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冷哼,面上却展颜一笑,惹得对面一片愣神。
“母亲让我出来转转,殿下有何不满?”开头二字,咬得极重。
听她提起长公主,赵羡缩了缩脖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见状,素娥又慢条斯理:“倒是不知殿下,最近课业如何了?听闻前段日子你去了太学院,也不知道考核拿了几等,母亲很是关心呢。”
这句话让赵羡沉了脸色,神情阴郁。
见状,韩素娥心中微哂,看来母亲的余威还是很管用的,以及赵羡的痛处,真是一戳一个准。
能让赵羡这么畏惧她的母亲嘉敏长公主,是因为后者曾好好整治了对方一番。
曾经有一故人之女来将军府投奔长公主,在府上待了一年半载,对方生得貌美,最初赵羡不识她身份,一次在都城大街上注意到对方,登时起了歪心思,使计将那位姑娘骗走,欲行不轨。
所幸那位姑娘过了懵懂的年纪,又天生聪慧,凭着一副无害的面容借故去了净房,从小窗户翻出溜上大街,正好被寻她的奶娘发现,这才得救。
人寻到后,长公主得知此事,大发脾气,第二天下令让人捉住还在外面闲晃的赵羡,押在府内,将其训斥一顿,又先发制人地去御前状告,一番说辞让陛下颜面无存,也不敢反驳,为了安抚只得狠狠地教训了六皇子。
那日长公主还喊了圣人与裴贵妃一起,冲着韩皇后道:“圣人也是失职了,官家平日忙于政事无暇管教,那您就该多操心一些。作为嫡妻嫡母,管好庶子和小妾是职责所在,这是小户人家都明白的道理。”
可以想象裴贵妃听了这话的脸色,指不定是青红交接,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至此以后,赵羡倒是学乖了,明面上没再捅什么乱子。
在场人大都不认识韩素娥,自然也不知她口中的母亲是谁,只是两人间气氛微妙,于是问身旁的主人家:”子衍,这位姑娘是?”
裴栯知正担心两人僵持下去发生不快,赶忙转身向众人介绍:“这位是韩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姑娘。”
几人听闻赫赫家世,视线更炽热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但见对方半点没有攀谈的意思,神色清冷不好接近,更是极为吝啬地不肯分来一个眼神,便有些悻悻。
裴栯知知道她不喜与人相处,便借口向她告辞,带着几人走了。
一旁的沉香和檀香见他们离开,不由长舒一口气。
她二人是听说过这些陈年往事,当时那位姑娘的大丫鬟都因护主不慎被长公主发卖出去。今天不巧遇见这个胡作非为的六皇子,都有几分紧张。
“姑娘,那六皇子走前还瞪了你一眼。”檀香有些担忧。
韩素娥压下对那人的厌恶,语气平静:“无妨,狗改不了吃屎,他总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晚上回到将军府,母亲问起今日,韩素娥没想隐瞒,照实说了遇见赵羡的事情。
嘉敏倒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提醒她以后离他远些。
“说来奇怪,同为裴旖所出的皇子,赵羡和赵湛虽是一个娘胎生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那个裴旖也是偏心到了极点,整日只挂念她那个小儿子,对大儿子却不闻不问。”嘉敏想起什么,随口感慨。
“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湛不是她亲生的。”
她口中的赵湛是大皇子,同六皇子赵羡一样,也是裴贵妃所出,素娥回想,大殿下给人素来是谦恭良顺的表现,确实同那赵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然前世怎会受众人拥戴,登上储君座椅。
只不过——
——“有传言说裴相和太子早已把持宫中,欲逼陛下禅位。”
前世死前,檀香的话犹在耳旁,太子逼陛下退位,听起来如何也不像谦恭良顺,可韩素娥确实有些糊涂,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赵湛此人,许是受到裴贵妃的影响不大,确实不算恶劣之人,甚至曾经替将军府求情,所以她对于这个流着裴家血脉的人,也一直难以生出敌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逼君之事呢?现在仔细想起,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第8章 西府
那晚下了场雨,第二日晨便放晴了,雨后院子里满是清新的芬芳,凉风舒爽,韩素娥便着人将贵妃榻搬到院中去,将棋盘也挪到了石桌上。
看着棋盘,素娥突然想到昨日答应赵慧娴的事情,又施施然回到霁月楼,在二层的书架上寻到两本棋谱。
厚重的古籍在手,她翻开某一处,葱玉般的指尖捏着页角,垂眸看着那几道批注,思忖良久。
前世确实有人解开了这棋局,并受到了嘉奖。
只不过这人不是赵慧娴,而是她的皇长兄赵湛。
赵湛的解法她看过,没什么奇特的,走的是慢招,一环扣一环,落子应该十分慎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因为方法中规中矩,算不上多么出彩,自然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眼下这两本棋谱,确实有解开棋局的线索,只不过隐晦又复杂,还是兵行险招、诡异狡诈的路数,若是有人用这方法,应当会引起争议,但也能声名远扬。
自己是直接将这棋谱给赵慧娴呢,还是说……?韩素娥有些犹豫。
赵慧娴能看懂这上面的批注吗?她想。
瞧她昨日态度,颇为胜券在握,难道是裴二姑娘会帮她?
这么想也说得通,裴江滢也算是聪颖,有了这提示,应该能解出来。
只不过……裴姑娘会这么好心吗?知道这解法竟然不自己去邀功论赏,而是讨好赵慧娴,当真是姐妹情深。
不对。韩素娥轻轻拧眉。
裴江滢那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表面亲和良善,实则清高孤傲,虽然整日里“表姐”长“表姐”短,却绝不是惟赵慧娴是从的性子。
若说她对谁一片真心,恐怕也只有那人。
——赵湛。
素娥沉吟片刻,左手持笔在两本棋谱上标注了几道,然后让檀香寻来了一个沉贵的匣子放了进去,令她往裴府送去。
檀香不解问道:“昨日您不是说同殿下送去,现在怎地让我送去裴府?”
“裴姑娘经常进宫面见殿下,不如托她送去,也省去了麻烦。”
不疑有他,檀香了然点头。
“对了,“她提醒檀香:”别忘了说这是殿下要的两本珍贵棋谱,请尽快给她送到。”
檀香依照吩咐将东西送到了裴府,回来时带来一个消息。
“方才奴婢遇上二房一个丫鬟,说是西府二房的两位姑娘下午想来探望您。”
西府?韩素娥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韩府本为定国公府,早年老国公病逝,由韩素娥父亲袭爵,韩父因年轻时立下军功,又平定大理之乱,被特封为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故外人一般很少拿国公来称呼韩玮元,而是称呼他为大将军。
韩玮元其实并不是家中独子,老国公有四子五女,其中只有素娥的父亲和姑母韩皇后为原配妻子所出,剩下三子四女中,二子一女为续弦所出,一子三女为姨娘所出。
女子成年后皆婚配出府,庶子出府自立门户,韩素娥父亲同父异母的嫡弟本也应在兄长袭爵后搬出府中,但因嫡系子嗣少,老国公府便将国公府划分为东西两府,西府分给二三两房人,东府是韩素娥一家人,也就是将军府。
西府的两位叔叔分别为韩玮功和韩玮年,出府的小叔是韩玮谦。二叔娶了表妹吕氏,育有四女三子,三叔娶了江南沈家之女沈氏,育有一女一子,小叔仅育有一子。
韩素娥还记得,上一世的最后几年,她独自在一个北方小镇里,生活拮据困顿,有一天阴雨连绵,房瓦破损,漏了不少水,却没有银钱去修葺,她再度陷入高热中,无药可医,檀香和沉香正愁眉不展时,她那个庶出的小叔大老远托人偷偷送来了银钱和药材。
当时她十分吃惊,因父亲一事全府的人都被关押发配,小叔却还活着,面对言辞闪烁的檀香二人,她大感奇怪,逼问许久才清楚了始末。
原来所谓的满门抄斩,抄的只有东府。当年西府不知何时攀上了裴相,并主动禀告了私窖藏械一事,因揭发有功,陛下圣心仁慈,不忍株连,便没有计较除东府以外的人,自己原本就出府自立门户的小叔,也因此逃于一劫。
当年父亲叛国一案,牵连甚广,最后被发难的却只有自己一家,以及平时效忠于将军府的嫡系部下。
可笑如自己,还以为是东府连累了西府的众人,虽然平日里关系不好,但总归感到歉意。
现在想来,那份愧疚恐怕是多余的,而所谓的圣心仁慈,将功补过,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西府在当年的事情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可以开罪脱逃,甚至攀上裴相的势力,而柳汐园假山下的暗道和私窖又是怎么回事?
~
“姑娘,西府的两位姑娘来了。”中午过后没多久,檀香从小院外走进来,脆生生道。
韩素娥一把打乱石桌上的棋盘,站起身来。
没一会儿韩佩葶和韩佩萱走了进来,看见她便轻扇遮面,捂唇直笑:“瞧,堂姐又在摆弄她的棋子了。”
说话的是韩佩葶,是其中的二妹,两人虽然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韩素娥还是辨认得出的,只不过她故意笑道:“三妹总是这么说我。”
果然见两人变了脸色,笑容也散了。韩佩萱撇撇嘴,似极不高兴:“我才是三妹,大姐总是将我和二姐姐认错。”
韩素娥假装惊讶:“原来是二妹,实在对不住,我总是分不清你俩。”
又笑了笑道:“也不能怪我,你俩实在像极了。”
她神色语气自然,毫无恶意,但韩佩萱和韩佩葶素来最讨厌别人将她二人认错,都到了心思敏感的年纪,谁不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呢。
可这样隐秘的想法却不能公之于众。
对外,她们永远是亲密的双胞姊妹花。
二人压下不悦,跟着韩素娥进了霁月楼,一进去便忍不住四处打量,每次来拂云轩,都能看到新鲜玩意儿。一月不见,屋里又变了样,迎门处新添了架珊瑚柜,上次见到的桃木四扇围屏换成了玉刻的湖光山色屏,东南的窗边添了对黄花梨透雕鸾纹椅,还有原先让韩佩萱眼红的紫檀平角桌变成了更大的铁梨象纹翘头案,案几上堆满了新鲜瓜果和精致点心。
“听说这荔枝就连宫里的贵人也吃不到几颗,姐姐这里倒好,像不要钱似的。”韩佩萱语中含酸。
韩素娥像没听见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在牡丹椅上落座,“三妹若是喜欢,让檀香给你装一些回去。”
这本是好意,但韩佩萱却觉得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暗自撇嘴,拒绝道:“多谢大姐姐美意,只是我不嗜甜,无福消受。”
说的倒也是实话,她近日又胖了一圈,被母亲勒令节食,戒了一切甜食。
韩素娥点点头,并没有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看着她二人,“两位妹妹今日找我有何事?”
这话一问出去,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韩佩萱笑了笑:“许久不见姐姐,难道还不能来探望一番?”
她说完,见韩素娥一双眸子淡淡打量着自己,虽然唇角含着浅笑,细看却没什么情绪。
心下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大姐姐,自上次病好后,像是突然转了性子。
“大姐姐,你身体可还安好?”韩佩萱踌躇着问,装作不经意,“听闻你近日还出了几趟门,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韩素娥垂了垂睫,敛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嘲讽。
她微微翘唇,不动声色:“好些了,不过昨日在裴府待得久了些,日头晒,又有些不舒服。”
这话正中二人下怀,韩佩葶马上便接话道:“原来昨日大姐姐去了裴府。”
她顿了顿,皱了皱眉,作势不解:“不过......姐姐为何会赴裴府的约?”
韩佩葶也点点头,二人看着她,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韩素娥正低头饮茶,闻言后稍顿,然后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望向二人:“怎么了?有何不妥?”
以为她没明白,韩佩葶起了说教的念头,意味深长道:“依我看,大姐姐还是不要同裴府的人走得太近,毕竟亲疏有别。”
“哦?”韩素娥轻轻一哂。
不知她笑什么,看着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韩佩葶便有些急,心中暗斥了句“蠢钝”,然后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副不能为外人道的表情。
她压低了声音:“大姐姐莫不是忘了,姑母贵为皇后,本该更加受宠,可去年冬猎时,官家却携了裴贵妃前往西郊猎场,留圣人在宫中,况且我还听说,大皇子近日也愈发得宠,颇受众臣拥戴,有传言说,管家有意将储位......”
她的话从隐晦到露骨,韩素娥听到一半,眉头一皱,马上出声打断。
一脸正色道:“二妹慎言,后宫之事,岂是你我就能妄议的。”
她语气极淡,“圣人和贵妃在宫中一同侍奉官家,何来争宠一说,更何况立储乃朝廷大事,天子之命,怎容你我妄自揣测,若你这番话被外人听见,传出去便能治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话落,韩佩葶微张双唇,未料想她反应如此,一时呆住,也被她话语震住,久久未能出声。
另一旁的韩佩萱皱眉胞姐的莽撞,但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
她扯了扯韩佩葶的袖子,示意对方回神,口中对韩素娥道:“大姐姐别误会,我二姐她不过担心姑母在宫中形势,想同你交心说些肺腑之语,这才一时失言。”
韩素娥竟不知她们何时到了交心的地步。
又听韩佩萱道:“我们原想着和裴府关系尴尬,是不是得避嫌,所以想提醒大姐姐,却忘了,大姐姐比我们知晓事理,岂需我们提醒......”
“不过大姐姐同裴府的那位姑娘很熟吗?听说上午你还遣人去了裴府。”
她说罢,见本拈起一粒樱桃打量的韩素娥突然抬头看过来,目光沉凉,略有锋芒,如有实质,刺得她脊背一僵。
韩素娥慢慢放下手,微微牵了牵唇角,眼中却不见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