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红衣女子(上)
负责打理药泉的丫头不知小姐要什么样式的衣服,于是体贴地将薛伊人的两套旧衣衫拿了进来,给她挑选。一套略旧的是她平日惯穿的纯白色,一套略新的是她只穿过一次的水红色。薛伊人毫不犹豫地挑选了红色,心想:“姓颜的,就让你坐在酒席间成为最扎眼的一个,最好今晚就扎到蜀王的心里,让他收了你这个红颜祸水!从此你就在蜀宫里终老一生,再不得江湖上的逍遥自在!”
薛伊人吩咐丫头帮出浴后的恕儿梳妆打扮,自己在一旁看着。看着她一缕一缕的发丝被那干粗活的丫头粗略地盘起,看着她白皙的耳垂和颈间都没有首饰装点,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撑不起自己那一身高挑修长的水红衣衫……薛伊人并未吩咐丫头拿镜子过来,所以恕儿看不到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番打扮,只觉得头发松散,发髻摇摇晃晃,还有一身红衣十分碍眼,宽松到衣襟可以随时滑落。
多年未穿女装的恕儿,木然地随薛伊人走回百毒堂。赶了一天的路,喝了一晚上的酒,还泡了药泉,她已经十分疲惫,虽不是摇摇欲坠,却已是昏昏欲睡。随便那薛姑娘如何折腾自己吧,她只想找个地方昏睡一宿。
百毒堂里,诸葛从容和蜀王乌邪仍在比剑。诸葛从容在蜀王的威逼利诱下仍不使用蜀王想看到的“杳然剑”,蜀王也已经不拘泥于只使用“乌衣剑”。两人将天南地北的剑法都斗了个遍,也不分上下。但恕儿能看出,两人似都未用全力。大概诸葛从容怕无礼伤到蜀王,蜀王则怕分出胜负之后,诸葛从容更不使出杳然剑。
二人僵持不下只间,只见薛伊人领了个红衣女子缓缓踱入席间。那红衣女子的如水目光惺忪迷离,好像栖身于世外幻境、不谙世事的仙子,一脚踏入红尘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她一身红衣坠地,宽袍广袖更显潇洒飘逸,她发髻蓬松欲坠,几缕长发上滑下晶莹的水珠,犹如出水红莲。
诸葛从容和蜀王乌邪不约而同地驻足凝望。
薛伊人将恕儿带到蜀王面前,说:“殿下、诸葛哥哥,你们别打了,这都半夜了,也该歇息了,明日再切磋武功也不迟。”
蜀王叮咣一声,随手扔下从诸葛遁迹那里抽出的破剑,目不转睛地只看着红衣女子,喃喃问道:“你是……西岭主公小妮子?”
薛伊人看到蜀王那垂涎欲滴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着想:“就算诸葛哥哥也能看上你,他的义父在此,他一介娇贵矜持的少爷又怎么可能跟那没脸没皮的蜀王抢人?”
恕儿低着头不敢去看蜀王炙热的目光,回答道:“是我。”
诸葛从容将手中的怀王剑递给恕儿,说:“多谢西岭主公剑。”
恕儿接过剑,抬头看向诸葛从容,只见他的眼里的戏谑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温柔婉转,仿佛在说:“你的剑可以给蜀王,人,不可以。”
恕儿答道:“诸葛少爷客气了。”
蜀王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恕儿,说:“啧啧啧,你着女装很好看嘛!之前为何跟我一般不修边幅地穿一身脏兮兮的男装?还跟大侄子学了一套古怪的乌衣剑?不妥,十分不妥!我太爷爷所创的乌衣剑,配不上你这身装扮!”低头想了片刻,又说:“既然楚国大侄子教了你一套我们蜀国的乌衣剑,我这个蜀王就教你一套他们楚地的‘越人剑’!越人剑飘逸灵动,才配得上你这西岭主公小美人儿的水红衣衫!”
恕儿不禁去看诸葛从容,只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微微点头。恕儿无奈,心想,怎得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教我武功?还都是别人想学也学不到的上乘剑法?难道我的容颜姿色,不如我的习武根骨?
蜀王从地上捡起刚刚丢掉的剑,对恕儿说:“来来来,现在我就教你!”
诸葛从容阻拦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歇息了,明日再教也不迟。”
蜀王摆手道:“要歇你们去歇,本王明日就得回紫川了,只有这一晚上的时间。”
薛伊人提议道:“殿下既然时间不充裕,何不将她带回紫川蜀宫再调教?”
蜀王脱口而出:“好主意!”诸葛从容刚想插话,蜀王却又耷拉了脸,说:“不好不好,王后若是见我带一个小美人儿回去,还亲自教她武功,定然勃然大怒,到时候不仅我要遭殃,西岭主公小美人儿的碧凉凝香生意也做不成,说不定王后还会派人去端了西岭的十门八派……这可是十分的不好!”
恕儿和诸葛从容都松了一口气。
诸葛遁迹忽然起身道:“乌兄精神好,若喜欢陪着他们小辈玩耍,大可不必睡觉。我和薛兄却是要去休息了。”
薛久命也起身,打了个哈欠,说:“子午已过,要护脾胃心肺,还需早早睡觉。殿下,你真的还要陪小辈们玩耍吗?”
蜀王笑道:“只要看到西岭主公小美人儿,我的脾胃心肺就统统都被护着了!你们两个老家伙赶紧去休息吧!明早记得起来送我!”说罢,又对诸葛从容和薛伊人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也去休息吧!我要传授剑法了。”
薛伊人行了个礼,暧昧地说:“那我就不打扰殿下和西岭主公小美人儿的良宵了。”便随着薛久命和诸葛遁迹一起出了百毒堂。她回头看了一眼诸葛从容,只见诸葛从容也转身走出了百毒堂,这才放心离去。
可是诸葛从容并没有跟上义父诸葛遁迹的脚步,而是找了棵紫玉兰树,纵身一跃,随意躺在了一根树干之上,透过玉兰花瓣,侧头看向百毒堂中的蜀王和恕儿。
蜀王拉着恕儿走出百毒堂,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今晚月色好,咱们不在那酒气冲天的屋里待着,出来透透气,看看紫玉兰花、学学越人剑法,岂不是良辰美景、才子佳人?”
第六十九章 红衣女子 (下)
恕儿无力地看着精神充沛的蜀王,说:“殿下,我虽然十分想学‘越人剑’,但实在是旅途劳顿,想去睡觉……”
蜀王深深叹了口气,说:“唉,说句老实话,若是本王晚生二十年,恐怕也能与那诸葛家的小贤侄争上一争。可是我这与你父亲一般大的年纪,又拖家带口,儿子都和你差不多大,怎好意思拉下老脸来叨扰你一个黄毛小丫头?”
恕儿看向那为老不尊的蜀王,忽然觉得,他活得坦诚剔透,有一股难得的稚气。恕儿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静静等待蜀王继续倾诉衷肠。
蜀王说:“人,不能贪心,知足,才能常乐。我已拥有太多别人永远都不可能企及的东西,比如君王之位、盖世武功,还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家那个王后,起初也不是坊间传言的‘悍妇’,只是多年以来,恃宠成娇。本王自以为,宠自己的妻子,就要把她宠上天,别人才不会把她拐跑了。如今她已不似盛年时那般貌美如花,又被我宠成了那娇贵的性子,我若不陪她白头到老,又有谁敢陪呢?”
恕儿静静听着,看向那一轮明月,莫名觉得温暖。她笑对蜀王说:“殿下是个好丈夫,赵王应该提个夫妻榜,殿下和王后定能名列第一。”
蜀王点头道:“这是自然!”随即又叹息道:“可惜了西岭主公小美人儿你,如此倾国倾城的容貌,如此冰雪聪明的头脑,如此习武高手的筋骨……今生却不能被本王独宠!”
诸葛从容懒洋洋地躺在附近的紫玉兰树上,听到蜀王如此胡言乱语,不禁笑出了声音。
蜀王不理那笑声,继续道:“既然本王不能把你这人间仙子娶进蜀宫,不能亲自给你荣华富贵、平安喜乐,就只能把王后喜爱的碧凉凝香送给你去做生意。你能自力更生,逍遥江湖,也是另一种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恕儿说:“多谢殿下抬爱。”
蜀王指着那棵茂盛古树,说:“看得出来,我那小贤侄对你似乎很是上心。他那懒人,平日里自在随意惯了,没想到居然能耐着性子陪你在西岭里练了那么多天剑,硬是把乌衣剑那么繁杂的剑法化繁为简地传授给你,实在是不容易。但是小美人儿,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可不能因为我那小贤侄长得玉树临风,就对他一见钟情、死心塌地。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怀王剑,才如父如兄如挚友一般对你,你可不要辜负我苦口婆心的一番忠告。他以前是什么人,他将来是什么人,你都要清楚明了,才能与他私定终身!”
恕儿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蜀王继续道:“而且你要知道,药王山庄的薛家小姐可是十年前就看上了我那小贤侄。这是她抠门的爹爹亲口告诉我的,还曾暗示让本王指婚做媒。可本王一直信奉‘乱点的鸳鸯不靠谱’这条真理,不会随意给十来岁的娃娃指婚。薛家的女儿性子高、心思沉,又娇生惯养、唯我独尊,你若想从她手里抢人,可着实不容易。所以本王真心劝你,三思后行,先做好你的生意,在江湖上立稳足,再去淌浑水。”
诸葛从容再听不下去蜀王乌邪的一番危言耸听,跃下树干,靠在树上说:“殿下,我只是没教您赵王私创的‘杳然剑’,您也不至于以我的终身大事来报复我吧?”
蜀王笑道:“小贤侄,我若是报复你,早就带着小美人儿回紫川了,用得着在你面前和她月下谈心吗?我只是以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们,不要相信什么‘一见钟情’,本王我,就是活生生一个‘一见钟情误终身’的典范!你们两个小娃娃可要三思而后行。一辈子,可不是你教我一套乌衣剑,我教你一套越人剑这样简单的事。你们啊,首先要知道对方是谁,彼此想要什么,再坠入爱的楚水玉河。”
诸葛从容问道:“说到越人剑,殿下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教不教她剑法?”
蜀王说:“越人剑的精髓,我已经告诉她了。”恕儿不解地看着蜀王。蜀王继续道:“越人剑潇洒飘逸。如何能做到‘潇洒’?只有不贪心、能知足,才能像本王一般潇洒。越人剑内功心法中最高深的境界,不是什么都练得出神入化,而是知道自己的极限,不贪心、能知足,适可而止。许多人练不到越人剑的极致境界,就是因为没有参悟到这一条道理,一味贪多不厌,却不知将已经学会的东西勤加操练。只有无比娴熟,才能显得飘逸。小贤侄,这层境界,你可修炼到了吗?”
诸葛从容道:“这层境界,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多谢殿下的点拨,小侄确实还未做到。小侄的境界是,学无止境。不过殿下,我和义父编撰的武学大典,您是否还愿给题个字?”
蜀王说:“你们让我题字,是明摆着要昭告天下,你们手中有一本囊括天下武功的武学大典。你们就不怕,到时候引起武林人士的一番争夺?既然书未写成白纸黑字,又何必急于昭告天下?”
诸葛从容摇头道:“我倒是也在纳闷,不过一切都是义父的意思,我也只好照办。按理说,高手榜排名第一的是我义父,又何必劳烦殿下来题字?”
蜀王拍了诸葛从容的脑瓜一下,说:“你这小子又来气我!赵王的杳然剑法你不教给我也就算了,你义父脑子里的鬼主意也跟我藏着掖着。真是难为了我对你们照顾有加,连这样的小美人儿我都能拱手让给你。也罢,明日本王启程回紫川之前,给你写几个字就是了。”转头对恕儿说:“越人剑法,你还是让这姓诸葛的小子日后慢慢教你吧,本王就不夺人之美了。但你记得,三年之后,带上你的怀王剑,来赴我们的紫川之约。”又打了个哈欠,说:“看来人老了就是熬不动,本王去睡了,你们两个也早些去休息,不要孤男寡女,在人家药王山庄的地界里花前月下!”
第七十章 花前月下(上)
蜀王乌邪大摇大摆地走了,酒席散去,药王山庄里的烛光灯火也星星点点地熄灭。月夜静谧,落花有声,只剩下恕儿和诸葛从容。
诸葛从容笑说:“你等着,我去拿壶温酒来,咱们坐到那边的花树上看月亮。”
恕儿虽然疲惫,却难辞诸葛从容的展颜一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诸葛从容转身走进百毒堂中取了一壶仍为蜀王温着的酒,顺手拿了两个白瓷小杯,回到了恕儿面前,说:“跟我来。”
恕儿跟着诸葛从容跃上一株枝干硕大的紫玉兰古树,一人占领一根树枝,将头靠在中间粗大的树干上,透过花间缝隙,仰望一轮明月。
诸葛从容给恕儿斟了半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说:“敬女扮断袖的颜老板,祝你生意兴隆,也敬女中豪杰的西岭主公,祝你武功精进!”
恕儿笑饮了那半杯酒,问:“怎么只给我半杯?”
诸葛从容看着恕儿澄澈的眼睛,又看看天边挂着的月亮,缓缓说道:“因为怕你醉酒伤身,又怕你清醒谨慎。”
恕儿痴痴看着诸葛从容半仰着的侧脸,月光如水,斯人如梦。
恕儿说:“诸葛少爷,你很会赏景。绝世峰上的落日红霞,药王山谷的紫玉兰花,这些景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心里回想起初见之时,他在冰湖舞剑,她在窗前赏梅……
诸葛从容说:“景色和我,都不许你忘记。”
恕儿觉得,心中似有琴弦一般,被眼前的男子拨动得有些震颤。
诸葛从容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叹道:“本以为能陪你一路去紫川蜀宫找乌邪要那道旨意,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他,咱们也就不用再去紫川。更没想到我义父也在这里,明日蜀王一走,我义父大概也要带我回楚国了。毕竟我在外面晃了半年都没回岛上,也该回去帮他打理一下家里的生意。我想邀你一同去楚国,但也知道你有事在身,不能丢下繁京的妆品铺不管。唉,人生在世,纵然囊尽天下武学,也装不走一个自力更生的颜老板。”
恕儿说:“既然诸葛少爷相邀,等我忙完碧凉妆品铺的事情,就去楚国找你也未尝不可。”
诸葛从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恕儿,说:“这是诸葛家的通关文书,等你忙完的陈国的事情,什么时候想来看我,或是有事找我,就拿着这份通关文书从蜀国入楚境。蜀国入楚,首先到达的是裕王郡,而诸葛家的璇玑孤岛,在晟王郡内,要先到晟王郡虞陵以北的仙沪,再从仙沪的北港上诸葛家的船,走羡江水路,直达东海。再换我们的私家大船,在东海上顺风行驶三天三夜,才能到璇玑孤岛。”
恕儿问道:“我记得你说过,裕王和晟王打得不可开交,想从裕王郡进晟王郡,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