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叹了口气:“我知道。”
东方愆见状,皱眉道:“绝世峰、芦苇荡……姐,我不明白,经过那么多事,你对刘璟到底还有什么可于心不忍的?芦苇荡里,我若不是顾着小恩,根本不可能让刘璟活着离开!”
恕儿扶着冰凉的墓碑缓缓起身,一旁的颜秀便立刻去搀扶她。
姐弟二人擦肩而过,再无多言。
恕儿上了车辇,东方愆仍立在原地。
闷气渐渐散去,他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林璎”二字。
那日,东方愆站在惠王墓前,从白日站到傍晚,却始终不解,若是无人相告,恕儿究竟是如何猜到了两版遗诏之事。若是她独自猜到的,那么林哥哥对她的心意,她又岂会不知?可是她若知晓,又为何再也没有过问林哥哥藏在七弦琴里的字画?
日落西山时,凉凉秋雨也跟着坠落。
东方愆一直紧握着剑柄,指节上已滑过无数的雨珠。他武功高强,想要独行时便从不带护卫。此时竹林飘雨,方圆几里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默默解下腰间佩剑,以剑撑地,左右双膝落地,在惠王墓前叩首八拜。
八拜行过,东方愆双目微红,仍跪在被秋雨打湿的枯竹叶上。
林哥哥,你我明明说好了,你的“死”,我们一起推到宋王刘璟身上便罢,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人会质疑楚国伐宋的理由。刘璟“杀”了你,你便可以带我姐远走高飞。
你让我放的那支刻着“宋”字的羽箭,如你所愿,是我亲手弯弓射向你的。
你对我说,你不信旁人向你放箭,只信我。
可是,如果我没有放那支箭,仅凭凌飞那一剑,你还会失血过多吗?如果我没有放那支箭……
没有如果了。一念,万劫。
林璎,我东方愆妒过你也敬过你,可是到头来,我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忠了你还是叛了你。
明日我便启程伐宋,为你报仇,为你了愿,只因我东方愆这辈子注定会对不起的许多人中,你是第一个。
……
临江街头,华贵无双的车辇停在了只能步行的市集前。
颜秀道:“下雨了,咱们还是绕路回宫吧。”
恕儿一边下车,一边说:“雨天市集人应不多,你陪我下车走走。我很久没闻到过市集上各种食物的味道了。颜秀,你说这味道,像不像繁京的市集?”
不等颜秀回答,恕儿已径自跳下了车辇。她茫然站在街头,感受着周围人声交杂,忽然闻到了一阵烤地瓜的味道。
颜秀一手搀扶着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两人踩着绵绵细雨,慢慢走过临江市集。酷录文学
恕儿说:“我去过最热闹的市集,是在卫国。卫国复国后,东阳城内举办了一场敬神节……那时候,整座城里,聚集了四国盟军,车水马龙,灯火万千。街上什么吃的喝的都有,最香的,却是最不起眼的烤地瓜。我一进城,就闻到了烤地瓜的香味。如今想起,东阳城的味道就是烤地瓜的味道。那时候,东阳城里下着大雪,落在脸上凉飕飕的,就像现在,临江的小雨,落在脸上也凉飕飕的。”
颜秀没有去过东阳城,但是她仔细一想便知道,那时卫国初复,恕儿一定去了东阳为她的义父和夫君庆贺。颜秀侧头去看恕儿平静无波的眼睛,知她定是又想起了齐王刘瑢。
以前,颜秀总以为,恕儿想到齐王刘瑢时便是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今日颜秀终于恍然,原来恕儿是在伤心难过时,才一定要想想齐王刘瑢。
至于今日恕儿为何如此伤心难过,颜秀想,大概是因为公子愆要去伐宋了,而恕儿曾经也是宋国的公主啊!
颜秀说:“前面有卖烤地瓜的,殿下想吃的话,我陪殿下去买。”
恕儿微微点头。
两人慢慢朝地瓜摊走去,恕儿边走边道:“那时候,我应陪他留在东阳。”
颜秀问道:“殿下去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哪座城呢?”
恕儿想了想,冷冷答道:“住在繁京时,最喜欢记忆里的玉都。住在临江时,最喜欢记忆里的繁京。可是现在,我只想把他们都忘掉。”
颜秀只好又岔开话题:“殿下想要几个烤地瓜?”
“你我一人一个,多了便凉了。”
颜秀把油纸伞交给了恕儿,边与地瓜摊主说话边数着手中的楚币,忽听不远处几个楚宫侍卫大喝:“拦住那贼人!”
颜秀知道她搀扶着楚王在临江市集步行,身后一定明里暗里跟着许多个楚宫侍卫,所以她不慌不忙地接过摊主递来的地瓜,又不慌不忙地付了几枚楚币,正要去接恕儿手中的伞,只听恕儿道:“你打伞,地瓜我来拿吧。”
恕儿话音未落,颜秀也还未接过她手中的伞,又听身后的楚宫侍卫喧哗:“哪来的贼人!你再挣扎,可别怪我们以刺客罪捕了你!”
恕儿微微侧头,颜秀回头瞧了一眼,只见不远处有个灰衣瘸子,正拄着根竹拐与两个楚宫侍卫缠斗。他力气不大,动作却敏捷,好像是想朝地瓜摊这边跑,奈何须臾已被一个侍卫夺了拐杖,又被另一个侍卫狠厉踢在他没瘸的那条腿后。
那人跪倒在地,侍卫按住了他的肩,又从背后缚了他的双手,他向前一倾,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沾了雨水的褐色尘土。未束的黑发披散着,不知是被雨水打湿了,还是黏了泥巴,乍一看,与临江城中许多身残的乞丐无异。
乞丐虽挣扎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叫嚷之声。
恕儿问颜秀道:“怎么了?”
颜秀轻描淡写:“一个跛腿乞丐,被侍卫擒了。”
“怎么只听侍卫喧哗,却不听那人说话?”
颜秀拉着恕儿向前走,并不再回头去看。“大概那人不仅跛了,还是个哑巴。”
恕儿边走边道:“我刚回楚国时,街头有许多因七王之祸而家破人亡的乞丐……唉,他应是看见咱们衣着华丽,想来讨些饭钱罢了。你过去叫侍卫放了他,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颜秀嘟囔着:“殿下何必管……”只听恕儿又道:“这两个热地瓜也一并给他吧。”
颜秀只得接过恕儿硬推到她手中的地瓜。
她小跑到楚宫侍卫面前,低头看着那满身是泥的男子道:“喂,你今日运气极好,讨饭竟然讨到了咱们殿下面前!”又对踩着他、擒着他的侍卫说:“殿下让你们把人放了。”遂将手中的钱袋和地瓜递给了其中一个侍卫。
待楚王和她身旁的婢女走到了市集的尽头,侍卫才松手抬脚,大力将男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把先前从他手中夺去的竹拐还给了他。
男子摇摇晃晃地站着,侍卫把婢女留下的钱袋和地瓜推到了他怀中,不满道:“臭乞丐,收了殿下的东西,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真该给你扣个不敬罪!”
楚王离去后,侍卫也走远了。
天已尽黑,市集散去,华灯初上。
男子拄着竹拐,仍痴痴站在原地。
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鬼之词(上)
“原来你在这里!”七岁的薛繁踏着暮色匆匆跑来。“怎么弄的浑身是泥?”
街头灯影阑珊,男子的目光也忽明忽暗。
“不弃哥哥,你想什么呢?”薛繁仰头看着化名骆不弃的刘瑢。
刘瑢不语。他拄着拐杖,举步维艰地跟在薛繁身后。两人穿过临江的半座城池,才在残月当空时回到了落脚数日的小客栈。
薛繁吩咐店家取了几壶热水,一边看刘瑢洗手洗脸,一边抱怨:“我一没留神你就跑走了,下次你再走这么远,可要提前告诉我!”
刘瑢擦干了脸,露出清俊的面孔,依旧鼻梁高挺,长眉入鬓,然而睫毛微垂着,挡住了含在眼里的一场氤氲。
薛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再打扰,而是默默从食盒里拿出店家送来的饭菜,坐在一旁安静吃了起来。
刘瑢又洗了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坐到薛繁旁边用饭。
此时薛繁已经吃饱,便问刘瑢:“咱们还要在临江待多久呀?除了楚国的昭凰宫,临江好玩的地方咱们也差不多都去看过了。不弃哥哥,下个地方,你打算去哪儿?”
昭凰宫……刘瑢心有所思。
恕儿,你我分别四载有余,我跛腿走了大半个九州来找你,谁知今日街头重相逢……
楚王殿下,你却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刘瑢直视薛繁,用筷子蘸了杯中凉茶,在桌上用茶水写下“玉都”二字。
薛繁惊奇:“宋国玉都?之前咱们不是还特意绕开宋国的吗?”
“玉都”二字未干,刘瑢又写下:“世事瞬变。”
薛繁拍手道:“不弃哥哥你真是太了解我!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做别人不让我做的事,去别人不让我去的地方!要不然,我怎么会背着爹爹和姐姐,陪你离开药王山呢?自从咱们离开药王山,我早就想去宋国看看了,只可惜你一直坚持要绕开宋国。现在你突然转念要去玉都,真是大合我意!”
刘瑢见薛繁眉眼弯弯,一张白净的小脸盛满了喜气,不禁也朝他微微一笑。只是薛繁,你可知道,玉都曾是齐国国都?你可知道,你名中“繁”字,是陈国国都繁京之繁?你又岂会知道,我曾是齐王刘瑢,你曾是陈王独子……
刘瑢深深看着薛繁,心道:“有些事,既然知与不知都是痛,不知便是幸。”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从树梢落到屋檐,又从屋檐落到地面。
薛繁本想去逛临江夜市,却知雨天夜市不开,只好乖乖待在小客栈简陋的客房里。
他百无聊赖地端详了一会儿站在窗前看雨的刘瑢,见刘瑢一直沉浸在思绪中,只好默默整理了卧榻,想早点睡觉。
然而时辰尚早,薛繁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翘着一只脚嘟囔着:“不弃哥哥,我想……”我想和你聊天。
但他知道,不弃哥哥喝了他姐姐给的斩舌汤,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于是只好改口:“我想听你弹琴。”
刘瑢想到薛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闲不住,但自己却无法开口与他说话,无法告诉他齐卫蜀楚赵陈宋七国曾经的样子,也无法一边游历一边同他讲些名人轶事、奇谈野史,不禁思及从来都对自己知无不言的义父,心中便又添了一重难过。
巷尾的小客栈里,烛光昏暗,轻轻琴音伴雨,如泣如诉。
薛繁用一册医书盖着脸,七弦琴声渐渐卷来了他的困意。
十指付与七弦,刘瑢的心思也平静了下来。此时他弹的,是璇玑孤岛周王古墓里的一首残曲,名叫《神鬼》,是诸葛素仙在周乐王死后所作,只愿以曲问神,以曲会鬼,以曲招魂。
此曲填词曰——
心已逝而身犹在兮,人何所思?
思已断而魂飘零兮,人何所惧?
聊以残曲聚神鬼,静夜邀卿与之来。8090中文
若无身前身后事,众仙且坐听吾诉。
一灵一壶与吾饮,魑魅魍魉莫辞行。
七魄七弦任尔动,喜怒哀怨皆相同。
自卿弃吾独长眠,日月无华星辰堕。
金玉觥筹满墓冢,唯有此地酒香浓。
神鬼若闻吾所思,烦请相告与卿知。
神鬼莫笑吾所惧,遥隔两世怎相识!
……
弹到此处,刘瑢指尖微顿。
遥隔两世……怎相识?
恕儿,四年有余,你我之间,便也如同遥隔两世。
当初是我要你替我坐镇玉都,不让你随我去蜀地征战。
当初是我承诺你,等我凯旋归来,从蜀宫长缘殿里取回咱们留在那的,坠了一百颗红珊瑚垂珠的发冠,便立即为你举行齐国封后仪典。
当初是我承诺你,生生世世,你我二人,生同心,死同冢。
可是四年前,我留给你的,只有噩耗和绝世峰巅上的墓碑。
今日,我又有何因由责怪你对我视而不见?
毕竟,你我已经遥隔两世。
你,是楚王,是宋王女儿的母亲,也是周乐王的后人。
而我,不过是个丧家跛腿的哑巴!
义父因我而死,我罪无可恕。
璇玑孤岛易主,而我武功尽废,冒然回去,除了暴露我的行踪,又有谁再会敬我重我,以我这个连累了义父的废人为主?
幸好赵王在外云游,我没能与父亲相见。纵是见到,我又能为他做什么?难道一日孝道都未尽过的儿子,突然便要吃父亲的、喝父亲的,让父亲赐我一间隐在赵国山水间的华丽屋舍吗?
同样的,恕儿,幸好方才在临江街头你没有看到我。
我娶你时,未得你父母亲人的允许。我自己登基做齐王时,未给你齐国王后的册礼。我为救袍泽跳下绝世峰时,更没有知会于你……
难道我突然归来,要瘸着腿站在你面前,嗯嗯啊啊地硬要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认一个浑身是泥的街头乞丐为夫吗?
我自小学习诸葛世家的经商之道,深知何谓商道即世道,人心皆尺称。因一时之兴而失了尺称平衡,绝不是经久之道。
你我相认,除了能得一时兴奋欢愉,又能如何?我亦没有十分的把握,对你而言,这一时的兴奋欢愉里,会不会还夹杂着惊吓、麻烦和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
而我在你的身畔,既不能跟上你轻盈的脚步,也不能陪你说话解闷,还要累你那不能与她的宋王爹爹一起生活的女儿多认一个江湖废人为父……
恕儿,自我醒来,我最想行西岭蜀道,渡玉河楚水,策马扬鞭,车船不停,奔你而来。可是……
当你真的立于咫尺之地,微微侧头时,我竟无比庆幸,你是背影相迎。
第三百九十九章 神鬼之词(下)
刘瑢和薛繁潜入宋国后,舟车漫漫,倒也不急于前往玉都。
刘瑢沿路多闻宋人交谈,发现宋人对年轻宋王的敬重爱戴已经远远超越了平常百姓应对一个君王的情感。
在宋人眼中,年轻的宋王刘璟以一己之身引齐卫两王入瓮,灭齐卫、烧蜀宫、擒蜀王,其功其辉,甚至越过了当年金刀铁马向南去的宋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