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闻了闻杯中酒,不舍得多喝,闭目思考了片刻,说:“是匆匆滑过嗓子,一闪而逝的辛辣,也是久久留在口鼻,挥之不去的香甜。”
闭着眼睛,口有百果余香,恕儿不禁想起了她和林璎从儿时相识,到一起长大的一幕一幕。她看着他,从一个两眼水汪汪的可爱小儿,渐渐变瘦变高,变得比她还高,眼睛也不再水汪汪,而是会时常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古怪邪笑。她知道,其实那样一双眼睛,过目不忘,而那古怪邪笑里,也没有多么天大的坏主意,只是对愚蠢世人的讥嘲。
他们一同长大,当年,她是寄人篱下的流浪客,他是逃避战乱的小爵爷。后来,他们是白手起家的一对陈国“断袖”,图文并茂地拿下了平梁商会的头筹。今日,他是楚国晟王军的靖宁将军,她是齐卫复**的前锋将领。
恕儿缓缓睁开眼睛,托腮看着林璎,笑说:“靖宁将军,你还记不记得临江酒楼里的那个算命先生?他说我们俩和青羽、翼枫,是一桌子的‘君王猛将’,君王不可知,但猛将,我们四人却都已经是。”
林璎见恕儿仔细打量着自己,并不像以前一样会觉得害羞,反而很享受她看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
林璎嘴角一弯,眼中噙笑:“恕儿姐姐,青羽、翼枫他们一仗未打就从陈国落荒而逃般回到了蜀国,难道是被那骗子赵王的什么其他骗术给唬住了?不敢从赵境入宋?这样也算‘猛将’?还有你我,我本该力阻你四万齐军无故踏入我楚国晟王郡,你也本该领兵在楚国杀出一条通往宋国的血路,可是你瞧瞧咱们这两个‘猛将’现在在做什么?躲在诸葛家的一艘小船里拼酒!”
恕儿哈哈大笑,林璎又道:“不知道的人,恐怕又要以为,你这一身男装的齐国小白脸将军,与我这风流倜傥的楚国小白脸将军,是一对千里相逢、沙场止戈的断袖英雄!”
恕儿神神秘秘地说:“说到诸葛家,说到断袖,我倒是有一桩你肯定没听过的八卦。”
林璎笑问:“难道容哥哥的义父,诸葛岛主,是个断袖?”
恕儿摇了摇头,想到那满眼遗恨的绝世高手,不禁叹道:“诸葛岛主……不是断袖,他只是年轻时,心有所属,后来,也只愿活在一场幻梦之中。”
林璎似有所悟。他回想起小时候在昭凰宫里见过诸葛遁迹一面,纵使他过目不忘,可是三四岁时的记忆,终究模糊。不过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记住了诸葛岛主的遗憾。他不禁琢磨,活在无暇的幻梦里,会不会比活在不堪俗世之中要好?
他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年轻时,心有所属。十七岁的他,竟觉得自己,其实已经一夜老去。老去的那一夜,他吃了一口酸涩的桔子。
恕儿见林璎的眼眸黯淡了下来,就如临江柳絮纷飞的杨柳岸,在冬日里毫无色彩一般。她觉得他们好不容易见面一叙,还是应该高兴一些,于是眉飞色舞地给他讲了一遍诸葛世家祖上的大断袖,诸葛素仙前辈,是如何用一段强加于别人的断袖情,扰乱了周乐王的后半生。她笑眯眯地调侃着:“那周乐王,败了江山之后,一心求死,他的遗恨都快填满了东海,可是没想到,他却要在孤岛上‘生不如死’,整日面对深情脉脉的素仙前辈!”
林璎仔细听着,可是无论恕儿如何幽默诙谐,他都只是嘴角弯弯,眼里,则愈加忧愁。他喝了一口百果酿,说:“那周乐王只是……前半生,生在福中不知福,后半生,依旧生在福中不知福罢了。可怜素仙前辈,五百年后,还要被人嘲讽。”
恕儿以为林璎与诸葛素仙是惺惺相惜的忘年断袖之交,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调侃周乐王,只得嘿嘿一笑。
林璎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恕儿姐姐,你的婚书,有没有那个混账刘的婚书写得好?”
恕儿扬起下巴,一脸满意地说:“自然比他的好!他一下子就娶了两个美人,婚书怎么写,都不会写得多么深情。难道写‘一人心,共白首’这样的话吗?还不让别人笑掉大牙?”随即掏出怀中仔细叠好的绢帕,递给了林璎,骄傲地说:“看看我这个,这才叫婚书!”
林璎看着绢帕四角的精美蜀绣,又看到墨色生香的不俗笔迹:
花好月圆夜,合髻为夫妻。
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双飞翼。
齐白金刚玉,磐石不相移。
齐国萧氏之女
卫国姜氏之子
永结同心
至死不渝
以林璎的过目不忘之才,这样短短的几行字,根本无须多看,便能牢牢记住。可是他却不禁多看了两遍:
齐国萧氏之女
卫国姜氏之子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邪魅笑意。恕儿姐姐,你不姓萧,容哥哥,也不姓姜。
林璎甚是满意地叠好那张绢帕,递还给恕儿,虚情假意地说:“果然,比混账刘的婚书写的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黑白两道(上)
勋丰郡位于宋国西南,与蜀国以西岭相隔,郡中城池,多建在丘陵之上,易守难攻,因此长年戒备松懈,高枕无忧。
诸葛遁迹游历列国三十年,早已将五国布防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只要顺利走过西岭中的祸水寒潭,顺利翻过古冰绝壁,征服过天下最凶险的两条路,接下来的勋丰郡,就算有再多的丘陵,将士们也会如履平地。
诸葛遁迹与义子诸葛从容走在两万兵士的最前端,身后是卫**的左右前锋将军,张恨与许峰。
张恨指向前方丘陵上的城墙,问道:“前面可是雁城?”
许峰摸出怀中行军图,确认道:“就是勋丰郡第一大城,雁城。”
那一日,大雪纷飞,两万卫国旧人兵临雁城城下。诸葛从容扬声下令:“众位将士,随我破雁城!”
怀王宝剑的寒芒直指雁城南门,随即便是震动整座雁城五千守卫的呐喊之声。可那呐喊之声,不是一个“杀”字,而是卫国侠客都知道的那首《侠客歌》。
《侠客歌》之词出自卫国最有名望的铸剑师,孟麟。他的一生,铸过三十余柄宝剑,游览过列国,在卫国国破之后,毅然前去行刺灭卫国的宋武王。行刺未果,被捕入狱,不堪重刑而死。
两万卫**在祸水寒潭一起唱过这首歌,在古冰绝壁一起唱过这首歌。攻破宋国雁城时,他们也在呐喊着《侠客歌》中的词
手握墨黑金刚玉
胸有丹心塑铁骨
若是卫国百姓苦
千里沃土尽荒芜
歌声浓郁,夹在破城后的血腥之气里,更觉悲凉壮阔,死生无憾。
诸葛从容下令,凡降兵,皆不杀。于是雁城里,许多人在高声喊着:“降兵不杀!降兵不杀!”喊的人越来越多,降兵也越来越多。
诸葛从容又下一令,于是雁城里回荡着新的呐喊声:“齐卫旧人,皆可投军!齐卫旧人,皆可投军!”喊的人多了,两万复**,便多出了几百号人。
卫**在雁城之中休息整顿,但不足一日时间,便带着新来投军的几百号人,徒步冲向了勋丰郡的下一座城池,灵壤。
灵壤位于勋丰郡北,与隆顺郡接壤。穿过隆顺郡,继续往北,可达东阳所在的靖安郡,若向东而行,则是玉都所在的建彰郡。
勋丰郡北,已无丘陵。灵壤是一片开阔地,盛产马匹。宋国境内四分之一的战马,都是灵壤马种的后代。攻下灵壤,两万卫**的近千名战士便将有战马可驭。
大雪之中,诸葛从容将怀王剑直指灵壤城门,首先冲了出去,扬声道:“破灵壤,取战马!”
诸葛遁迹在义子身侧,亦扬声喊道:“报家仇,复卫国!”
张恨提起西魔大刀,许峰亦举起一截人骨,两人跟在诸葛从容与诸葛遁迹身后,跟着卫国国主与复国盟主一同呐喊道:“破灵壤,取战马!报家仇,复卫国!”
两万兵士紧随其后,呐喊之声络绎不绝,铿锵坚毅。
卫**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
宋国白玉宫中,刘拿着刚从秋场军营递过来的军报,盛怒之下,手都在发抖。
什么叫“一股天兵,自西岭而降”?
他在永泰殿中踱步,眉头紧锁。勋丰郡雁城已破,而那养马的灵壤,也被洗劫一空。灵壤的所有马厩,连马带人,都加入了那股“从天而降”的复**。难道给宋国养了三十年马、拿了宋国三十年俸禄的人,竟都是齐卫旧人么?两万复**孤军踏入宋境,履勋丰郡如若无人平地,打到隆顺郡时,竟已经成了三万将士!
凌飞牵着两匹马,匆匆而来,在殿外便喊道:“殿下,去秋场吗?”
刘扔下军报,披上绣有金色龙纹的黑貂大氅,大步踏出永泰殿,一跃上马。
玉都之中,严禁骑马疾驰。擅自骑马,玉都城衙罚二十棍,马上疾驰,则罚五十棍。
今日的玉都,却有两个男子骑马疾驰而过。两匹白马,如若神驹,马上的两个人,一个黑氅飘扬,青丝万千,一个铜冠束发,仗剑而追。
街上行人慌乱避让,又都不免在马蹄掀起的尘土中,向那两个人望去。他们知道,能在玉都骑马的,只有宋国国君。而他身边仗剑紧随的人,一定是他的贴身护卫,丞相凌墨大人之子,凌飞。
他们不知国君为何急匆匆朝玉都北城骑马疾行而去。难道,复国盟军打进了宋国?
刘扬鞭策马,头也不回地问紧随其后的凌飞道:“隆顺郡守找平昌王借兵了吗?”
凌飞答道:“借了。平昌王府的西北腾勇军,一共六万人,兵分两路,三万去了隆顺郡,助隆顺郡守抵挡那三万来势凶猛的卫**,一万去了靖安郡,准备守住东阳,只有一万人,留在了西北,以防赵陈两国有异动。”
刘怒道:“程桂那个糊涂郡守!那股子卫**,连勋丰郡里易守难攻的丘陵城池都能行云流水而破,定是对我宋国境内的布防十分熟悉,才能游刃有余!隆顺郡一马平川,他们卫**又填了一万新兵,隆顺失守,已是必然!平昌王就是把六万腾勇军都调到隆顺郡,那股子卫**也根本不会与腾勇军正面相交。他们轻骑疾行,一定是直奔卫国故都东阳而去!勋丰、隆顺,都只是顺道路过而已!”
凌飞在刘身后奏报着秋场军营的其他军报,诸如,陈蜀两国的盟军匆匆撤出了陈国,返回蜀地,勋丰郡的雁城与灵壤虽然被破,却死伤不多,仅失粮草马匹,齐**已达楚境晟王郡内,正与晟王郡中的靖宁军在临江城外对峙……
刘已经在军报中看过了这些内容,此时并不想听凌飞多言。冬日的寒风在他的鬓边凛冽,扬起的青丝,皆是冰冷的愤怨。
颜姑娘,我在摘星台为你抚琴放风,助你离开白玉宫,在众臣的劝说下仍然不下任何逮捕令,我以一己之力助你离开玉都、离开宋国,可是你……你竟跑去嫁了这样一个好夫君!
他若不死在隆顺郡,他若攻破我靖安东阳……颜姑娘,不要怪我狠心!
——
第一百七十七章 黑白两道(下)
楚水之上,诸葛氏的乌篷船,随波摇曳。夜幕已落,恕儿点起船中烛灯。
林璎手里把玩着红色瓷杯,酒杯之中,还剩最后一口酒。他看向微弱烛光畔的恕儿,心中暗叹,十二年的百果陈酿,终将与你一起喝完。
恕儿姐姐,初相识,我是话都说不利落的五岁小儿,你是在桔子林中替我打走了几个堂兄的九岁姐姐。那年爷爷崩世,父王让我和我娘离开晟王府时,我很不舍,但因为一路有你相伴,从楚地颠沛到蜀国,又到陈国开店安居,这些年,我其实过得很快乐。
直到你又送我回晟王府,我们横行赵宋两国,拿得了平梁商会头筹,亦惹得了宋国太皇太后,但是实则……我归途忐忑,不是因为思乡情切,而是怕我们一朝分别,便今不能昨。
你七岁离开玉都,尚且对玉都印象不深,我五岁离开虞陵,又能谈得上几分思乡之情?我所思所念,当年是父王,今日,是你。
我自觉一夜老去,不是因为你嫁了人,而是因为,一阵酸楚过后,我又忽然为你感到骄傲快乐。你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如你所愿,得你所得。你我十余年朝夕相处的情分,始之,无关风月,风月,亦不会终之,否则,又如何对得起那一段纯真年华、漂泊岁月?
林璎举起红瓷酒杯,眼神温柔:“恕儿姐姐,这壶百果陈酿,滋味缤纷繁杂。最后一杯,就敬你我在陈国繁京一起吃的饭、一起听的故事、一起开的生意、一起看的月亮。”
恕儿微笑着,却不免哽咽。她急忙低头拭泪,却见自己杯中的酒,已经喝完。她拿起酒壶想去斟满,但酒壶里也已经一滴不剩。
林璎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在恕儿杯中,清脆的一声“叮”,两人碰杯而饮。
林璎满意地看向眼睛略微红肿的恕儿。
恕儿,这壶百果酿,是我娘和颜姨姨到繁京着手开酒楼时,亲手为我们两个酿制的。那日你随宋姨姨去集市采买,我留在家中,帮我娘和颜姨姨剥了许多果子。我娘亲口对我说:“小璎,这酒要好好准备,等你恕儿姐姐和你长大后,这两坛酒,就是你们各自成婚时的交杯喜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交杯喜酒”。
东方愆将我娘从繁京接回虞陵时,我娘特意将我的那一坛带了回来。你的那一坛,还由颜姨姨保管。我娘告诉我,颜姨姨和赵七叔想等你和你夫君什么时候回繁京时,给你们补一桌喜宴,到时候,再开你那一坛。今日你我喝的这一小壶,是我擅自从我的那坛陈酿中舀出来的一瓢。
你虽系着蜀绣红丝带,但那是蜀国女子新婚之后的发饰。我是楚国人,你是齐国人,蜀国的结发之礼,又与你我何干?
恕儿,你听没听说过,楚国的交杯喜酒,是夫君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一半,进夫人之杯?
今夜你虽没有穿红色嫁衣,但你因我一句话而红肿的双眼,就是世间最美的嫁妆。
而我,我虽没有穿红色华服,但我这身衣服,是我们一起买的,你也有套一模一样的。
这套红色瓷瓶和一双瓷杯,世间无双,是我亲手为你烧制,瓶身的桃花,也是我为你所画。因为去年春盛,宋国玉都的桃花溪畔,你从花树上跌落在我怀里。满怀的花瓣,满怀的你。
你女扮男装时,我扮做断袖陪你。你恢复女儿身时,我将自己的喜酒,分出一瓢,倒半杯给你。今生今世,你可做别人的妻,但在我心中,却已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