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娥说,眉眼沉静。
说罢,不疾不徐地抬手,用指尖优雅地拂过棋盘上的棋子,记下这些棋子摆放的位置。
她抬眸看向觉明,一字一句:“半月之后,我必解开棋局。”
“届时,还望大师兑现诺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兴师问罪
拂云轩的霁月楼是面北朝南的楼阁,干湿适宜,冬暖夏凉,第三层高的顶层是素娥的寝房。
流苏华帐迤逦垂落,瑞兽熏炉口吐香雾,一室袅袅。
紫檀床上被衾堆叠,一头如瀑青丝散落在缎面软玉枕上,应该是睡得太久的缘故,那腮边染了桃色,芙蓉面红。
嘉敏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床铺,看到女儿胡乱拥着被衾,睡出一副昏天黑地的模样。
她伸出手指,爱怜地碰了碰那睡得粉红的脸颊,又俯下身捡起滑落一半的细毯,却见床上的人儿睫毛嗡动,睁开一双迷蒙的眸子。
韩素娥慢腾腾坐起来,打了个哈气,水雾涌上一双乌漆漆的眸子,眼角染了半弯桃粉。
嘉敏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温柔歉道:“吵醒你了?”
“没有,本也该睡饱了。”素娥刚睡醒,声音软软的。
嘉敏抬臂将落地梨木架上挂着的披衾取下,搭在她单薄的身上,又撩起迤地裙裾,在床边坐下。
“睡醒了就起来用些点心吧,”她顿了顿,见女儿眸子里水雾散去,逐渐清明,耐心道:“听白芷说你最近几日在房中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又是在做什么。”
素娥闻言哂笑一声:“这又是院儿里哪个多嘴的说出去了。”
笑完却又叹气:“说起来,也是为了解一个棋局。”
长公主凝眸,“哦?什么棋局非得解出来不可。”
韩素娥不答反问:“母亲可曾见过镇北王世子?”
“谢景渊么……好像是见过几次,不过记不太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了又想,韩素娥才道:“我这几日正在琢磨一个叫做‘星劫’的棋局,听闻是谢世子十四岁所设,于是便想问问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自己身上的事情,她暂且还不想让家人知道,所以没有道出与觉明的约定。
那日离开游云寺前,两人也互相承诺不透露此事。
嘉敏仔细看她,见她所言不似有假,就没多想,努力回忆了片刻。
“据说镇北王世子自幼也是身体不好,所以调理到十岁时才进京为质。平时也很少见他露面,只道他是个低调的。”
她认真回想着道。
“说起来每年宫宴上都会见上几回,但只是远远一瞥,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倒是听旁人说他是个机敏之人,文武之术样样精通,尤其是棋术高超,据说幼时曾师从蒋弈。”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这位世子虽然优秀,但听闻远在北地的谢小公子更是个通透之人,传闻天资聪慧,颖悟绝伦,还颇受江阁老赏识。”
但这后半句话未被听进去,韩素娥只注意到那句“师从蒋弈”。
她若有所思,蒋弈身为一代棋圣,宋境内没有可与之匹敌的对手,是她的两位老师都称赞不绝的人。
但他性情古怪,哪怕贵族请求,世家要挟,也软硬不吃,从不收徒。
能被此人看中并培养的人,想必有着过人之处,也怪不得这棋局如此难解。
原先她仗着自己的诸多优势还颇有自信,本以为能轻易解开,谁想从游云寺归来后的五天以来,反复琢磨,多次尝试,也只能找到零星线索,昨日更是卡在一处,难以突破。
这棋局,同“星劫”看似相同,其实完全不同。
素娥抿了抿唇,她反省一下,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稳,切不可浮躁。
正这样想着,突然听母亲柔柔道:“眼下倘若解不出来,便先放在一边吧。”
旋即话音一转,添了兴师问罪的意味:“说起来,娘有一事还没问你。”
素娥暗道不妙。
又听母亲继续开口,语气咄咄:“五天前我出远门时,你偷偷跑了出去,去寺庙上香,可有此事?”
闻言韩素娥一个激灵。
她很快反应,露出一抹甜笑,手臂挽上母亲的胳膊,讨好又委屈地说:“母亲,什么叫偷偷呀,我明明带了一二十个护卫,前呼后拥的。”
嘉敏轻哼一声,脸色不缓。
见状,韩素娥只好换个说辞,绞尽脑汁地编造:“其实……其实是我头天睡觉时梦魇了,半夜被惊醒,吓得睡不着觉。”
她顿了顿,脑中飞速思索:“第二天实在是害怕,便想去找得道高僧解梦避祸,而那日您和父亲都不在,哥哥又在太学,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出门,不过一路都有护卫跟着,十分安全。”
“您瞧,我这不是好端端地。”
听闻女儿做噩梦惊醒,饶是嘉敏再有责备之心也还是软了几分语气,心疼道:“怎么又魇着了?到底都梦到些什么?那个所谓高僧又是怎么说的?”
“母亲——”素娥拖长音:“您问这么多到底要我答哪个嘛。”
“哎呀,你快跟我说清楚!”
“好好好,”素娥告饶,老老实实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都是现场编的。
“那天梦境实在骇人,我就不再回忆了。不过听那高僧说大概是天气渐热、内火虚浮所以才会频频噩梦。走之前,他给我开了几方降火去燥的药,这几天好多了,您也不必担心。”
听她这么说,嘉敏反而更担心了,秀眉蹙得像山峨一般高耸:“你让我怎么不担心,你身为女子,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连仆婢也不多带几个。何况你本来身体就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是好?
“还有你父亲,也是心大,竟然放任你独自出府!”嘉敏说道最后,已露出忿忿之色。
韩素娥急忙替父亲辩解:“是我同父亲说自己去的,父亲平日在军营也十分辛苦,哪来的空闲陪我去上香。再说了,我毕竟也大了,总不能干什么都要你们陪同。”
怕她激动,嘉敏连忙抚着她的头,轻叹一声:“若你身体不是这样,我又怎会事事不放心。”
看着母亲眼里流露出怅然愧疚的神色,素娥也沉默了,半晌后,她软言细语道:“总会好起来的,母亲,我身上的病也不是经不起一点刺激的。更何况,若终日只能闷在屋里,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半句话像利刃刺进嘉敏胸腔。她陡然怔住,咽下一肚子的说教。
“我知道了。”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之后嘉敏没再提起那事,只是嘱咐女儿以后出门提前告知一声,万事以身体为重。母女俩聊了会儿体己话,一起用了些点心,嘉敏便走了。
但方出门时她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提道:“对了,昨日从裴府送来一个帖子,说是邀了不少姑娘去赏花。我想着你这几年也不常出门,不如趁着今日天气好,出去走动走动。”
“听说是裴家三姑娘举办的茶会,淑燕也会前往,你们许久未见了,趁着这次机会也可以互相问候一下。”
看着回眸而立的母亲,身上像是镀了层温柔的光,韩素娥有一瞬晃神,她眨了眨眼,笑吟吟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第5章 裴府
裴府花厅。
碧瓦朱檐,雕梁绣户。奇花异草被匠工巧妙摆放,飞阁流丹,一片花草幽香。仆妇粗使进出端着点心和茶水,丫鬟小厮衣着皆干净整洁,面貌清秀,仪态举止大方有礼,一片齐整有序。
已来了不少位贵女,相互问候过,坐在莲池边用茶闲聊。
裴江滢做东,便早早的收拾打扮好了,此刻也在厅前。
她今日着了一件百蝶穿花的缎裙,乌发间琳琅珠玉,鬓侧斜插了支红宝石流苏金步摇,动作间细蕊轻轻晃动,发出炫丽夺目的光辉,引得众女暗中打量。
“裴姐姐,你这支步摇是新做的吗?好生漂亮。”
被问到的人唇角弯了弯,柔声道:“这支步摇不是新做的,是贵妃娘娘赏给我的。”
闻言,她周围的几人恍然大悟,其中一人赞叹:“怪不得做工如此精妙,城里没有一家铺子的手艺能比得上。尤其是那颗靺鞨,我从未见过品相这般好的红宝石。”
“这样的宝石,恐怕全城也找不出几颗吧?”
“是呀,这色泽和形状都很难得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裴江滢轻轻抿唇:“那是自然了,这颗红宝石是姑姑当年进宫时的嫁妆之一,宝贵得紧。”
众人羡艳,贵妃娘娘可真是待她如亲女。
其中一个姑娘跟裴江滢关系好,暧昧地看她一眼,低声问:“江滢,贵妃娘娘是不是将你当成准儿媳了。”她语气揶揄又八卦,似与有荣焉,“听说上次你过生辰,大殿下亲自来了。”
这话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正说到几人最关心的点上,众女表面镇静,但一想到那位丰神俊秀的皇子殿下,是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至今却尚未娶亲,心中难免一阵悸动。
裴姑娘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个做贵妃的姑姑,大殿下又是她的表哥,亲上加亲,这怕是要做皇后的命。
见好友调侃,裴江滢面上却露出又气又羞的表情,扬了扬手作势要打好友:“你胡说什么。”
“贵妃娘娘待我好只是因为我们是姑侄,哪是你想的那样……”她辟谣,手指纠缠在一块,脸上红霞动人,娇怯无比。
“我哪里说的胡话,”那个好友夸张地提了提声音,羞得裴江滢要捂她的口,后者躲开向自己袭来的帕子,问众人:“整个汴京也只有江滢能配得上大殿下,大家觉得我可有说错?”
那几个姑娘怎敢说不,自是连连附和,把裴江滢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你——”裴江滢瞪了好友一眼,正要说些什么时但听门房通报来客了,众人便纷纷起身迎接。
来人阵势不小,正是明莲公主赵慧娴。
她挂着温和地笑容,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仪态端庄地行至花厅,裙角绣着的镂空荷花随步伐上下翻转,清丽出尘。
受了众人施礼,她扫视一圈,梨花般清秀的面容闪过一丝疑惑,问:“怎么不见素娥和芸晨。”
众女面面相觑,裴江滢通她熟悉,猜测道:“韩姑娘和郡主身体一向不大好,想必是早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些,便要晚来了。”
闻言,赵慧娴点点头,了然道:“也是我央了你给她俩来递帖子,倒是忘了她俩身体不好,许是不太方便。”
说罢招呼大家不必拘束,挽着裴江滢在一处落座,想是有体己话要说。
“不知公主口中的‘素娥’是哪家姑娘?”两人走远后,靠近游廊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着鹅黄纱裙的姑娘好奇问道。
她是新任盐铁副使的女儿,张家的千金,去年才迁至京中,也是最近才与京城贵女相熟,在场也有不少姑娘是新贵世家,大都很少听闻韩素娥的名字。
一个长着美人尖的姑娘答了她:“说的便是韩大将军的独女,嘉敏长公主之女,也是皇后的亲侄女。”
张姑娘惊讶地半张嘴巴。这出身,不亚于公主,可半分不比这府上的裴姑娘差啊。
“那之前怎的很少听及这位姑娘的名字。”
“听说韩姑娘体弱,长公主十分爱护她,很少让其露面。”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插话,她生着一张粉扑扑的鹅蛋脸,鼻子和嘴巴小巧可爱,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众人了然,不免也生出同情之心。
出身再好又如何,却是个身体不好的。
“其实我曾见过那位姑娘一面,去年冬季我同母亲一起去池青苑,路过温泉山庄时,碰巧遇见韩姑娘和长公主。”那位姑娘又道,成功引起在场之人的兴趣。
女孩子们在一起聊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八卦。她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神,又转头看了看注意力不在此的公主和裴女,压低声音道:“她才是我见过长得最美的姑娘,脾性也是极好的。其实吧,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她比起那什么四美传闻,”她又瞧了眼远处的两人,意有所指地撇撇嘴,“才算上真美女。”
“只可惜天妒红颜,偏偏身体不好。”她叹口气,有些痛心。
这一副表情被众人看见,便有成日互相拌嘴的损友调侃道:“璇芷,你花痴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话里说的璇芷便是指方才发言的江璇芷,太傅孙女,平日里活泼惯了,也是个敢说话的。虽性子爽利,倒是极好相与,素来也不因自己家世门第而瞧不起他人,所以平日里朋友不少。
被好友拆穿,江璇芷也不恼,一脸理所应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美人儿有什么错。”
一群人被她理所当然的表情逗的笑作一团。
更有人戏道:“听说江二少爷素来是严谨正直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
见有人提自己亲哥哥,江璇芷马上换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你快别提了,我这么有趣的人,也不知为何摊上这么一个死板的哥哥。”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
正说笑着忽然见前面来了几个人,诸女抬首望去,看到一个面生姑娘进了花厅,身后跟着两个婢子。
那个姑娘身姿娇弱,一袭淡蓝色的绢纱长裙,柳腰盈盈,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露出巴掌大娇小的脸,白皙面上微显病态倦色,一双杏眼却清澈至极。
她们便以为这就是方才所说的韩姑娘了。
却不料见裴江滢快步走上前,扶住那位少女,关切地喊了声“淑燕”。
柳淑燕看见她,微笑着致意,又向走上前来的赵慧娴屈膝一礼,轻道声:“见过殿下。”
赵慧娴忙托住她,温和道:“都是自家姐妹,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