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不通□□的少年,一贯木讷,唯独见到那个温柔含笑的女子时,才能生出那所谓的少年慕少艾心境。
不对,他眼神定在一个一个青衣女子身上,这个女子没有像旁人那样发笑,只淡淡地抿了抿嘴,以视给主人面子。
薛陵澈看着人莫名的有几分眼熟,凉风吹过,他有清醒了几分,依稀想起这人他是见过的,他记得,她曾经穿过的绿色衣裙,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这还是他那匹正在营中养伤中的爱马惹出的乱子。
自己还偷偷想,这个女子像个小古板。
好在这女子虽是个小古板,到还算心胸开阔,并未在意,省了自己许多麻烦,不过没想到,这女子还与自家妹妹有些渊源,只是,这个颇严肃的女子怎会与自家那性格截然相反的妹妹来往呢?
他心里想着,再抬起头,继续看去,却发现亭中却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醉了酒,变得跟个女子似的想东想西。
又吹了会子凉风,酒意去了三四分,他一贯爱洁,现下闻到满身的酒味,颇感不适,又颇为不喜,便缓缓站起身,准备回去换件袍子。
沐浴后,随手披了件衣服,薛陵澈心中估算着时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去恐怕就有“逃酒”之嫌,怕是又免不了被罚几杯酒,他理了理散开的头发,出了院子。
才出了院子,便遇到了刚刚那位眼熟的人,不过对方见到自己,脸色微变,到比自己看到她时更加惊诧,薛陵澈调皮的生出了几分怪异的孩子般的成就感。
几乎是第一眼,崔芷就认出了他,自己方才走得急,身上出了薄汗,一时失察,忘了形象,也不知道头发散了吗?
这般想着,她有些淡淡的窘迫,不过她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面上仍旧镇定,默默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只对着面前之人轻轻点头。
也算是旧相识了,薛陵澈淡定回礼,二人极为默契的都没有说话,互相向对面走去,擦肩而过。
“公子且慢……”
薛陵澈刚走还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一道挽留的声音,便疑惑地转头,他还记得那晚她的声音,不是她。
“不知公子可是府上之人,可否能与我家娘子带一带路。”
是她身后的丫鬟,不过是不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他到已经没了印象,不过真是和她主子一样的作风,连请人帮助都是一样的表情。
崔芷轻轻抬着下巴,双眼平视前方,同那日一样,是一个世家女再标准不过地站立姿态,可不知怎得,薛陵澈却能够看出隐藏在她端庄表面之后的窘迫,他心中玩味。
原是迷路了,薛陵澈想起她刚刚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暗自憋笑,还知道让侍女求助,看来小古板也没平日表现得那般严正,相反,她还有趣的紧。
再仔细一瞧,她今日虽称不上是随意,却也没有那晚装扮得一丝不苟,青丝半挽,眉眼清冷,给其自身平添了几分书香气。
不过,自己有那么吓人吗,看着与自己相隔至少有一丈远的女子,薛陵澈不自在的挑挑眉,虽然不之以为荣,可在怎么说,自己也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在蜀中时,也是有不少仰慕者,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至于这般吓人的。
薛陵澈性子温和,这般想着,便寻了个由头,轻声与崔芷道:“家妹思乡心切,宅子布局是蜀地那边的……小娘子怕是未见过,一是迷路也是有的。”许是还留着几分醉意,他话也多了起来。
崔芷姿态优雅地走着,身旁之人眉眼英挺,还是少时候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性子怎么变了,她不语,却听他越发聒噪,终于忍不住,道:“公子醉了酒,倒是能言善辩起来。”
薛陵澈欲说出的话被堵到了嘴边,下意识抬起衣袖轻嗅,他刚刚沐过浴,更过衣,哪还有什么酒味,看到身侧的崔芷,下意识回道:“娘子离我那般远,怎嗅出我喝过酒?”
话一出口,他愣了神,感到脸上一阵阵滚烫,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说出这么轻浮的话,这实在不符合君子之道,看到面前之人怒目而视,薛陵澈匆忙躬身赔罪:“失礼失礼……在下一时失言,望娘子恕罪。”
崔芷脸颊绯红,生气不语,瞪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急速不知往前走了多少步,方才平静下来,想起刚刚那人面颊爆红,慌忙赔礼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这时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略带急切:“那位娘子,走错了,应是左边才是。”
崔芷身子一僵,直觉脸上臊的通红,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色迅速冷凝下来,回头恶狠狠的挖了对方一眼,转了身换了个方向走去,这个人,真是一个木头呆子。
徒留薛陵澈在后面,茫然地摸了摸鼻子,他这是又说错了什么吗,怎么得罪她了?
感受到面前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气氛,一贯觉得自己非常机灵的薛陵婼立刻终止了话题,转而拉住薛陵澈介绍:“可真是巧了,我正想让人去请阿兄呢,阿兄还没见过这位崔家表妹吧?”
随后又扯住崔梦,笑意盈盈道:“阿梦认认人,这便是表兄了。”
崔梦与薛陵澈见礼,悄悄打量着这位便宜表哥,一袭墨色长衫,宽衣大袖,乌黑的长发半披着,尚带着微微湿意,脚下踩着木屐,像极了魏晋时期的风流名士。
眉眼儒雅,却也不是像五哥崔原的那样的书生气,是上过战场之后褪去的富家公子哥的习气,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经受过风霜的成熟模样,也不亏母亲那样夸他了。
薛陵澈看了崔梦一眼,感觉自己有些脸盲,想起在徐家认识的诸位表妹,他怎么这么多表妹……而且,这些表妹们怎么长得都一模一样啊,真是令人头痛。
薛陵婼又笑起来,美目流转,看向崔芷,道:“既然哥哥与崔芷姐姐认识,那妹妹也不介绍了。”
薛陵澈低下头,心中一热,原来是叫崔芷,芷蔓轻翠,沅芷澧兰,倒是个好名字,配得上她的人,又想起她刚刚粉面薄怒的样子,不由轻笑,这小古板,总算不是一种表情了。
这时,他又突然记住表妹崔梦的相貌了,与她的堂姐略有相似,却不如她的堂姐清丽动人。
“咦,阿兄怎么这般那开心,是有什么高兴事吗?”
一道揶揄的声音传来,薛陵澈下意识抬头,心虚地向崔芷看去,恰巧对方也向这边看来,二人四目相对,仿佛有电流穿过,他的耳朵又烧了起来。
须臾,薛陵澈轻咳一声,率先一开眼,对着始作俑者薛陵婼施以警告的眼神。
后者接到眼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流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灿烂笑容:“表妹也见过了,阿兄快回去吧,宾客那边还等着你过去呢。”
言罢,薛陵婼拉起崔芷,挽着她像亭子里走去:“崔芷姐姐方才不在,我们几个玩了行酒令,现在姐姐回来了,可得补上才是。”
崔芷颔首,面容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道:“既是薛娘子开的宴席,阿芷便听薛娘子的。”
薛陵婼眼睛笑得眯起,眉间的朱砂痣越发红艳,她是个自来熟:“崔芷姐姐莫唤我薛娘子,怪生疏的,叫我阿婼便好了。”
崔芷从善如流,道:“阿婼。”
崔梦吃惊的微微张嘴,自家六姐什么时候认识薛表哥了啊,有什么时候和表姐关系那么好了,而且表姐不是不中意五堂兄吗,现在又和人家亲妹子这般亲密,这是要,搞事情啊……
女人家的友情就是这么容易建立,薛陵澈听着前方妹妹慢慢远去变小的声音,惊呆在原地,他这算是被嫌弃了吗?
第40章 梦魇
薛陵婼又做梦了……
梦里又回到那个冬天,雪下得好大好大,落到她的脸上,身上,靴子也深深陷入到雪地里,眼前一片漆黑,她努力挣扎着的,感受到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她努力克服着这种感觉,终于,她跑出这片黑暗。
是一处很熟悉的地方,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顺着面前的篱笆走去,前面的树下倚着一个人,她感觉自己像不受控制般,抬起脚向前走去。
那人脸上,身体上全部堆满了雪,她抬起手,轻轻拂去那人脸上的雪露出一张清晰的脸,她的心急速跳了起来,只觉这张脸莫名的眼熟,有一个名字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她忍住头痛,将手伸到那人鼻子下面,好凉啊,像一块冰一样,刺入骨髓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蝉,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没了呼吸……
随即,这个她认为没了呼吸的人却睁开眼,站了起来,迎着冽冽的寒风,他宽大的衣袍随风鼓起,越发显得身形干瘦的可怕,他向薛陵婼伸出手,露出一个亲切而又陌生的笑,道:
“阿婼,我来接你了,随我一同走吧。”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努力想着,她为何这么难过,这个人到底是谁,让她这么熟悉,后背寒意上涌,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她越来越冷,浑身也麻木起来。
不知被谁推攘着,耳边也不知道谁在呼喊,好吵,好吵,她张开嘴,想要怒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胳膊上突然传来出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意,薛陵婼吃痛,猛然睁开眼。
一张张脸映入眼帘,薛陵婼缓过神,张口唤道:“阿朱,现在几时了?”
才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声音变得干涩无力,喑哑难听,喉中的一阵阵痛意,让她剧烈的咳起来。
阿朱香梅香兰三人见她醒了,连忙擦去脸上的泪,喜道:“娘子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们了。”
薛陵婼浑身脱了力,奋力挤出个笑容,安抚二人,脸上一片冰凉的水意,她努力了好久才抬起手,抚在脸上,莫非自己在梦里面哭了。
喝了几口水后她,喉咙没那么痛了,才开口问道:“我方才怎么了?”
香兰性子急,后怕的开口:“您方才梦魇了,一味的哭喊,婢子们怎么叫也叫不醒您,只能掐你,才把您掐醒。”
说到这,香兰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阿朱紧跟上请罪,道:
“奴婢们无状,请娘子责罚,不过这注意是奴婢自己出的,不管香兰的事,主子要罚就罚我吧。”
薛陵婼摇头,道:“无碍。”她又不是什么不辨是非的坏人,这三个丫头是为自己好,没有什么好责罚的。
虽然娘子醒了,香兰现在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方才娘子梦魇时真的可怕的吓人,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味地哭泣,连嗓子都哭哑了,人却是怎么都叫不醒。
公子今日当值,不在府里,府上一共就两个主子,导致于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娘子又着实骇人,还好阿朱姐姐胆子大,当机立断,想到将娘子掐醒的主意,娘子这才醒了过来。
薛陵婼脑壳疼,嗓子也疼,在喝了两壶水后,还是不敢回想梦里的内容,她又梦到了那个人,这么些时日,她都不敢再想起他,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会出现在自己梦里面。
这是个很恐怖的梦,那个人浑身冰凉,没有丝毫生气,却又叫着自己的名字,对着自己说:阿婼,我来接你了,随我走吧。
不对,他才不是那个人,她从未告诉过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叫阿婼呢?
莫不是真的给自己托梦了?
按大鄌律,凡是战死沙场的将士,会在战事停歇之后,公榜出这些马革裹尸之人的名册,她曾抱着这些名册反反复复翻了好久,也没有见到那个名字呀。
越想脑袋越疼,在这种折磨中,大夫终于到了,老大夫花甲之年,须发都已经花白了,看着就一副医术高超,很有经验的样子,是薛陵婼信任的类型。
既然到了这种年纪,也没什么男女忌讳了,先号了号脉,指出薛陵婼气血发亏,忧思过度,不可过劳后,在薛陵婼道出自己老做噩梦后,又连连开出了几副睡前须服下的安神药。
最后又摸了摸自己的一把白胡子,一阵见血的指出,她这所有的毛病都是来自日夜操劳,忧思过度,换句话说,就是累的,还天天想这想那,想得多,并且还直接说,再这样下去,身子迟早被累垮。
薛陵婼是个极其惜命的人,一听被吓出了冷汗,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管这些闲事了,谁爱管谁就管了吧。
大夫又刚走,家里面又来了客人,得了,刚说过自己要躲闲的她再次被打脸,她匆忙换上见客了衣服,又跑去接待客人。
客人是个年轻少女,来找她的,来人一见她,顿时大吃一惊,从黄色的福寿楠木宽椅上跳下来,问道:“阿婼,这才半年的时间,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子了,看来京城的风水养不住你。”
薛陵婼忍不住翻白眼,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消的一干二净,这个死丫头,让她刚酝酿出来的泪意化为乌影:“哼,我看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嘴巴里面长了个刀子。”
来人着一袭水天碧色襦裙,柳眉凤眼,娇俏美艳,不说话时看着颇有威势,凶得很,可是薛陵婼却不怕她,毕竟这人是和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她芳名唤殷采碧,是勋国公府的四小姐,从小随她那在蜀地任职的父亲生活在彭州,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用这个时代的话说是手帕交,换做她曾经那个时代的说法就要称闺蜜了。
想到这,薛陵婼眼眶又忍不住发红,吸了吸鼻子,嗔道:“还说我憔悴,都不知道来看看我,怕是早就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殷采碧看着大半年没见的闺蜜:
她未施粉黛,脸色苍白,连日来的操劳让她大瘦一场,伸出手,便露出一截干瘦的手腕,都撑不了带着的那只细细的景泰蓝手镯,嗓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声音还嘶哑,很是难听,比平常憔悴了很多。
她语气软了下来,解释道:“我哪有,你都不知道阿兄说你如今身在长安是我有多开心,真恨不得马上就奔过来找你,可是祖母要带我家姐妹去景山礼佛。”
“你是知道的,我家在国公府里面过的很是艰难,长房伯父伯母与我家素有龌龊,我若在不寻求些祖母的庇护,日子怕是真的就要过不下去了。”
薛陵婼忙制止,佯装怒道:“你看你说的,把我说的那么坏,我是那般不通情面的人吗?”
“你自不是,你是那世间的大好人,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女郎了。”殷采碧笑嘻嘻的拉住她,吹着彩虹屁。
薛陵婼不觉羞耻,淡然接受了,装出一脸淡然的样子,摆摆手道:“好吧,既然你说的这般实诚,那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就姑且先原谅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