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烧着火龙,墨迹干得很快,她把信塞在信封里,随手递给卫烈,“去,拿给秦鹤霄,邀他腊八节来府上一叙。”
现在不过十月底,离腊八节还有一个多月,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处理完宫中大小事务,如果那时候他不来赴宴,那她就去雍王府找他,骂他忘恩负义置恩人于不顾。
楚然恶向胆边生。
卫烈马不停蹄往宫中送信。
驻守在城外的西凉兵陆续入城,好巧不巧的,卫烈遇到了姜星回。
秦家人与姜家人骑射都不错,骑射不错的前提是眼神好,在卫烈看到姜星回的那一刻,姜星回早已看到卫烈,且快马加鞭即将冲到卫烈面前。
“你主子呢?”
骄矜的小将军下巴微抬,看卫烈如臭水沟里的老鼠,“他怎么不过来?别是知道我今日入城不敢过来了罢?”
卫烈:“......”
秦鹤霄那种滴水不漏的性子是怎么养出的姜星回?
卫烈拱拱手,不愿与姜星回纠缠,只略提楚然在为秦鹤霄做事,让姜星回少生事端,“回少将军的话,世子爷与京兆尹在议事,一时半会走不开,故遣我来给秦将军送信。”
“信?甚么信?”
姜星回手一伸,完美错过卫烈话里的重点,“拿给我,我正巧要去找大哥,我替你把信给大哥。”
卫烈:“......”
早知道姜星回这么肆无忌惮,他就不在姜星回面前提信的事情了。
卫烈深感无力,向姜星回身后大喊一声秦将军,姜星回只以为秦鹤霄出来了,回头唤了一声大哥,卫烈趁机拍马而溜。
怕姜星回马快,卫烈拍马拍得更快,终于在姜星回赶到之前,把信塞给秦鹤霄的副将。
“这是我家世子给秦将军的密信,何副将一定要转交给秦将军啊。”
卫烈擦了把额上的汗,郑重其事再三嘱咐。
何副将拍了拍卫烈肩膀,“放心,没有人能从我这拿走将军的信,除非是我死了。”
何副将送走卫烈,一转身,撞到乌云密布的姜星回。
“拿来。”
“......甚么?”
“奸佞小人写给大哥的信!”
何副将没有一丝丝犹豫,果断双手奉上。
姜星回三两下拆开信,英俊面容扭成一团,“这么难看的字大哥是怎么看得下去的?!”
“还有!这个楚然甚么时候跟大哥这么熟了?还邀请大哥去他府上一叙,大哥跟他有甚么好叙的?”
“腊月初八?哼,看我怎么收拾他。”
看完把信整齐叠好塞到信封里递给何副将,“别跟大哥说我看过。”
何副将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何副将拿着信去找秦鹤霄。
亲卫接了信双手捧给秦鹤霄,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指拂过微不可查的信封上的褶皱,“星回拆过?”
何副将没敢做声。
秦鹤霄头也不抬,“十军棍,现在。”
亲卫应下,走出殿外。
不多会儿,院子里传来少年哀嚎声。
何副将眼皮跳了跳,心中有了计较,“将军,卫烈还在殿外等着呢。”
——假的,他就是想再确认一下楚然在秦鹤霄心里的位置。
锦衣银甲的男人默了默,一贯清凌自持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罢了,我去。”
何副将眼珠一转,忙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回卫烈。”
“去罢。”
何副将快步出殿门。
院子里姜星回刚被打完十军棍,在亲卫们的搀扶下哭爹喊娘,何副将斜了一眼,本着也曾患难与共的心情上前劝了一句,“少将军,您以后莫在招惹楚世子了。”
“我哪里招惹他了!”姜星回很是不服。
“......算了,我一会儿再跟你讲。”
何副将一路去找卫烈,再三为自己之前的唐突言辞赔不是。
卫烈狐疑看了他一眼,单刀直入问:“将军赴约吗?”
“赴约,赴约。”
何副将一连说了两个赴约,态度殷勤到让卫烈有些不适,“楚世子设宴,将军怎会不去?烦请卫兄转告楚世子,我家将军必如约而至。”
“那就好。”
卫烈挠了挠头,抬眼看了眼天边——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他一直向巴结的人怎么就突然巴结起他了呢?
卫烈一头雾水回到丹阳侯府,将这稀罕事说给楚然听。
楚然噗嗤一笑,“这有甚么稀奇的?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秦将军。”
“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说明我在咱们秦将军心里非同一般。”
她一手托着脸,手指无意识敲着案面,突然对一月后的晚宴充满了期待。
时间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
楚然盼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将腊八节盼到。
腊八节这一天,丹阳侯府张灯结彩,红绸铺面,装饰得比过年还喜庆。
掌侯府家务的楚妍心疼得直咬牙,却也没有办法,毕竟请的人是以挑剔出名的秦鹤霄,府上不能太寒酸。
秦鹤霄如约而至。
楚然起身相迎。
这一月两人各自在忙,算算时间已有许久未见,华灯初上,男人踏光而来,烛火交错间,楚然仿佛看到三年前的秦鹤霄浅笑而来,一出场,便天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将军。”
楚然笑了一下,引秦鹤霄入座。
晚宴开始。
楚然本就能言善辩,刻意烘托气氛下,哪怕那人与她有仇也能与她聊得火热,可秦鹤霄却态度平平,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说着话,漂亮凤目清冷疏离,总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她不断场的话头止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秦鹤霄,似乎情绪有些低落。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秦鹤霄。
她记忆里的秦鹤霄,永远意气风发,壮志酬筹,哪怕九族被灭,身体被毁,他片刻低迷后,又是清凌傲气似骄阳。
没有甚么能将他击垮。
想了想,她单刀直入,“将军有心事。”
她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的肯定句。
提着酒壶给秦鹤霄斟了一杯酒,盘膝坐在他的对面,乌黑眸子看着他,问:“将军为何说我不是真心帮助将军?”
“为何说我是一时气愤?”
男人似是意外她的直白,指腹摩挲着云气纹的酒盏,凤目终于在她脸上停留,“阿楚。”
他道:“你喜欢周容与。”
他也不曾用疑问句,笃定的肯定句让人避无可避,“你恨他算计你,才会在与他分开时要我清算周家。”
楚然被噎得一滞,随即笑了起来。
修长手指勾了勾他掌中酒盏,墨玉般的眸子如旋涡,引着人不由自主往里走。
“对,我是喜欢周容与。”
“你可曾知道,我喜欢周容与甚么?”
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眉目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凌厉的嘴角线条抿成一条线,到底不曾发出声。
楚然笑意更盛,“我替你回答。”
“我喜欢他于正和二十五年十月初五为我披上大氅。”
“但,为我亲手披上狐皮大氅的那人不是他。”
男人瞳孔陡然收缩。
楚然悠悠一笑,“你说,我喜欢谁?”
第21章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
星火如昼。
眉目如画的男人久久没有出声。
莫名的,楚然突然有些泄气。
她本就不是肆意洒脱之人,做事之前要反复推敲才会做决定,说的话也要反复斟酌,她不是秦鹤霄,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是把秦鹤霄从水牢里救出来送他远走雍凉。
她大病之后不记得许多事,当时是如何做的大胆决定,她已记不清,可哪怕记不清,她大抵也能猜出个二三来,不过是壮志酬恩,为当年的大氅之情。
而今时过境迁,此时的楚家虽已不是风雨飘摇之中的楚家,可长姐贵为前朝太后,自己又是新朝天子秦鹤霄的死对头,哪怕她当年救了秦鹤霄,对于秦鹤霄来讲她是雪中送炭,但遭逢大变的秦鹤霄并非仁厚之人,薄凉好杀,她哪来的勇气与资格向秦鹤霄挟恩图报?
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想把楚家一并拖下水么?
楚然自嘲一笑,悲凉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垂眸饮了一口酒,笑笑对秦鹤霄,“前尘旧事,将军不记得便不记得罢。”
“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罢了。”
秦鹤霄凤目轻眯。
云气纹的酒盏原本被他捏在手里把玩,楚然的话音落地,他掌心的云气纹酒盏也紧随而落,与黑漆色案几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没由来的,楚然呼吸紧了一下。
——秦鹤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礼仪修到极致,哪怕起兵造了反,身上也没有乱臣反贼的粗鲁彪悍之气,他仍是雍容华贵的世家子,举止之间皆风华,似这样的一个人,怎会出现这种疏忽,让自己的酒盏落案时出了声?
楚然手指攥了下酒盏,抬眸去看秦鹤霄,清贵威仪的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凌厉凤目微微眯着,眉眼间似乎有些不虞之色。
楚然眼皮一跳,知道自己僭越了。
——上位者招揽人心的平和是给人看的,若是投效者真把他的平和当了真,那才是脑子进了水。
更何况秦鹤霄这人连收买人心的平和都不愿意装,可见他虽性情大变,但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孤高清傲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人能与他平起平坐,作为雪中送炭的她更不配与他闲话家常。
楚然眸色一暗,手里的酒盏放下了,她撩袍起身,躬身向秦鹤霄见礼,“我酒后失言,将军切莫放在心上。”
楚然低头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自然不知道主位上的秦鹤霄是什么表情,纵然看不到,她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来,左不过是天神俯视蝼蚁的鄙夷,一如从前他对她。
雍王世子秦鹤霄,多么显贵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自是瞧不上日薄西山的丹阳侯府,更瞧不上她的汲汲营营,秦鹤霄生得高,而她又是女扮男装,每每遇见了,他便挑眉瞧着她,颇有些高高在上的俯视味道——世家子弟当有世家子弟的风骨,怎能趋炎附势如她?
是的,秦鹤霄从来瞧她不上。
他所欣赏的,是铮铮铁骨冒死之言之辈,而不是她这种伏低做小的曲意迎奉之徒。
而今亲昵着唤她阿楚,其实也只是收买人心做做样子罢了,毕竟她与他不睦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连她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仍在观望中的朝臣世家了?
她就是一颗政治棋子,用完就算,等他在洛京站稳了跟脚,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活不到那一天,姜星回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怎会容她在秦鹤霄面前逍遥快活?
只怕秦鹤霄前脚南下平乱,姜星回后脚就能领兵杀入她家,把她的人头割了挂在城楼上,她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难,一道去菜市场赴黄泉。
想到这,楚然悲从心来,她半生谨小慎微,怎就落到这步田地呢?
果然没资格任性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去汲汲营营,而不是放飞自我去救自己的政敌,现在倒好,政敌大权独揽,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里的唯一一次任性。
然后,她就死在这次的任性上。
这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更要命的是秦鹤霄此人着实能打,在他面前,铜墙铁壁仿佛纸糊的一般,除了能给他送人头送经验外,再无其他作用。
这种情况下,她连翻盘的机会都木得,只能老老实实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拍马屁把他拍顺了,再去耐着性子哄哄姜星回,让这两尊大神对自己网开一面,饶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唯一办法。
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楚然心里问候秦鹤霄姜星回的十八辈祖宗,面上却是一片恭顺谦和的,让人哪怕鸡蛋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秦鹤霄,又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她的话刚刚落地,房间里便响起秦鹤霄淡漠声音:“阿楚,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
咋,是嫌她演得不够认真不够真诚?
这怎么可能!
秦鹤霄能侮辱她的人品,但不能侮辱她的演技——要知道连狗比老皇帝都被她演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能看穿她演技的人。
一定是她听错了。
再要么就是秦鹤霄醉了酒。
楚然小心翼翼抬头,往主位上的秦鹤霄处看了一眼,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主位高,他又是微眯眼,颇有神祇俯视众生的压迫感,更要命的是这种压迫感还带了几分审视在里面,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来看一看一般,迎着这种视线,别说是她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害怕,她心头一跳,肩膀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下一刻,秦鹤霄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楚,为何怕我?”
楚然:“......”
因为想活。
因为不想死。
当然,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得的,说了只会死得更快。
女扮男装沉浸官场多年,楚然的溜须拍马之术登峰造极,不需要转动眼珠子,她的奉承话便说来就来,“将军看错了,我哪里有怕将军?”
——秦鹤霄既然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与她话家常,那她顺着他便是,只是先头的那句“你很不必如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便自动忽略,只回答更好回答的后面那句话,“赖将军神威,中原与北方之地方方得安宁,楚家世代家居洛京,如何不感念将军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