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荒芜中,他努力抬头,望见的是一片虚无的灰色,像是深陷泥泞,沉重枷锁紧缚双手。耳边充斥着尖锐凄嚎回响,他头痛欲裂,被人重重推向前,那人说:“走啊将军,同弟兄们吃酒去!”
他看不见路途,那是深渊中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是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的大地,是尸横遍野的荒凉悲怆与无可奈何。
“你不是说会救我们吗?”
“将军……对不起。”
“你这个叛徒!你不配做大明的英雄!”
不,他不是。
驰宴仓惶抬头,双目赤红,伸手拼死拉住沾满鲜血的双手,可最后所触及的,只是一具具早已凉透了的尸骨。
他无措,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急促战栗着,眼眶通红。
“王爷!”
忽而一道清透似铃的声音穿云而至,划破了重重雾霭,似海浪翻涌,春花抖落,风裹挟了温暖跨越了疮痍大地而来。
是满世冬雪消融,黑色的天边有了裂痕,一道小小的光照了进来。
天色渐渐亮了,枯竭的灵魂得到慰藉,这是凄凉浪漫的新生。
梅香萦绕,那人拉起他,抚去了他一身狼狈,抬手摘了一捧光,轻轻洒在了这人世间。
“驰宴!”
夜风卷起纱幔,吹散了满空繁星,驰宴猛然清醒,止住了双手间的力气,鬓间汗水滚落,他双目殷红,面庞森白,愣愣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此刻岚娇如获新生,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着气,一张小脸白的吓人。
驰宴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眸光忽明忽暗,胸口一阵阵紧缩,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与空落之感。
小姑娘眼眶湿润,眸间散落了点点星光,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脖间几道青紫的指印清晰可见。
“王爷?”岚娇后怕,颤着声音叫他。
谁知下一秒,身前的人俯身倾下,张口就咬在了她的颈侧!
温热鲜红缓缓溢出,岚娇疼的小脸煞白,眉头紧蹙,下意识伸手要推开驰宴。
“嘘,别动。”那人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肢,嗓音低哑带着乞求,“让我咬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岚娇:你是属狗的吗?!
驰宴:汪汪汪~
第27章
天边将明,风雪转小,万物似都于一夜后复苏。探出红墙的冬梅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粉色花蕊,萼瓣紧挨着彼此,一簇接着一簇,如云边腾起海雾,盈满了整个承明庭院,盛大磅礴。
檐下冬雪消融,风一吹,抖落了满院的温柔暖红。宫女们手举银盘,快步朝内殿中走去。
珍珠道:“王妃,今日可要用些清淡小粥。”
床旁纱幔并未完全掀开,只留出了一道不大的口。榻上的人面色很是不好,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病恹恹地趴在床上,里里外外都泛着委屈。
“唔……”岚娇小脸红扑扑的,脑袋昏的厉害,“不想吃,没有胃口。”
她脑袋一歪,就往枕上埋。这便是昨夜勇敢跳水的结果,半夜发热,今日还染上了风寒,喉咙又疼又哑,浑身上下都软的没劲,且周身冷的厉害,被子里放了五六个汤婆子都冷,真是难受死她了。
见岚娇这般难受,珍珠轻轻皱了眉头:“太医方才怎么交代的?”
小宫女道:“太医方才过来给王妃诊了脉,道王妃脉象浮,虚弱无力,是因自幼体虚畏寒所致,应多食些补气血与较温和的东西,勿要再受了寒气。太医开了几副药,这会儿已经让厨房煮着了。”
“嗯,照顾好火候。”珍珠道,“王妃,奴婢还叫厨房做了无糖银耳羹,您这会儿身子虚,还是得适当吃一些才有精气神。”
岚娇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她茫然看向珍珠,听见她继续道:“王爷临走前都吩咐了奴婢们要好生照顾您,断不能出了半点差错。”
听见“驰宴”的名字,岚娇瞬间心口狂跳,心间继而涌上浓浓的恐惧感。
昨晚那一嘴,她现在都记得,又疼又麻,还痒痒的,想起来都是鸡皮疙瘩全身起。
也不知驰宴哪里来的这个癖。好,性情阴晴不定,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笑。
竟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掐人,咬人的脖子,喝温热的人血,完了还用牙尖抚上伤口,轻轻厮。磨。简直又变态又奇怪,活像一只要磨牙的大狼狗。
岚娇欲哭无泪,敢怒不敢言,在心里疯狂编排埋怨了一番驰宴。
若不是这人将来是她唯一的靠山,若不是……若不是这人骁勇善战,权利大的厉害,脾气也坏,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自己身首异处,她才不会忍气吞声,好言好语的去同他说话。
岚娇无奈叹息,谁让那人是反派大人呢,可谓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半生无忧,为了安稳生活和满屋子的银子,她可以!
她还可以继续忍耐!
她所求的不多,一纸和离书,希望驰宴在最后不要杀了自己,看在自己为他操心操肺的不懈努力下,能赏自己一块地和宅子就成。
见岚娇呆呆躺在床上,许久不答,珍珠又道:“还是说将银耳羹重新换成百合粥?”
“不用。”岚娇回魂,声音有些哑,“那样浪费了,银耳羹就成。”
—
凤鸾殿内,皇后容氏手持经卷,正在诵读佛经,似是想起来什么,她停下,转头问道:“太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娘娘,慈宁殿内这几日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前几日……”
宫女迟疑道:“前几日听别殿的人说,太后的亲戚白侍郎一家,好像惹上了些麻烦,摄政王爷正在查。”
听到这,容氏讥讽一笑:“无妨,咱们先瞧着。那白侍郎一家子惹上了太后的事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能安稳抽身了。”
“摄政王妃那呢?”
宫女规矩回答道:“回娘娘,王妃近日身子抱恙,这会儿应该是在殿中养着病。”
话音刚落,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人儿便跑了进来。
“娘亲娘亲。”小人儿两条小腿噔噔噔跑到容氏面前,张手要抱。
他嘟着小嘴道:“娘亲宇儿想吃柑橘。”
瞧见这小人儿,容氏心都化了,面上溢出和蔼的笑:“来,娘亲抱,要吃柑橘呀,让嬷嬷剥给你好吗?”
“唔……”小萧宇看向嬷嬷,“嬷嬷可以吗?”
嬷嬷笑的眯起了眼,开心道:“当然可以呀,来,小殿下先下来,咱们去吃烤柑橘。”
小萧宇一听,开心的眼睛都亮了,噔噔噔跑向嬷嬷。
容氏瞧着那小小背影,眼中眸光闪烁,原来,离自己年少,已经过去这般久了。
这是逝去姌贵妃的孩子。十一年前,她同姌贵妃一同入宫,二人家族世代相交,亲若姊妹,有了一方扶持,在这深宫中过的也算顺遂,只是天妒红颜,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本鲜活灿烂的一个人,竟会突然离开了自己。
五年前,姌贵妃喜得身孕,这本事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两人整天给尚在肚中的小孩念话本,念书经,讲戏曲,既开心又带着期盼。
可谁曾想,早上还同自己说笑,要给孩子取好听名字的她,转眼便离开了人世。
那夜,姌贵妃诞下皇子,继而太医匆匆而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着身子同她道贵妃失血过多,气息微弱,恐是无力回天。
她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回望往年,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深宫中,同她相伴而行,一同看日落,瞧满天星星的姑娘,终是先走了。
而如今,她在这宫中踽踽独行,已没了往日稚嫩心智与青涩。
只是一个偶然间,她望见了先皇殿中的一幅画,画上的那位姑娘眼眸晶亮,笑起来神采飞扬,热烈耀眼,当真是像极了幼时的那人。
先皇待自己不薄,对容家也是照顾有加,如父亲一般对待她。先皇病重前,因放心不行摄政王驰宴,交代了她不少东西。
先皇怕他自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样太过于可怜了,而他挑出来的那个姑娘,是他什么都对好了,算好了的,为此,也希望其有个归宿依靠,了却自己一番心事。
所以对于岚娇,她会尽全力护着她,不再希望其重蹈覆辙。
天上骄阳应永远热烈,而不是被肮脏的人挡住其耀眼光芒。
容氏眼尾湿润,她移开了眼道:“将他们献上来的东西都带上,挑些补身子的,本宫要去承明殿看看摄政王妃。”
另一边,岚娇用了些银耳羹,脑袋虽然还是晕,但至少手脚有了些力气。
她裹好棉袄大氅穿了鞋下床,想闻闻那满院的冬梅香,除去浑身闷气。
门窗轻启,不等她走出去,一张白纸便很不合时宜地悠悠飘落在屋前。
岚娇以为是哪屋遗落下的文字,她展开一看,下一秒,整个人定定愣在了原地。
白纸红字,上面竟是赫然写了“驰贼”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让大家久等啦~
第28章
“大夫人安。”
“世,岚家小姐呢?”
“奴婢没有瞧见小姐今日出院,许是还在阁中。”
安和侯夫人奕夫人一身华服,头戴金饰,容貌秀丽,领着一行丫鬟往西苑走,她问:“老夫人何时归?”
“回夫人,老夫人定了三日后回府。”
奕夫人皱眉:“不是说今日下山回府吗?”
丫鬟面露难色道:“嬷嬷确实说了今日回府,但因怕岚家小姐在安和侯府中会惹了老夫人不快,便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回府日子也就往后延了几日。”
自那日在寺中不欢而散,燕老夫人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岚云尧,一股子小家子气,压根就不讨喜,上不了大台面。
其他夫人们也皆是看不上这么个空有其表的花瓶姑娘,待岚云尧走后,众人说了不少她的不是。
都道能嫁进安和侯府,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人虽是嫁进来了,到底也是高攀而已,再怎么样那么个女子,也配不上安和侯世子妃的身份。
燕老夫人满心不满,想着自己孙子那一脸被迷惑的样子,岚云尧说什么便是什么,完全被牵着鼻子走,定然也是不会听自己的话,拼死都要把岚云尧带回府中。
最后她拍板要改了回府的时间,在寺中小住几日,也图个眼前清净。
“那岚家小姐真是个麻烦。”奕夫人道,“是世子带着她一同回来的么?”
丫鬟道:“回夫人,那日世子爷回来时一路都护着岚家小姐,紧紧揽着,生怕奴婢们会对她不敬一般,后头还同奴婢们说无论谁来都不许进西苑,不许碰岚小姐,再者……若是老妇人派来的人,那就更不能让进了。”
听到这,奕夫人面色更为不满,她的儿子十八年来都没受过什么委屈,打小就是家里人好生呵护,连粗活都不曾做过,现在竟是为了一个女子开始伺候和提防起家里人来了。
倒也不是说她身为一个婆婆太过于小气护短,但为了红颜而得罪顶。撞了燕老夫人,就是宋裴轩的无知与蠢钝了。
岚家本就是一户小家,能嫁进她们安和侯府,全凭了那些曾在宫中当职的人,和那副能被送进宫的画像。
起初她挺喜欢那岚娇姑娘的,长得漂亮可人,人也是端庄温婉,举手投足都知轻重,懂礼仪,也体贴细心,是个好妻子。
但当她知道了岚娇与岚云尧是两个抱错了的孩子时,她简直是失望极了。
特别是当第一眼看见那个新小姐岚云尧的时候,她便知道了什么叫一个天上和一个地下,两人虽一个是假一个是真,但那骨子里的矜贵和教养,都是岚云尧没有的,就算她装,那也是东施效颦,瞧着别扭又廉价。
直白了说,就不是当贵家小姐的料。
眼看就要到了西苑,奕夫人忽而停住了脚步,她望着里头紧闭的房门道:“倒是让本夫人亲自去看她了。”
她偏了偏头:“去告诉岚家小姐,我们安和侯府的世子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先让她回岚家学好了规矩和礼数再回来。”
然而正在发脾气的岚云尧哪里知道什么是规矩和礼数。
“啪啦!”一声,她挥手就把花瓶推倒在地,歇斯底里地骂道:“我有告诉过你是这般弄的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死贱。人!你别给我梳同她一样的发式!”
岚云尧拆了发鬓,一手拿着金钗扬起,作势要划破小丫鬟的脸。
小丫鬟阿丽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歉:“世子妃饶命,世子妃饶命,是奴婢脑子笨,一时间忘记了世子妃喜欢的发式,奴婢,奴婢这就帮世子妃改回来。”
“别碰我!”岚云尧朝她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嫌脏似的道,“来人!给我拔了她手上的指甲!”
“碰了那贱人又来碰本世子妃,真是脏死了!”
这声音尖锐又刺耳,眼前人的面容狰狞扭曲,宛如张了巨口满嘴利齿的妖怪。
面对这无理至极的宣泄与唾骂,阿丽吓的小脸煞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力道大的额头泛青渗了血,她仍是不敢停。
岚云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断磕头谢罪求饶的阿丽,她心情大好。
对,就是这般!
就是这样,上一世的她就是这样求着别人,卑躬屈膝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卑微的宛如泥坑里的臭虫!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被人看不起又如何?她现在是岚家的嫡女,是安和侯府的世子妃,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反而这些人都只能被她欺负!
一旁的丫鬟们看见这一幕幕,皆是于心中叹气,本是言情书网的岚家,却因了这位真小姐而颜面扫地。
从前的小姐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待人既温柔又体贴,真是同现在这个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的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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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内。
岚娇手持宣纸心中慌乱,她支走了殿中的宫女们,独自一人看着宣纸。
那纸上的笔迹刚毅锋利,线条流畅,显然是有了一定书写功底的人才能写出这般的字,恐是出自了宫中朝堂之人。若一个小小宫人,断然是写不出这般有笔力的字。
宫中的人表面对着驰宴恭敬无比,办事也是兢兢业业,但背地里,竟都是这般所为。口口声声称作“反贼。”
这宣纸似有两面,她将其另一面翻过,那面竟是清清楚楚写了其“驰宴反贼”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