可是,不卖药,哪来的钱供我们研究药理?我们药王山不卖药,总有别人会卖。既然五花八门的毒药早就存在于世,又不是我们药王山开启的先河,那就需要有人能弄明白这些毒药。只有弄明白了,才能控制它们,而不被它们所控制。
就比如这次治瘟疫吧,我爹就是要先弄明白它,才能治好那些病人。”
薛繁正滔滔不绝地赞扬药王山掌门薛久命,忽见前方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马。
队伍约有百来号人。那些人虽着楚国服饰,看起来却不像巡城的楚军。几辆装潢华丽的马车夹在队伍里,看起来也不像是运送军粮的粮车。
队伍迎面而来,原本走在大路中间的两人只得闪避到一旁。
薛繁疑惑:“这阵仗,不知是哪路达官贵人,竟然不怕死地来咱们这座内忧外患的城里玩儿命啦?
不对呀,宜德城外里三圈外三圈,里里外外好多圈,全都是戎族人!宜德被戎族人围得铁桶似的,才这阵仗,怎么进得来呀?而且他们衣着光鲜,根本没有与戎族人打斗过的痕迹。真是奇了怪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咫尺天涯(下)
看着由百来号楚国士兵环绕着的几辆车辇往出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驶去,刘瑢一阵疑惑过后,猜出这车驾之中的人物定然有那戎族汗王赫兰野。
眼下整个楚国的人都知道戎族汗王被公子愆擒了去,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包围了宜德城的戎族大军。他们仍然隔三差五地凶猛攻城,好似并不怕楚国人拿他们汗王的性命相要挟。好在守城的楚军将领是痛恨戎人的蜀国大将翼枫,才没让戎族人有半分攻下城池的机会。
刘瑢心想,既然对戎族汗王擒而不杀,必然留他性命有用。戎族人丢了汗王还不撤军,肯定是汗王对他们下了不许撤军的誓死军令。而要解除这道军令,还需要请回下此命令的赫兰野本人。只是不知,一路护送戎族汗王回来此处的楚国将领是谁?
刘瑢方才仔细看了,那几辆车辇上连安邑军的令旗和标志都没有,车却是宽轮大轿,车身应是楚国最舒适且奢侈的设计,但外面装饰的却十分低调。若是东方愆,应该不会乘坐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车辇,也不会请几百名楚国高手护送。毕竟,以他的武功造诣和在楚国的名望,根本不需要遮掩行踪,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保驾护航。
而且,若真是东方愆,这些人早该在入城之前就遭到城外戎族人的报复袭击了,免不了一场浴血大战,怎么会如此衣冠齐整?
刘瑢只能隐约猜到,赫兰野被捉后,应是与东方愆达成了某些协议,东方愆才派人送他回来撤军的。可是楚国能有什么东西能跟楚国本身媲美呢?要能达成协议,总该有所交换。能让戎族汗王用他的野心交换的东西,又能是什么?
难道是治疗瘟疫的药方与疗法吗?
翼枫虽然用了薛久命的方法,派人将瘟疫传去了戎族军中,但是薛久命是刚刚才大致拟定了最佳的治疗瘟疫的药方,距离最后的定夺还需要一点时间。既然还没有最后定夺,这个消息便连镇守宜德的翼枫将军都还不知道,又岂会传到东方愆那里?
既然不是药方,楚国又能拿什么做交换?若是擅自给赫兰野一个画饼般无法实现的承诺便骗他撤军,戎族人向来重诺,发现被骗之后肯定会因为愤怒而更加肆意地践踏九州土地!
刘瑢越想越不安,便拉着薛繁回了楚军里的医师营。
医师营中,秦板蓝正卧在榻上大骂翘着脚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薛久命:“你个奸诈的蜀国山民!亏你还是个医师!你要与我们抢治瘟疫的功劳,也不用使这么恶心低劣的招数吧?你这个山中贱民、奸诈蜀商,怎么还坐在我面前脏我的眼睛?赶紧滚,赶紧麻溜地滚远点!你吃了我们楚军里这么多口粮,西岭里那么多毒物,都没有像你这么大的一只毒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