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从容说:“我说那句话时,还没有给你诸葛家的通关文书,从裕王郡到晟王郡自然困难重重。而如今,你只要收好这一纸文书,裕王郡和晟王郡的守城将领绝对不会为难你。你若想去宋国,也尽可以拿这一纸文书,从晟王郡出入宋境,保证畅通无阻。”
恕儿恍然大悟道:“我以前只想着从陈国直接到宋国,在黑市上辗转多年也没攒够钱买一纸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现在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更价值千金,给一千金人家还不一定敢给你仿……早知道我就让他仿你们诸葛家的通关文书!还能让我在楚国也畅通无阻!”
诸葛从容笑看着她,想到她女扮男装在黑市上笨拙无助地寻访一纸伪造的通关文书,何其艰辛,何其绝望,不禁眼底透出温柔,说:“你若真心想回宋国省亲,又何必执着于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前些年为何不去楚国?楚国虽远,但只要进了晟王郡,你可以每天都随意出入宋国。而从裕王郡进晟王郡虽然困难,却也比不上跨越陈宋之界的万分之一。”
恕儿点头道:“你说得对,若是我真心想回宋国,也不会以一纸通关文书作为借口。想回,总有比赚到一千两金子更好的办法。也许我只是在以那昂贵的通关文书跟自己较劲罢了,结果我越是拖延较劲,那文书也一年比一年越贵越难得。”
诸葛从容问道:“你既生在宋国,却为何对回宋国如此纠结难决策?”
恕儿答道:“其实一开始是觉得自己在那里格格不入,与其回去再被人扔到河里,不如找个别的地方自生自灭,也好过给那几个疼爱我的人找麻烦。我被好心的姨姨们收养,又有个十分有才华的结拜弟弟,我渐渐喜欢跟他们一起生活、一起自力更生、养家糊口,感觉日子前所未有的充实,觉得一切都可以踏踏实实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后来,我可能只是以通关文书的价格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努力的目标,让自己更加强大,有朝一日回到宋国,也算是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让人刮目相看,就算还是格格不入,也不再会有性命之忧。等我再做三年,或许就送出怀王剑,然后衣锦还乡,从此再不用忙忙碌碌。”
诸葛从容说:“你若是有生意上的问题,尽可以随时来楚国找我,若是回到宋国仍然格格不入,也可以来楚国找我。虽然那老不正经的乌邪所说我并非全部赞同,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首先要知道对方是谁,彼此想要什么,再坠入爱的楚水玉河。颜姑娘,既然你未嫁、我未娶,你我便有情投意合的权力。可是如今的你,真的知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吗?在你不愿摘下面具之前,我也不愿轻浮于你。你若能千里迢迢来海上孤岛找我,别说一纸通关文书,我就是拿诸葛家的家产为聘也不为过。可是我在你面前多日,若不是蜀王道破你是女扮男装,你还打算瞒我多久?我的诚意,自从我教你乌衣剑法的那一刻就已经表露无遗,而你对我,并没有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许多故人要去见,等到你找到了你究竟是谁,再来找我,也不迟。”
第七十一章 花前月下(下)
恕儿抬头看着花间月色,喃喃问道:“等我找到了自己,再去找你……到那时候,你还会等我吗?”
诸葛从容凝视着恕儿的侧脸,说:“我会等,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三年为期,若你三年过后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恕儿转头看向诸葛从容,眼神相遇的一瞬,便注定了这一生的纠葛。他一改平日的随意不羁,也不见了或调侃或自信的笑意,眼神里唯有认真赤诚。那一瞬,恕儿几乎投降了,她想告诉他,她的身世和苦衷:“诸葛少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阻隔你我的,不是山高水远,而是我这一层薄薄的面具,不肯为你摘下。”
诸葛从容伸手去抚恕儿鬓间的一缕青丝,好似在为她摘掉所谓的面具。他柔声说:“颜姑娘,不必着急,我会等你。若是我不等你了,就证明我不值得你对我坦诚相见。先回陈国施展你的抱负,再去宋国解开你的心结。你的碧浪凝香正宜趁热打铁,趁着红火,赶紧多卖一些。可是胭脂水粉,就如衣装服饰,不可能一成不变、经久不衰,单靠一个妆品铺,并不能让你富可敌国。你若真想发家,不仅需要赚够金银钱财,还需要招揽和培养经营人才。你不仅要能亲力亲为,也要能够放手不管,才能家大业大,财源滚滚。得空时,记得拓宽眼界,学习其他生财之道,等你的生意在陈国无孔不入,才能离富可敌国更进一步。”
恕儿想:“告诉他我就是宋国的公主又有何意义?还不是被丢进了玉河里,坐上诸葛家的船才得以逃离……难道告诉他我的生母是花街柳巷里的亡国公主,养母是宋宫里被禁足的宫妃,名义上的父亲是宋怀王,而真正的父亲有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是谁吗?他若知道,不论是看不起我,还是同情我,都是我不想要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层面具,她已戴了太久,只有林璎知道,而林璎早就猜到却未说破,她又怎能为了一次醉酒后的心跳而轻易卸下防备?
恕儿低头叹道:“诸葛少爷,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诸葛从容又恢复了随和自信的笑容,说:“谢我什么?我还有好多甜言蜜语、缠绵情话没有对你说,你可不要现在就谢。刚才蜀王对你说了那么多,今夜虽然花好月圆、景色诱人,但我可不想跟在他屁股后面对你献殷勤。还是等你忙完你的事,把那为老不尊之人的话全都彻底忘干净了,我再对你诉衷情、表忠心。”
恕儿嗔道:“我又没听进去他那些玩笑话!”
诸葛从容有些担忧:“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他虽然说话做事大大咧咧,没点风度,但我从没听说他跟别人开过这种玩笑。唉,我的头一个情敌,就是一国之君,颜老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恕儿笑问:“什么叫‘头一个情敌’?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诸葛从容继续担忧地说:“当然会有!你女扮断袖时,我都差点以为自己也是个断袖了。你未换女装、风尘仆仆时,就已经入了蜀王的慧眼。如今你换了女装,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我好怕以后我的情敌都是一国之君、满朝文武之流……如此下去,我这一介布衣武夫、孤岛商贩,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娶到媳妇!”
恕儿被他逗得笑做一团,差点从树上跌下去,揉着肚子道:“你这一张抹了蜜的嘴,可比你搜罗的天下武功加起来都要厉害!”
诸葛从容笑道:“你别看我好像整天只会舞刀弄剑,其实从小,义父也是教我读书写字、弹琴画画的!不是我大言不惭吹捧自己,跟你那些一国之君、满朝文武的争宠,但你也不要小瞧了我。学不富五车、书不读万卷、路不行万里,嘴上能抹那么多蜜吗?”
恕儿说:“啧啧啧,嘴上果然是抹了不少蜜,才能将那养得了毒蛇巨蟒的薛家妹妹收得服服帖帖、唯你独尊……”
话音未落,诸葛从容已收敛了笑容,郑重解释道:“你可不要误会,我与她没有丝毫情谊,只算是小时候认识的人罢了。我义父与她爹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但我与她却没有任何友情的。小时候,我只在药王山庄住过短短几天罢了,那时候看到她养的巨蟒,我也害怕得很,都躲她远远的。后来很多年也没有再见过她,彼此并不熟悉。”
恕儿听他解释,莫名地开心起来,却还嘴硬地一本正经道:“诸葛少爷,你可不要因为她养了巨蟒而嫌弃她,也不要因为我拿着宝剑而奉承我。”
诸葛从容道:“说起巨蟒,我倒想到一件事。明日无论我和义父走不走,你先随蜀王离开药王山,赶紧去碧凉湖畔的碧凉菊作坊谈生意,别再耽搁,否则你陈国店铺里的人该担心你的安危了。”
恕儿说:“你这么着急轰我走,难道是怕你那薛家妹妹号令巨蟒吃了我?”
诸葛从容说:“你知道就好!我哪里是轰你走,我巴不得把你揣到怀里一直带在身边,就算把我会的武功全都教给你也无所谓。可是薛家的巨蟒和毒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若是不欢迎你,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你跟着蜀王离开,我还能稍微放心一些。”
恕儿点头:“那我明日就跟蜀王离开药王山,然后他回紫川,我去碧凉湖。诸葛少爷,今夜一别,后会有期。”
诸葛从容嘱咐道:“明日离开前,你还是换回男装为好。虽然今日这么一闹,恐怕十门八派的人早晚会知道你是女子,但他们既然打不过你,你又有孟麟所铸的剑护身,也不必多虑。蜀王若是分派护卫给你,你也不要拒绝,毕竟西岭难行,十门八派又不见得人人都能护你周全,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走那么多深山老林的路,还是该有同行之人。可惜义父让我随他回岛,我不能陪你去碧凉湖了。”
第七十二章 富可敌国(上)
翌日清晨,恕儿被药王山玉兰谷中的鸟儿吵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仍坐在紫玉兰树上,靠着树干睡着了。身旁的诸葛从容,也靠着树呼呼大睡,树下的白瓷酒杯和酒壶碎了一地。
恕儿跳下树,拾起那些碎瓷片,拿回了百毒堂昨夜风卷残云的酒席中。她看时辰还早,也不知蜀王何时出发离开药王山,只好在酒桌上随意捡了些吃食先垫着肚子。吃完早饭,她见诸葛从容仍栖在那紫玉兰树上睡觉,不禁走到花树下,抬头细看了几眼。
他乌发垂肩,长眉入鬓,如琢如磨的轮廓有柔和的棱角。树下是他其貌不扬的长剑,剑身已旧,剑柄上缠着的羊皮也泛着淡淡的驼色。树上的他,一身灰衣,宽袍广袖,衣角上有干了的泥土和污渍,腰带是碧凉湖水映着晴空万里的一抹淡蓝。他睡得安稳天真,眉头舒展,似是毫无烦心之事。恕儿觉得,他睡着的样子好像如弟弟林璎一般亲切。
恕儿不忍打扰他,于是又踱回了百毒堂里。百毒堂的墙上陈列着许多医家典籍和草药样本,恕儿好奇地看着,然后抽出了一本讲毒花毒草的书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翻看。看着看着,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一觉虽短,她却睡得很沉。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宋国的白玉宫,没有梦到过娘亲林珑和哥哥刘……或许是昨晚的月下谈心,让她不禁回忆起了幼时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梦里的白玉宫,亭台如故,恕儿却已经长大。她看到刘和凌飞仍是孩童,两人在荷花池畔练剑,剑法却稀松平常。他们看到她走来,停住张望,已然不认得她的模样。她问他们:“我不记得锦绣园在哪里了,你们能带我去吗?”
刘说:“林娘娘已去多年,锦绣园早就如素华宫一般荒废成冢。你是谁?去那里做什么?”
恕儿茫然地看着刘,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说……林娘娘她……”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笑嘻嘻地说:“西岭主公小美人儿,昨晚你竟在这百毒堂里睡的吗?抠门薛居然没给你安排个住处!真是令人着恼!”
眼前的刘和凌飞忽然不见了踪影,恕儿猛得醒来,只见蜀王乌邪正弯下腰来仔细端详她的睡颜。
她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己其实置身药王谷中,刚才的一幕都是梦境。她忽然更加想回玉都。这些年并没听说宋宫里有任何消息,所以娘亲和哥哥都应安好。也不知道她走之后,太后有没有撤销娘亲的禁足之令……娘亲啊娘亲,若不是因为你收养了齐国亡国公主的女儿,也不会落得招人嫌弃。这些年没了我这个累赘,你该过得舒坦些吧?
蜀王拿起她的怀王剑,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醒一醒,再不醒,你的剑要被我偷走了!”
恕儿右手夺过怀王剑,说:“殿下忘了咱们的三年紫川之约?现在就拿我的剑,难道要背信弃义?”低头忽见左手里握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兰。
蜀王笑道:“时候不早了,走吧!大侄子托付本王今日带你离开药王山。”
恕儿转头看向百毒堂外的玉兰古树,诸葛从容已不见了踪影。她将手中的紫玉兰也放回了桌上。她忽然想起,问道:“殿下,你可帮诸葛父子写好武学大典的题字了?”
蜀王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放到了那朵半开的紫玉兰花旁边,说:“本王向来一诺千金。”忽然又低声道:“诸葛家的父子俩也不知道要捣鼓出什么阴谋。药王山毒物多,咱们还是快走吧!”于是拉起恕儿的水红衣袖就往外走,却突然止步道:“你这一身美人儿的装束,要是被十门八派的臭堂主们看到了,还不拐你去当个压寨夫人?你还是先换上我的一身男装再出药王山!”
于是那一日,恕儿穿着蜀王自紫川蜀宫带出来的最华丽的一套便服男装离开了药王山,虽然衣服并不合身,却也颇有一番“西岭主公”的豪华气派。临别前,蜀王还赠给她两个出自蜀宫内营的护卫,都是蜀宫之中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可保她在西岭里遇到猛兽也无虞。
蜀王嘱咐那两个护卫道:“青羽、翼枫,你们两个给本王看护好本王的怀王剑,不可被别人偷了、抢了,顺便也看护好这怀王剑现今的主人,唯她的命令是从。三年后,记得提醒她,把她的怀王剑和你们两个送还给本王。咱们在紫川蜀宫,不见不散!”
青羽和翼枫齐齐道:“是!”
蜀王带着其余护卫向东而行,恕儿则带着青羽和翼枫两个身板笔直、外表出众的蜀宫护卫重回西北处的绝世峰,翻过绝世峰,便能到达碧凉湖,找到那隐在林间的碧凉菊作坊。
——
两个月后,恕儿回到了春暖花开的陈国繁京。
到达繁京的临江酒楼分店,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又赶上陈国每年春季的赞花节,大街上人来人往,酒楼里人声鼎沸。
恕儿英姿抖擞、神清气爽地踏入酒楼,手持一柄宝剑,身后还跟着两个神采奕奕的健硕护卫。酒楼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小二哥见了那明晃晃的三个身影,不敢无礼抬头细看,于是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三位贵客请上座!不好意思,今日酒楼生意红火,只有楼上还有位置……”
恕儿笑拍了一下小二哥低着的头,说:“我才走半年不到,你就不认识我了?”
小二哥这才抬头去看,不禁惊喜道:“恕儿姐……不,不,树哥回来了!”
恕儿笑看着他,问道:“姨姨们在店里吗?你璎哥呢?”
小二哥道:“颜老板、苏老板、宋老板都在!璎哥也在!颜清、颜秀、苏杨、苏柳,也都来了!他们都在楼上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