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后来此事被大行皇帝所知,杖责于你要你说出秦鹤霄的下落,万幸大行皇帝缠绵病床多日,身体早已垮掉,否则莫说是你,只怕整个丹阳侯府都不复存在。”
想到此处,楚妍一阵后怕,她下意识抬手断了一盏茶,一股脑倒进嘴里。
丹阳侯府看着光鲜,其实是楚然一人支撑起来的,楚然并非死板迂腐的大家长,自然养不出食不言寝不语的闺秀来,楚妍性子里有些跳脱,面对的人又是楚然,她自是不需伪装,她喝了茶压了惊,后怕之余又觉得十分惋惜,“三哥,我们冒如此大的风险救出秦鹤霄,他难道不应该给咱们一个新朝后位吗?”
楚然揉了下眉心,“……这件事以后再说。”
像是在拼图,回忆一点点凑在一处,在楚妍的声音里勾画出三年前她救秦鹤霄的真相。
她感觉自己弄清了真相,却又觉得自己离真相越发远——她没道理救秦鹤霄。
她与秦鹤霄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
秦家落难时,她不去落井下石已是十分善良了,更何况冒着全族被灭的风险去救秦鹤霄。
“你可知我为何救他?”
想了想,楚然还是问出声。
楚妍睁大眼,“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你只是说,这是你欠他的。”
“欠他的?”
楚然喃喃自语。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度在她脑海响起——
“我欠你的。”
“秦鹤霄,正和二十五年十月初五,我欠你一条命。”
楚然瞳孔剧烈收缩。
不是周容与,是——秦鹤霄!
“秦鹤霄,为你今日赠衣之恩,他日我留你一命。”
茫茫雪原,凌凌寒风,她染满鲜血的手指攥紧狐皮大氅,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第19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十九莲……
支离破碎的回忆如冰凌子于稀薄日头下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
金乌逐渐爬上云层,温度渐渐上升,冰山下的一角悄然探出。
被扼住喉咙的揪心褪去许多,难以名状的欣喜笼罩着她。
“不是周容与。”
“不是他——”
她的一腔热忱不曾被辜负。
她的救命稻草依旧是救命稻草。
人生最艰难时刻对她伸出援手的那个少年,三年后归来风华依旧。
楚然双手捧脸,低低笑了起来。
“甚么?”
楚妍疑惑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甚么不是周家表哥?”
“没甚么,只是突然想起一起往事。”
楚然揉了把脸,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那些往事,让我很开心。”
楚妍狐疑看了楚然一眼,“三哥,你,想起救秦鹤霄的原因了?”
“嗯。”
楚然微颔首,没打算瞒楚妍,“不过这是我的私事,不方便与你讲太多。”
楚妍仍不死心,“那新朝后位——”
“这件事我另有打算。”
楚然打断楚妍的话,毫不留情下逐客令,“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你先回院子罢。”
“新朝的事情你无需想太多,秦鹤霄乃风华君子,纵然丹阳侯府与新朝后位无缘,他也会善待丹阳侯府。”
“可是——”
“没有可是。”
楚然推着楚妍的肩膀把楚妍推出门,反手关上冰裂梅花式的长窗门,背倚在窗门上,抬头看着描绘着云气纹的承尘,嘴角不可自制翘起来。
“秦鹤霄。”
“秦鹤霄。”
“秦鹤霄......”
她喃喃唤着秦鹤霄的名字,忽而发现秦鹤霄的名字委实好听,以她贫瘠的才学也能说出名字的典故——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鹤霄,多么好听,世家子弟的雍容与杀伐武将的洒脱尽在其中。
以前她总觉得秦鹤霄的名字矫情,而现在,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
就如当年她想起周容与,便觉得整颗心化成水一般。
但又与那时候的心情有很大不同。
周容与背负了太多太多,周家的希望,世家们的目光,他永远不可能做自己,他永远都要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和他在一起,哪怕她的性子再怎么豁达跳脱,却也觉得有些拘谨。
因为她要陪着他,陪着他去做世家们眼里的世家子弟。
但秦鹤霄完全不同。
秦鹤霄见过她所有的丑陋与狼狈。
在秦鹤霄面前,她只需要做自己。
没有甚么比这更让人开心。
楚然微闭眼,嘴角翘得更高。
“翡翠!”
片刻后,她打开房门,冲外面院子里与丫鬟们说话的翡翠道:“卫烈弄坏的那件狐皮大氅在哪?”
那件大氅原来是秦鹤霄的。
怪不得当她穿着周容与送的大氅去找秦鹤霄时,秦鹤霄的反应会那么大。
秦鹤霄与她完全不同,喜华服,好音律,衣服上再怎么细小的差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翡翠应了一声,回屋翻箱倒柜找出惨不忍睹的大氅。
楚然拿着大氅左看右看,审美差劲如她,也觉得不大能穿出门,便问翡翠:“这件大氅能修吗?”
“若多使些银子,修倒是能修的。”
翡翠看了楚然一眼,试探出声:“只是这件大氅是周公子送给世子的,世子确定要花大价钱去修?”
“才不是他送的。”
楚然撇撇嘴,笑得十分明媚,“是秦鹤霄。”
“送我大氅的人,是秦鹤霄。”
她又重复一遍,眼里带着阳光,“拿去让人修了,不管花上多少钱,我都要把它修好。”
翡翠恍然大悟,抱着大氅准备出门,刚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世子,那个,钱好像不太够用。”
楚然:“......”
差点忘记这件事。
该死的周容与。
周家跑了,她的九十万两白银也打了水漂。
“去找三姑娘。”
楚然大手一挥,十分阔绰,“府上账目都是她在打理,她有的是钱,钱不够只管找她要。”
送走翡翠,楚然磨墨铺纸,认真思考洛京城中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
以前投降秦鹤霄是无奈之举,但现在完全不同,她既发誓效忠他,便拿出效忠的诚意来,不能再跟以前那样两面三刀混日子。
勉强能看的小楷跳跃在洒金宣纸上。
写完势力分布,楚然吹了吹宣纸,等墨迹完全干透,把宣纸叠得整整齐齐塞在信封里,让卫烈送给秦鹤霄。
“去,给将军送过去。”
司隶校尉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干的是没事找事参官员的活儿,要不然她的名声也不会这般臭。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最起码,洛京城中的私密事她一清二楚,拿捏百官的软肋一拿一个准。
如今洛京刚刚经历一场兵乱,眼下最忌讳再起风波,需要百官协助秦鹤霄安抚百姓稳定人心,但大齐的百官从根子上就坏了,莫说协助秦鹤霄了,他们不暗中生事便是秦家祖坟冒青烟了,但又不能把他们全部杀光,只能暂时先用着,待新朝稳定了,再提拔新人取代他们。
她写的这封信,便是如何让不那么好使的官员变得好使。
卫烈拿着楚然的信去找秦鹤霄。
禁卫军乃宫中直隶卫士,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宫中安危,秦鹤霄送完楚然便来到宫中,一为平叛,二为安抚——禁卫军有万余之众,且战斗力极强,杀之可惜,他更想收为己用。
副将快步走进来,声音热切:“将军,楚世子的信。”
亲卫接下信,双手捧着秦鹤霄。
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指拆开信,好看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
副将有些意外。
按照以往惯例,只要是楚世子送来的东西,不管好坏他家将军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可今日似乎与往日有很大不同,莫说心情好了,凤目轻眯,气势迫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少将军又被人抓了。
可,不应该啊。
刚才卫烈送信时,他还与卫烈聊了几句,卫烈兴高采烈,直说将军必然喜欢这封信。
卫烈与两面三刀的楚世子很是不同,性格直率不会说谎,更何况,卫烈也没有骗他的理由。
想了想,副将壮着胆子问:“将军,楚世子说了甚么?”
“自己看。”
秦鹤霄嘴角抿成一条线。
副将躬身取过案上的信,一目十行看起来。
“这,这不是在帮将军吗?”
副将一拍大腿,“此信可抵十万雄兵!”
“将军,楚世子这封信来得可太及时了!”
一抬头,锦衣银甲的男人仍是神色淡淡的,听完他的话,淡淡的神色甚至还漫出几分戾气来。
副将连忙敛了笑,小心翼翼试探道:“将军有心事?”
“没有。”
“......”
骗鬼呢。
副将又道:“将军,楚世子愿意帮将军,这对咱们来讲是好事啊。”
“楚世子官拜司隶校尉,司隶校尉掌天下一切密事,莫说洛京城错综复杂的世家关系,这天下诸州之事他也如数家珍。”
“将军得他相助,何愁天下不得?”
“将军应该开心才是——”
“他并非真心助我。”
“啊?”
秦鹤霄摘下手上丝质手套,随手扔给一旁亲卫。
亲卫连忙接下,又连忙奉上一双新的丝质手套。
他慢条斯理带着手套,眼睑微敛,声色淡淡,“他不过是气周容与算计他罢了。”
“他助我,不过一时气愤。”
“待他消了气,他仍是拱手相赠周家百万白银的楚三郎。”
秦鹤霄起身,亲卫为他披上大氅,他漠然走出宫殿,眺望着不远处等待他检阅的禁卫军,声音悠远:“把信原路返回,就说,多谢好意,不必如此。”
人的心很小,装过一人便装不下另一人。
除非,原来的那个人彻底死了。
秦鹤霄微眯眼,手指慢慢覆上腰侧佩剑。
第20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二十莲……
一头雾水的卫烈拿着信送给同一头雾水的楚然。
两人凑在一起,一头雾水变成了两头雾水。
“没了?”
楚然把信拿出来,信封翻成底朝天倒了又倒,“没有其他话?”
卫烈郑重点头,“没了。”
“不应该啊。”
楚然两手捏着信,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是不是他在忙?”
她又为秦鹤霄找借口。
卫烈挠了挠头,想了又想刚才进宫找秦鹤霄的场景,犹豫出声:“不算忙罢。”
——禁卫军已经全部俯首,他还能忙甚么?
“这就奇怪了......”
“算了,先不管了。”
楚然从翡翠手里接过罩衣穿在身上,束腰一系,径直往外走,“咱们去一趟京兆府。”
京兆府掌京中百事,不管是为她,还是为秦鹤霄,她都不想让洛京城再起战乱。
“世、世子请放心。”
自己的把柄全被人抓在手里,京兆尹擦着额上的冷汗,不住向楚然作揖,“我一定竭尽全力协助秦将军,绝不让宵小之辈搅乱洛京。”
“京兆尹是聪明人。”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楚然颇为满意,放下茶盏抬脚往外走。
府外已是月悬星河。
楚然抬眉瞧了眼璀璨星光,“已经这么晚了啊。”
“去打听一下,宫中现在如何了。”
卫烈点头应下,纵马直奔皇宫。
楚然回到丹阳侯府。
卫烈回来得很快,楚然的晚饭尚未吃完,他便回来了,抬头瞧了楚然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斟酌着说辞,“世子,呃,秦将军现在在忙。”
楚然指了个位置让卫烈坐下,“忙甚么?”
“忙.....”卫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楚然放下筷子,“他不想见我?”
“不是——”
“不是不想见我是甚么?”
“是......是......是他觉得世子不是真心帮助他!”
卫烈再也忍不住,一脸愤慨:“我刚入宫,他的副将便拉着我问我世子是甚么意思,我说能有甚么意思,当然是一心襄助秦将军的意思。”
“那副将却说我不懂世子心思,让我回来好好劝劝世子,说甚么他家将军乃千古明君,世子效忠他家将军绝不辱没了世子——”
“不是真心帮助他?”
卫烈后面的话楚然几乎没有听,全部心思被卫烈的第一句话吸引了,手指轻扣着案面,神情所有所思,“他对我有误解。”
“谁说不是呢?”
卫烈愤愤不平,“世子曾豁出性命救他,如果这都不是真心襄助,那普天之下再无真心了。”
“多嘴。”
楚然瞧了眼天色,起身离开食案,抬脚去书房,吩咐翡翠研墨铺纸,手提狼毫,朝圣似的虔诚写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