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蹙眉。“骆医师,你是不是受伤了?”
刘瑢艰难地抓向自己的后背,又听恕儿道:“刚才摔下马车时,我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是羽箭断裂的声音。医师可是身上中了箭?那箭可是在咱们掉下马车时折断了?”
刘瑢诧异于恕儿敏锐的听觉。
恕儿道:“若需拔箭,我可以代劳。”
刘瑢侧躺着,单手托腮,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恕儿认真说话的样子。
恕儿继续道:“你年纪轻轻,不仅医术高明,为人也十分仗义。我久居深宫,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你这样光明磊落、行侠仗义的人物。你若受了伤,须得早些痊愈。不然你家弟弟由谁照料?我们这一路,又得谁相助呢?”
刘瑢这才缓缓起身,坐在了恕儿身前,握起她的手腕,引她的手掌抚到了自己的背上。
恕儿道:“你是背上中箭?我只能摸瞎子,得罪了。”遂在这“少侠”的背上仔细寻着羽箭的位置,却察觉到这宽阔却瘦削的后背在微微颤抖。
她不知刘瑢是在偷笑她那句“得罪了”,以为这少年是疼痛难忍,于是安慰道:“想来骆医师自幼研习医术,自己却从未受过这么疼的伤吧?不论你信不信,我倒是受过很重的伤,就在宋国的天牢里。”
刘瑢收了笑容,心道:“好在这次,又是玉都南郊,以身为盾,护你的人,是我。”
恕儿摸到了两支断箭,向医师确认道:“这两支箭,现在可以拔吗?先拔哪支呢?”
刘瑢用右手拍了两下地面。
恕儿会意:“你是说,先拔右侧的?”
刘瑢又拍了两下。
恕儿不愿胡乱确认别人的意思,于是提议:“不如这样,我问你问题时,你拍两下地面,就是‘好’,‘有’,‘可以’的意思,拍三下,就是‘不好’,‘没有’,‘不可以’的意思,如何?”
刘瑢立刻拍了两下地面。
恕儿又问:“我可以先拔右侧的箭吗?”
刘瑢拍了两下地面。
“拔完右侧的箭,就拔左侧的箭吗?”
刘瑢拍了两下地面。
恕儿用力撕开裙摆的布料,又将布料扯成两条,备来给伤口包扎。她一边握住右侧的箭,一边转移了话题:“青羽莽撞,扔下你我就去打架了,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话音未落,已经迅速拔出了箭。
刘瑢“嘶”的一声,心道:“对我下手,还挺利落。”
恕儿将一条布料绕过刘瑢左肩,紧紧包扎住他右侧的伤口,又握住他左侧的伤口,说:“你受伤中箭,是为护我。这份恩惠,我会一直记得的。来日你若有所求,我必会助你得偿所愿。”正说着,便已拔出了左侧的箭。
刘瑢又是“嘶”的一声,心道:“这毫无征兆的手法,哪里像是报恩?分明是在报仇。”
恕儿替他包扎完,刘瑢顺势一倒,正躺了恕儿一个满怀。
恕儿连忙推他起身,却不知是这位“少年”体重略重,还是他故意赖皮,总之推了两下推不起来,便只得由他躺在怀里,心想:“若是再强行推他起来,倒显得我心思狭隘。或许他只是疼晕过去了呢?”
刘瑢安静地靠着恕儿,心中喜悦,无以言表。
第四百三十章 心有千结(上)
刘瑢靠在恕儿怀里,佯装晕厥。
恕儿探他呼吸均匀平稳,觉得应无大碍,想他醒来后箭伤定然疼痛难忍,便纵容这位医术卓绝的少年在自己怀中稍晕一会儿。
深林静谧,两人一病一伤,以这近乎亲昵的姿势闭目休息了许久。
刘瑢虽贪恋这份久别后与恕儿难得的亲近,却知救兵不会放任远嫁漠北戎族的楚宁王消失在玉都郊外的深林里,所以也不想放弃这次单独与恕儿说话的机会。
他稍挪了挪身子,只听恕儿道:“骆医师醒了?”
刘瑢拍了两下地面,随即撑起身子,挪坐到恕儿身旁。
深林里的猎洞不窄不宽,刚好让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呼吸可闻。
恕儿道:“寻咱们的人,估计是顺着车驾的轨迹去远处找了,咱们还得在这里多等一会儿。骆医师的伤口若是实在疼得厉害,不如分心听我说话。以前我受了很重的伤,全身都很疼时,听别人说话就能稍有缓解。”
刘瑢背上伤口虽疼,但听恕儿此言,顿觉心中一痛,这一痛,的确缓解了背上的痛。恕儿啊恕儿,你说的重伤,就是在宋国天牢里遭的酷刑吧?那时候,你为救盟军,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刑,而我却远在千里之外,束手无策。
你重伤未愈就跑来东阳找我,而我呢?我那时候,竟然在吃刘璟的醋!竟然对你冷言冷语,误会至深!
恕儿虽然实在不知能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正是因为素昧平生,才能畅所欲言。
她轻缓道:“那时候,我也受了箭伤。不瞒你说,箭伤之上,有浑身鞭笞的伤,有割腕的刀伤,还有烙铁印在足底的烫伤。你定然想不到,一朝万人之上的楚国女君,也曾沦为过阶下囚,也曾在最阴暗的地方企盼过阳光吧?
可我那时候疼虽疼,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来救我,而且那人一定会来。就算他不来救我,就算我死在宋国的天牢里,我也无愧于任何人。心有企盼,又问心无愧,就是那样的心思,支撑着我忍过许多许多的疼痛。
你一定想问,后来救我出来的人,是不是我等的那个人吧?
是,的确是。
他能来救我,我真的欢喜了很久很久。从小到大,他于我而言,便是春日暖阳。只要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我便无所畏惧。
骆医师,不知在你心里,是否也有这样的人呢?”
刘瑢心中答道:“有。义父和父亲于我而言便是如此。”
恕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你一定想不到,这位我从小到大都那么信任、那么珍惜的人,竟会夺走我爱慕和倚靠的一切。皮肉之伤,尚有痊愈之时,可是这些心结,恐怕我此生都难以打开。
全天下都认为我应当恨透了这个人,但那是因为天下人都低估了我的心究竟能软到什么程度。我有太多机会可以杀了他,但我终究下不去手。
为此,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现下,骆医师是不是明白,这一路我为什么一直没让你为我治疗眼疾呢?
因为我这样是非不分、好歹不识、大仇不报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光明。
想来我在宋国天牢里受的酷刑,应是老天提前给我的报应。可是那些根本就不够!
我还得用世人的咒骂、无穷的黑暗、漠北的苦寒、客死他乡的结局来赎我这一世的罪孽。”
刘瑢怔然,从不知恕儿竟是自怨自艾、自责自苦如斯,于是下定决心,不论她的眼疾是否能顺利治好,这些心结是一定要为她打开的。
但就算他能死而复生,林璎却不能了。既然恕儿始终不忍杀刘璟,林璎的命,又如何让刘璟还呢?
猎洞之上,斜阳西下,将最后一抹金色映在恕儿睫间的泪珠里。
刘瑢不禁伸手为她拭泪。
冰凉的指尖触到恕儿的脸颊,她不自然地往后一缩,尴尬笑道:“我不是讳疾忌医,只是……其实我一直都有些害怕骆医师,一路上才一直避着你,既不让你给我治眼睛,也不曾与你说过几句话。”
刘瑢捧起恕儿的右手,在她掌心写道:“为何?”
恕儿推开刘瑢的手,又往远处挪坐了稍许,才答道:“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模样,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你我就像阴阳两隔的人。这难道还不够令人害怕吗?”
刘瑢又一次捧起恕儿的手,将她的手掌移至他的脸颊上,缓缓引着她的手,抚过他的五官。
恕儿起初心中推拒,觉得与这少年肌肤相触,十分不合礼数,想要收回手,但这少年的手掌大而有力,自有一股倔强,她便也不好抽手,只得随着他的引导,慢慢地,从眉心到眉尾,从鼻梁到鼻翼,从颧骨到下巴,又从人中过薄唇,细细地将骆医师的脸仔细描摹了一遍。
恕儿将手收回袖中,不禁尴尬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实在了!”
刘瑢竟莫名有些生气。一直以为我年纪太轻也就算了,一路上竟是故意躲着我?现在摸了一遍我的脸,还认不得我是谁?
我好不容易爬回人间,好不容易把欠了的债都尽力还了才来找你,你竟还说我们“阴阳两隔”?
气血上涌,刘瑢不顾扯了背上伤口的疼痛,侧身低头,迅速在恕儿的唇上印了重重一吻。
恕儿,你不是想要惩罚吗?那我便罚你被一个你认为素昧平生的江湖布衣、年轻晚辈无礼相待!
恕儿本能地大力推开了这个无礼的“少年”,只听他“哎呦”一声,倒在了一旁,遂又略觉歉疚,慌乱道:“骆少侠,你为护我受了伤,我本不该让你伤上加伤的。但是……少侠请自重。”
刘瑢狼狈爬了起来,适才莫名的怒气此时又莫名地一消而散,笑看向手足无措的恕儿,心道:“‘骆医师’怎么忽然变成‘骆少侠’了?”
恕儿则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育起“骆少侠”,说少年人不该随心所欲,说少年人应当知礼而守礼,又说少年人虽不管天高地厚却也应当学会瞻前顾后……
正说着,忽然听到青羽和翼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主公!宁王殿下!骆医师!骆公子!你们在哪儿?”
恕儿立即喊道:“在这儿呢!我们在这儿!”
刘瑢无奈。他们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找来,想是“骆少侠”的污名,在楚宁王殿下这里暂时洗不清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心有千结(下)
这边戎族大军找到了跌入林中猎洞的楚宁王与骆医师,又没等到玉都里传出任何消息,赫兰野汗王便下令九部连夜行军,想是不愿久留于是非之地。
恕儿抱着熟睡在自己怀中的小恩,渐渐被一股掺杂着落寞的困意席卷。
又经玉都,却是城门紧闭。
这座城,承载过久别重逢,承载过决绝辞别,如今过而不入,倒似只承载过一场幻梦。
那边城门内,白玉宫的不梦阁里,宋王刘璟蜷缩在软塌上,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惊醒。肺中和咽喉里尽是血腥的味道,他想要坐起来吐掉那口血腥,竟发觉无力支撑,只得麻木地继续侧卧着,暗叹:“果然病来如山倒,气力尽消散。原来命如草芥,我这个无名无姓、不配在王宫里偷生也不配在沙场上战死的人,竟会和成千上万的宋国兵士一样,死于瘟疫。”
自半月前从军营回来之后染了瘟疫,刘璟便将自己关在不梦阁里,罢了朝会,也不寻太医。
凌飞几度在阁外骂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圣心竟然只求死”,骂他“懦弱”,骂他“逃避”,骂他“堕落”,但刘璟只管充耳不闻,自暴自弃。
宋王罢朝之后,宋国国库空虚,朝政混乱,军心涣散。
挚友凌飞骂不动,国相凌墨谏不动,王后凌姿也劝不动。曾经的“王权狂人”,如今不动不动就不动。
半月前,朝臣向凌墨禀报,说楚王东方恕退位,改号“楚宁王”,改嫁戎族汗王赫兰野,并随戎族九部大军西撤,将会途经宋国、赵国,过晋阳关归漠北狼城正式结亲。
凌墨命凌飞转告刘璟此事,但凌飞正在气头上,匆匆到不梦阁前喊了一句,没听到刘璟回话,便气冲冲地走了。刘璟却是体虚气弱,睡着了,压根没有听到。
宋国上下都知道楚国再次易主,也都知道宋王的“老情人”即将以远嫁戎族为由,引戎族撤军关外,唯有一心逃避朝政的刘璟,真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日凌飞又到不梦阁外叫嚣:“殿下!戎族汗王已经领兵到了玉都城外!你究竟打算何时从你的乌龟壳子里钻出来?有本事你抹脖子自尽啊!有本事你禅位啊!你究竟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软弱样子?”
屋里传出一连串的咳声,一咳未断,又起一咳,声声纠缠。
咳声的尽头,终于响起了单薄的声音:“庸碌半生,现下我都快死了,你就让我清静清静吧。”
凌飞怒道:“戎族人打进来怎么办?玉都你不要了?”
刘璟终于咳出一口血,舒服地笑着:“宋国我都不要了。玉都,你们看着办。”
“朝臣已经在宁国殿外吵成一锅粥了!你再不发话,我爹就要被他们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我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只想躺着。让他们吵,吵累了各自回家睡觉。”
“戎族人打进来怎么办?鲁慧将军自请护殿下出城,但有一帮文臣不同意殿下离开,硬说玉都失守时倘若殿下不在城内,有损殿下和宋国的颜面。还有人催促殿下立储,但是殿下膝下无子,放眼宋国,也没有哪位文武皆如殿下一般可以服众的刘姓子侄……”
凌飞说了半天也再不得刘璟回答,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开不梦阁的金镶木门,又掀翻了宋王卧榻前的白玉屏风,瞪着此时正在心无旁骛地闭目养神的宋王,大喊道:“你心心念念的东方恕就在玉都城外,桃花溪畔,戎族汗王的车驾里!宋国你可以不管,玉都你也可以不管,但是你这位舍己救天下的妹妹,你也不管了吗?”
刘璟这才睁开了眼睛。
一双血丝充盈的眸子迟缓地看向凌飞,煞白又干燥的薄唇尽力微启:“恕儿?什么舍己救天下?”
凌飞冷哼了一声:“我以为你当真什么都懒得再管呢!”
刘璟咽下一口喉中上涌的鲜血,孱弱道:“你去告诉她,我就快死了。告诉她,我不求她的原谅了,只求从今往后,她能为自己好好地活着,不要再去舍己救人,也不要再折磨自己。今生我先走一步,来世,说不定她还是要叫我一声‘哥哥’。不对,是我糊涂了。她还有长长久久的阳寿。来世,若真有来世,我们恐怕也再遇不上了……”
说到此,刘璟似是已经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只得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连那泪珠也没有力气动弹,只沉沉地挂在他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