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樊娜说完,东方愆已打断道:“来人!将这诋毁先王清誉的失心泼妇关押起来!”又转身对几个侍婢道:“那泼妇扔在地上的这些白纸,没人收拾吗?梧桐殿是历代楚王的寝殿,难道是乱由闲杂人等丢弃破烂物事的地方?”
几个宫人将樊娜拖出了梧桐殿,侍婢则将先王的画作仔细卷了起来。
樊娜仍然大喊着:“东方恕!是你害了先王!先王为你而死,你却连丧服都不穿!我咒你后悔一世,孤独终老!后悔一世,孤独终老!”
第三百九十五章 惠王遗作(下)
“后悔一世……孤独终老……”
樊娜的声音渐远,却一直回荡在梧桐殿,久久不散。
侍婢们将卷好的画作交给了东方愆。
恕儿对着漆黑的虚空道:“把他的画给我。”
东方愆走到恕儿面前,与颜笑一起扶她慢慢绕过地上的七弦琴,来到案前坐下。
东方愆道:“姐,你别听那泼妇胡说。琴里确实有暗匣,但那泼妇从暗匣里拿出来的,全部都是白纸。”当即又使了个眼色给站在恕儿身边的颜笑。
颜笑会意,立刻点头道:“的确都只是白纸。”
东方愆见恕儿蹙眉,继续道:“若是纸上真有画作,那泼妇却为何先用药粉迷了你的眼睛,不让你亲眼看到这些画作呢?她胡言乱语,你切勿当真。”
此时恕儿想到林璎临走前对她说过的那句——“我的事,除了我亲口对你说过的,其他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心中便渐渐安稳了下来。
你既没有对我说过七弦琴里的画作,其他人说的,我便不信。
颜笑握着恕儿冰凉的手,着急道:“太医怎么还不来?要不要先拿清水洗目,洗出药粉?”
恕儿却平静道:“我怕这毒粉遇水之后又增毒性,还是等太医来看过,再决定如何处理。从容说过,江湖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毒药,有些东西本身毒性不强,但遇到其他东西,就会致命。比如一些药粉,只有融到水里,才会变为剧毒,甚至会腐蚀皮肉,一发不可收拾。”
颜笑轻轻拍着恕儿的手,但见她微微垂首闭目,柳眉平顺,睫毛纤长,一派祥和宁静,与儿时瞌睡无异,却知她儿时瞌睡是心无杂念,此时闭目却是在隐藏因身在楚王之位而无法表露出的万千情绪。这几年颜笑陪在她身边,听到她最常提及的便是“从容说过”这四个轻柔的字。
诸葛从容,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卫王义子,齐国国君,如今又多了楚王夫婿这样的名头,而颜笑、颜清、颜秀、苏杨和苏柳他们虽与恕儿熟识,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诸葛从容。对他们而言,诸葛从容只是活在恕儿话语里的一个神仙影子,而林璎才是实实在在陪伴恕儿多年的痴心人。
颜笑不禁瞥了一眼东方愆手中的画卷,心中暗叹,既然已经天人永隔,那么对恕儿而言,看不到林璎的画作,不了解林璎的心意,应是恕儿的福气。已被那一抹神仙影子伤透的心,大抵再经不起又一次痛苦。
没有了能说会道的林璎,众人虽都在梧桐殿里,却只剩下一片寂静。
几位太医匆忙赶来,对恕儿望闻问切之后,又在地上取到了些许药粉。他们研究许久,其中一人跪奏:“启禀殿下,臣等才疏学浅,但如若臣等没有猜错,这无色无味的药粉应是江湖上罕见的毒物,歹毒之人藏于袖中或暗器中,用来损伤敌人的双目。它的名字叫做‘夜障目’,眼睛一旦沾染,便会瞬间……失明。”
东方愆问道:“可有解药?”
太医道:“此毒出自蜀地西岭药王山。药王山的毒物,只有药王山有解药,臣等……无能……”
恕儿打断道:“毒粉可否用清水洗去?”
太医道:“回禀殿下,臣等对毒术并不精通,对这种罕见的毒药更是孤陋寡闻。臣等不知清水可否洗得净,但臣等听说,有些毒粉,遇水更毒,更何况,药王山的毒药向来刁钻难缠,所以臣等不知道殿下愿否赌此一试。”
恕儿叹了口气:“罢了,已然失明,洗与不洗,又有什么分别?”
太医仍俯首跪着:“臣请殿下准允,派臣速去药王山为殿下请回解药。”
恕儿想到那药王山庄的薛伊人,当即摇了摇头,语气释然:“只怪我与药王山结过怨。她想害人,又岂会将解药送来?去也是徒劳。太医们都退下吧,我们还要为先王收拾物件。”
东方愆道:“姐,你确定不去药王山寻解药吗?你若不想劳驾他们,我亲自去便是。你的眼睛可不是小事,怎能草率?”
恕儿摸到书案上林璎惯用的一双金刚玉镇纸,便又用手指轻轻描摹着镇纸上的刻字——梧桐听雨夜来多蓄墨,冷月挑灯年去岂堪留。
多少次,林璎在这书案上一边看奏章,一边摸着这副镇纸,又一边听恕儿抱着小恩在旁边唱楚地的歌谣。可是恕儿从未想到去看这副镇纸上写了怎样的字。直到失明,她才知道这对冰冷的镇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恕儿对东方愆道:“愆儿,我睁着双眼时,总是视而不见。此时闭上眼睛,好似反而看到了更多。我看得到太医的无能为力,看得到这件事不可能全部归咎于樊娜,看得到想害我的人,更看得到一直对我关怀备至的你们。我甚至庆幸,我不用亲眼目睹他下葬……这对镇纸,他一直都喜欢用,我给他拿着。”
太医走后,众人在梧桐殿里收拾林璎生前惯用的物事,恕儿则在书案上亲笔写了一封诏书,免去楚宫十二位美人的陪葬之责,并赦她们离宫归家。至于归家之后,是守寡还是再嫁,诏书中并未说明。
颜秀看到诏书,愤愤不平:“就这么把她们放了?那姓樊的疯婆子,也要放了不成?她们一个个年轻貌美,离宫之后必有亲族帮她们隐姓埋名再改嫁出阁,可是先王的女人,岂能再服侍他人?”
恕儿道:“先王娶她们进宫之后,她们背后的亲族全都愈渐衰落,这并非偶然。楚国欠她们每个人一场年华,我做主还了便是。至于樊娜,她谋害楚王,自有刑部定罪,至于株连几族,也不归我说了算。我只说放她归家,并没有说刑部不能提审她。”
自梧桐殿走到停放楚惠王棺椁的宁晖殿,颜笑一直搀扶着恕儿。恕儿脚步稳健,闭目而行,偶尔睁眼,眼前与闭目无异。失去了光明,她便回想着昭凰宫中每一株银杏树的位置。脑中所忆的景象愈发清晰,仿佛已经代替目之可视的景象……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林璎身着一袭旧白衣,独自立在杨柳岸的薄雾里等她狼狈归来。她一无所有,只有腹中的孩子。而他,已是楚王之尊。
两人并肩走在昭凰宫里,林璎笑着说:“我火速应付了朝会,一会儿便去找你。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他又放低了声音,正经道:“你记着,在这昭凰宫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
樊娜所说的画作,不可信。愆儿所说的白纸,亦不可信。
小璎,你放心,你说的没错,在这昭凰宫里,我只得信你。
我心中明亮,便并不觉得目有所障。
第三百九十六章 街头乞丐(上)
楚国都城外茂密幽静的竹林里多了一座惠王陵。
自楚惠王林璎下葬后,新任楚王东方恕时常乘车辇造访这片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听得瑟瑟秋风。
颜秀扶她下辇,又扶她坐在了她惯坐的墓碑旁。
恕儿侧身靠着冰冷的墓碑,良久良久地坐着。
颜秀不敢扰她,只好埋头于针线,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恕儿。她见恕儿一直睁着双眼,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了平日里的灵动慧黠,而是空泛无神,像两颗墨色金刚玉做的珠子,一动不动地嵌在了齐白玉里。
那日樊娜在梧桐殿里打开林璎的七弦琴,铺了满地的画作诗文,除了樊娜,所有人都跟恕儿说,那些只不过是白纸。颜秀不知恕儿是否真的相信了他们善意的谎言,但这么多日过去,恕儿的确一次都没有再问过任何人关于那些“白纸”的事。
颜笑私下让颜清、颜秀、苏杨、苏柳发了重誓,绝不对恕儿再提此事,若是恕儿问起,便随公子愆一样,咬定先王的那些画作诗文都是白纸。那日在场的所有宫人,也都发了同样的重誓,并被颜笑打发出宫,永不能见到楚王。
颜秀起初还暗自为林璎对恕儿的一片痴心愤愤不平,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陪恕儿来此,见恕儿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虚空,她便渐渐明白了众人对恕儿说谎的用意。
一片枯竹叶落到了恕儿的怀中。她摩挲着那片竹叶,回忆往昔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却不料她自己的人生竟枯萎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
本以为,从容走了,心就已经死了,现在才知道,那时纵然心死,一颗心却还存在。如今,那颗死了的心,似是烧成了灰,化成了风……
小璎,我记得,在陈国繁京时,你虽然思念你那远在楚国的父亲,但其余时间,却是轻松自在的。后来,我们途径宋国,返回楚国,一路上,你大改以前悠然自得的脾性,见了谁都想耍弄一番。那时我不明白你为何变得无事生非,现在想来,原来那时你心中定是十分纠结,千分忐忑,万分犹豫。或许,你恨不得我们在路上出些岔子,如此便能再晚些回到楚国。可是回到楚国,你便能与你父亲团聚,于是你又拿捏不准到底要弄出多大的岔子。
回到楚国,你又有了变化。七王之乱后,楚国四处凋敝,民不聊生,早已不是你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楚国。众人只看到,你努力地想要做好晟王府的小爵爷,成为无可挑剔的楚国太子。但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我也不知道,那对你来说,其实是煎熬。
你喜爱书画,喜爱琴曲,喜爱陶艺,可是碍于身份,你只得出入军营,与那些喊打喊杀的人为伍,既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又不能显得不合群。你不会武功,又在陈国长大,那时候晟王军营里的人,包括小东方在内,想必没少给你苦头吃。可你从未抱怨,从未退缩,反而主动去揽别人都不愿承担的不得不败的那场败仗。
自那以后,他们都赞你大度,赞你聪颖,赞你眼界开阔、心胸开朗。他们把你架得越高,便是给你禁锢得越牢。
自我与从容重逢后,我一直都在忙自己的事,从未关心过,回到楚国的你,其实是有多么孤单无助。我以为,你回了家,便拿回了本应属于你的一切,那一切,包括晟王府的尊荣,包括楚国林氏的高贵血脉,也包括父慈子孝。可我从未想过,回到楚国的你,也失去了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包括江湖上的肆意,也包括我们两个自小到大的情义。
你登基后,便没有过上一天开心的日子吧?
如今,我也是一样。比比电子书om
你承担了太多,就连告别时,你还硬要将义父和从容的死揽到你自己身上。就算绝世峰的计策真是你派人献给刘璟的又怎样?选择用计的,终归是刘璟。
难道你不想让我继续憎恨刘璟吗?难道你想把我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恨意,随你一并深埋入土吗?
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希冀,加之眼前这一片昼夜不变的黑暗,我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小璎,我好累。你知道吗?每天只看得见黑暗,却不能长眠不醒,究竟是何种滋味?
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是我一直以来,对你视而不见的惩罚。
能有这样的惩罚,也是我的幸运。至少你的那些画作,我永不得见。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目不视物,声音便会格外清晰。恕儿能听得出,驭马而来的,正是东方愆。
颜秀起身行礼,东方愆下马,走到楚惠王的墓碑前,怅然看着仍然靠着墓碑一动不动的恕儿。
“姐……明日一早我便要领兵伐宋了。”
恕儿不接此话,而是忽然发问:“先王临行时,应该写了两个不同版本的遗诏吧?”
恕儿音色平和,东方愆却不由惊讶:“是陆修说的?”
恕儿摇了摇头。“原来三份遗诏,一份在千秋殿,一份在藏书阁,最后一份,梧桐殿的老宫人说在临江一布衣百姓手中,却又说为保遗诏安全,不能透露到底在谁手里。我早该想到,小璎一定会把诏书交给临江酒楼的小陆哥。如此看来,遗诏不止三份,而是每处都有两份不同版本,一共有六份。”
恕儿又道:“你不必去扰陆修,他一直都是个尽职尽责、守口如瓶的人。两版遗诏之事,是我自己想到的。”
东方愆见恕儿已经推断了出来,便只好应道:“是。”
“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两版遗诏,千秋殿上,为何不拿另一版出来示人?你甘愿将楚王之位,让给我这个瞎子姐姐吗?”
东方愆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惠王林璎”四个大字,不禁胸中一痛,叹道:“姐,我以前的确想当楚王,但是后来……林哥哥让我明白了许多。我不需要心甘情愿,更不需要拱手相让。只是楚王之位能尽量保住你和小恩的性命,于你更有利而已,于我却无足轻重。”
“此话怎讲?”
东方愆道:“难道我做楚王,你会去领兵伐宋吗?林哥哥很了解我,他才敢去只身犯险。他知道,如果他此行不归,我必会斩钉截铁地亲自领兵伐宋。你我谁做楚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宋不可并立于世,天下也不该再四分五裂。”
第三百九十七章 街头乞丐(下)
自古楚服尚白,又值惠王丧期,虽然恕儿目不视物,却能想到,此时站在墓碑前与她说话的少年,已然长成七尺男儿,并且一身素衣,腰悬佩剑,手牵白马。
恕儿问道:“此役,你有几分胜算?”
东方愆答:“不顾宋王死活,便是十分胜算。”
恕儿迟疑了一瞬,不再说话。
东方愆说:“姐,你还没有告诉小恩她的亲生父亲不是刘璟吗?你已是楚王之尊,你我在楚国的势力也已经根深蒂固,小恩的安全再也不需要用刘璟的名头罩着。”
恕儿说:“小恩知道。”
东方愆见恕儿目光凝滞,不知她究竟是仍在迟疑,还是因为目不视物,所以眼神无光。“姐,心善、心软,总该有个限度。刘璟不死,宋国难亡。宋国不灭,楚国难存!姐,你如今是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