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涌上他心头,冲毁理智,口中泄愤般吐露:“你知不知晓,他一开始就意图接近你,从汕水救你开始,就是他精心谋划的陷阱,你和他相识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他设计的。”
“你清誉被毁,是他设计。”
“韩府地窖莫名出现的兵械,是他设计。”
“你爹与夏人勾结的文书,还是他设计。”
“可笑你还将他当作好情郎!”
裴栯知近乎斥责地说完最后一句,只觉憋在胸中的一股郁气纾解出来,他去瞧韩素娥,料想她该露出悔恨的、恍然大悟的、或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通通没有。
她仍旧是那股冷清的神色,眸光半点儿未变,像一潭死水,波澜不起。
不该是这样。他愣住。哪里出了差错。
“他在哪儿?”
韩素娥看着他,表情平静。
见她这样,裴栯知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疯了,你难道还想着同他在一起吗?”
他想到什么,抬步走近,怜悯又愚弄地打量着她,痛心疾首:“你知道他究竟是谁吗?”
仿佛抵触他的靠近,韩素娥趔趄着退后两步。
这举动无疑激怒了对方,裴栯知迈步上前,狠狠扼住她腕,将她困在两臂间。
“实在是可笑,”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你心心念念的景郎,压根就不是什么景家公子,他其实——”
话未说完,见面前的人突然呕出血来。
一口接一口。
血不停地顺着她的唇角向外涌,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绽成刺眼的血梅。
那对眼眸渐渐失去光亮。
裴栯知满面惊愕,倏地瞪大双眼。
“素娥!”
怎么会如此!?
他后悔万分,扶住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呼唤对方。
惊慌失措间,自然便忽视了若隐若现的危险气息。
弓弦与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铁锈混合着凛冽的雪,一触即发。
天旋地转中,韩素娥仰面倒下,视线所及,只剩淡灰无边际的天幕,还有迎面而来的落雪,那雪自空中而来,像缓慢坠落的利箭,冰封了她的四肢。
脑中嗡嗡,似乱虫飞鸣,又似振耳雷击。
心毫无章法地冲击着胸腔,宛如倒塌的楼宇,总归是要轰然一声,才肯归于沉寂。
“拿下他!”
“有刺客!”
“公子小心!”
雪仍旧悠悠地落,院中却混乱一片,离弦箭矢划过耳边,发出破空之音,刀剑相撞,擦出火星。
也不知黄泉路上,有没有家人在等着她。最后一刻,韩素娥如是想到,意识逐渐恍惚,似坠入无边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隐约梵乐,雪松的冷香萦在鼻端,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低吟,如叹息,余音空荡。
“若能醒来,你会如何。”
……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无论答案为何,终将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金刚经》
第2章 京中传闻(已修)
汴京。
藤花紫蒙耳,藤叶青扶疏。
四月下旬降了一场雨,天气放晴后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紫藤早已攀上普通人家的院墙,无人打理,却自成风景。
青果巷的悬济堂里,大门虚掩着,药柜前站着一个长袍男子,眉目清润,青丝高束,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翻阅着柜面上账册。
“近日药材存余可还够用?”他浅声询问身旁的掌柜。
掌柜正等着他问这话,赶紧回:“珠子参和石斛所剩不多,神曲莲和覆竹子则是一个都不余了。”
男子闻言“唔”了一声,不见焦急,“神曲莲和覆竹子去找游云寺的那位要吧。”
“您也知道……”掌柜没有立刻应下,面露难色,“那儿的药材贵得不像话。”
他话音将落,门口竹帘被掀起,走进几人,为首的是个戴帏帽的女子,一身朴素低调的银灰色,长纱遮了面容,只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
“这位贵客——”店内学徒得了掌柜眼色,忙迎了上去,“——实在对不住,弊店今日歇业,不接客。”
女子身体一顿,似有些讶然,她微微转头,白纱悠地荡了角,露出纷繁纹路的衣襟和颈间琳琅璎珞。
“我不是来问诊的。”帏帽下传出一阵清越柔美的声音,轻纱后两道视线投向柜台旁的人,似乎认出了谁是主事之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从账目上抬起头,看了眼一旁呆怔的学徒,不动声色皱眉。
他笑了笑,客气道:“这位姑娘,可有事?”
“想同您打听一人。”女子缓步走近柜台,周身清冷药香浮动,嗅得人鼻尖发凉。
她伸手递过去一个纸条,“不知您可识得此人。”
“这……”眼尖的掌柜探头瞧见那纸上名字,不正是方才他们提到的人嘛,顿时脸色古怪起来,瞅了瞅旁边的少东家。
“姑娘找此人何事?”男子接过萦着淡香的纸条,沉静的眸子仔细凝视着她,有些防备之意。
隔了层纱,看不真切,那女子似乎笑了笑,纱面漾了圈涟漪。
她柔声道:“我并无恶意,一心求药,此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公子如实告知。”
听她这么说,男子有些犹豫,对方问的是只有少数医馆才知道的事,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平日更不轻易道出。
但那纱下目光灼灼,他隔着素纱,也能感受到那股恳求。不知怎么,似有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告诉她。
“你问的这人,正是隅山游云寺的觉明大师。”他终是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要透过阻隔看个清楚,那层轻纱下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景色。
“隅山,游云寺。”女子轻声重复一遍,婉转如耳语呢喃。
帽檐上下点了点,她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抬手,身后两个婢女呈上一方约莫十寸的木箱。
“多谢告知。”
语毕便不再留恋,转身走出悬济堂,两个婢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了无声息。
从头到尾未露出真容。
掌柜目送几人离去,没瞧见少东家的沉思之色,好奇中打开那约莫十寸的小木箱,登时被明晃晃的颜色惊住。
那箱中满当当排列着黄澄澄的元宝,饶是他知道东家不缺黄白之物,也不由得低低唤了声“少东家”。
男子循声望去,看起来压根不在乎那些元宝,只淡淡地打量那木箱。
几眼过后,他轻笑一声。
“阴沉木。”
~
一辆马车从青果巷驶出,沿着石板道路,车轮轱辘,马蹄踏踏,不急不缓地朝着城外行去。
甫一驶出城内,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外,一只玉腕从车内探出,将先前捂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掀了起来,银纹镯子在阳光下晃了又晃。
容貌俊俏的婢女手脚轻巧地将固定帘子的勾环取下,固定妥帖,外面的风吹进来,车厢也清爽了几分。
她取了茶杯,正要倒茶,听闻一声“不必”,微微一顿便依言收手。
开口之人正是韩素娥,塌下跪坐着两个贴身婢女,是跟了她两世的檀香和沉香。
素娥靠在软垫上,侧过脸朝着窗外,鼻尖轻嗅着雨过天晴后的清新空气,轻阖眼皮,浓密的睫翼轻轻颤动。
老天诚不欺她,真让她醒了过来。
只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会醒在乾定十六年春,回到了十年之前。
正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
身旁的檀香见此也不敢出声,默默替她摇着扇,思绪也不由得飞了些。
几月前姑娘从一场重病中醒来,在府上修养了好一阵,这几日刚缓过来,便趁着府上无人独自出门,说是要上香还愿。
可汴京有名的西灵塔、玉泉寺不去,偏要去医馆挨个儿地问一个叫觉明的大师。
“檀香,”好一会儿后,韩素娥终于开口,她斜靠着软囊,坐姿松散,厢中阴影遮了大半面容,问道:“方才悬济堂的那个人,有些眼熟,他是谁?”
檀香回过神,这事她正要同姑娘说。
“那人是周大人呀。”她有些纳闷,还以为姑娘也认出了对方。
不料那榻上人神色一怔,“周大人?哪个周大人?”
“周家行三的公子,去年的探花郎,周之翰呀。”檀香不解,姑娘怎么半点儿不记得了,这可是京中有名的人物,那家悬济堂也是周家产业之一。
韩素娥墨染般的小山眉扬了又扬,回忆纷涌而至,这人的名字她确实听过,似乎还同自己有些纠葛。
只是过了太久,记忆模糊。她不动声色开口:“不太记得了,你同我讲讲他。”
得到授意,檀香如开了话匣:“这位周公子是去年官家钦点的探花,据说才华横溢、文采斐然,不过他最后却去了大理寺任职,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理寺……”韩素娥若有所思。
“噢对了,还有一事,”檀香突然又想起什么,“京城里盛传的四美之末便同他有关。”
提起这种八卦,她有些眉飞色舞。
“四美之末?。”
“姑娘可知汴京四美?”檀香看向姑娘,见她摇头,马上解释:“就是京中好事者排的一个名号,这四美依次是明莲殿下,裴府二姑娘,芸晨郡主,还有一个不知是名姓,只有一副画像。”
她滔滔不绝,未注意到榻上之人异样的神情。
“有人给这四个美人起了个雅称,分别叫莲上客,雪里梅,林中燕,和月下仙。”
韩素娥不动声色:“那月下仙是谁?”
“奴婢不知,”檀香老老实实道,“不过——”
“——不过听说那月下仙最是有名,”她神情带了几分神往:“您知道吗,那个女子正是方才那位探花郎在汴河邂逅的。”
“据说当日正是中秋,汴河上船只无数,探花郎吃醉了酒便凭阑吹风,惊鸿一瞥间见对面驶来的画舫上,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冲他回眸一笑,一时间星河明月都失了颜色,让他神魂颠倒。”
素娥摇着青篦扇的手缓缓停了。
“大概是因为紧张,周公子竟忘了言辞,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于重重人影,寻她不得。不过这位周大人倒也没执着,绘了副侧影图,道有缘再见时定要亲手送给佳人,好一个郎才女——”
“砰”
青篦扇面突然被用力地拍向桌子,带了点儿那么恶狠狠的意味,吓了两人一跳,檀香喋喋不休的嘴也猛然止住。
她嗖地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姑、姑娘?”
韩素娥面色不变,若无其事道:“桌上有个蚊蝇,我将它赶走了。”
她一笑,和颜悦色,没有任何不虞的意思,又问:“这传闻是何时开始的?”
“……最近才传遍京城的。”檀香说罢,疑惑地在桌上寻来寻去,哪里来的蚊蝇。
“最近么……”素娥蹙眉。
光透过棂格疏疏落落地洒进来,照在雪玉般的脸上,斑驳一片,凭添昳丽。
她曲腕托住下巴,长睫掩住眸光。
原来前世传闻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自己当真迟钝。
她想起来了,她与方才那人的纠葛,正是源于那副画像。
月下仙,月下仙。
倒起了个好听的名号,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她韩素娥,可是怕极了出名。
那天在画舫上,千不该万不该掀了那张帘子。四美之名?月下仙子?画像?韩素娥敬而远之。
这四美之末的名号,因为讹传,可算不上什么好名声,若她没记错,最后甚至还谣传成什么汴河名妓,一代名伶。
还有那幅画像,想起这事,她便十分介怀,那周探花说好只画了个侧影,可谁知又冒出来一幅,这倒也算了,最后不知怎的竟被拍卖出去,有碍自己清誉。
她一定得想法子拿到那些画。
不过眼下,重要的事不止这么一件。
韩素娥回过神来,让沉香去问问还有多久。
沉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过来,她便问:“张护卫,还要多久才能到。”
“约莫一刻就到了,”来人扫了眼车厢,揣测到:“马车颠簸,姑娘是否疲累了?在下可让马车行慢些或者先停下稍作歇息。”
“无妨,”车厢内传来韩素娥的声音:“既然快到了,就不必再耽搁。”
队伍继续前行。
这次出门,将军府派了二十多护卫护送,韩素娥虽不愿如此兴师动众,但为了母亲回来后不至于大动肝火,也只得妥协。
思及父母,她不禁又回想起一些事来。
三个月前她从高热中醒来,混沌躺了一个月,迷糊中看到早逝的亲人,还以为又是场遥不可及的梦境,不料脑中一日比一日清明,亲人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她腿脚不能动,能睁眼时便贪恋的看着这一切,生怕哪日醒来便不见了。
反复沉睡入梦,以为终会从梦中醒来的她,每次睁眼后都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张雕花床上,轻纱帐外人影憧憧,遥不可及,但她伸手却能碰到床头悬挂着的驱虫荷包,那是母亲亲手替自己缝制的。
当她终于有力气坐起身时,在铜镜里看到尚存一团孩气的、分明才十四岁的自己,纵使再迟钝,她也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个美梦。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她却回来了。
于无人处笑出眼泪,她叹问自己,这就是失而复得的心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