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规划了他以后的仕途,每一步精确的都像是拿尺子精准测量出来的,他要求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品行正直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可是,薛家小娘子的出现却像是打破了他的完美生活。
那个时候,殷崇清恳请他将自己带进徐府去见她一面,这种私会的行径,向来是为他所不齿的,可是,那一刻,他鬼使神差的想去那张眉眼低垂,平静无波的脸,忽然生出将这张面皮打破的冲动,便答应了。
再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如大梦初醒,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不齿的事情,下意识的便出言提醒她,看着她笑意盈盈的道谢,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对她又羞又愧。
从那以后,他总会下意识想起她,忍不住去探听,去了解她的消息。
他故意对母亲说:“近来常与七妹妹往来的表姑娘,不只是哪家的女郎,他好像没见过?”
他在母亲眼中看到了喜意,果然不出所料,母亲安排了他们两人见面,他再次见到了她。
她向来是没什么变化的,永远的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嘴角带笑,乍一眼望去,所有的事情都烦恼不到她,所有的事情放不到心上,不似平常那些未出阁的,闺中娇养的贵女。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端阳之日,他看到她与表兄表妹们一起去园子里赏花,便悄悄也跟了上去,又看到她匆匆忙忙的赶回来,她一急,躲到自己的所在处,眼神慌张,是他从未所见过的样子。
她一直是从容不迫,举止端庄,他第一次看到她神色焦虑,步履匆乏,那模样瞧起来,却是比平日里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可爱得多,带着她这个年纪所该有的活泼。
他心中一悸,观她眉间似有郁色,便忍不住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大抵是自己这张脸显得格外正直,让人信赖的缘故,她不假思索,便道出心中所惑,说出烦忧之事。
可是,他好像并没有真正解她心中所惑,她离开时,虽诚心道了谢,可是却并没有露出喜悦高兴之意,眉头还是仅仅锁着的。
她说的那些话虽是云里雾里,意有所指,可是,他还是想要了解她,去解她心中所忧,所以,在母亲想要将她聘给自己做妻子时,他心中狂喜,欣然答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时他才明白,或许是在国公府初见,或许是在端阳那日她匆忙跌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对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产生不仅仅是好奇,怜惜的感情,那种感情,是他想要和她共度一生,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了解她的感情。
可是,事情没有像他想像那般,一切顺遂,正当他喜悦之际,母亲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她家,却是并不想要将女儿嫁给自己的。
他生来自负,只觉得放眼满长安城的儿郎,除了自己,又有谁能配上她,这般良善慧心的女子,他并不甘心就这般放弃,托堂妹约她出来,表明心迹。
这样的做法,一向为他所不齿的,可是,因为她,他无悔。
第44章 放下
少年眼睛明亮,温润的笑容,满脸的真诚,对着她道:“既然薛娘子说那只是我臆想中的人,那我便重新了解你,认识真正的薛娘子。”
他身后是万家灯火,皎皎明月,照的眉眼柔和,风姿英挺,放眼望去,街上再也没有其他的少年郎能如他般出彩。
薛陵婼心中越发生愧,低下头,复又抬起头,才道:“可是崔公子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崔原不以为意,将要开口,却又听她道:
“我不愿意,我是不想的。”
女郎声音清亮,韶颜稚齿,没有了平日里惯带的温柔笑意,目光坚定。
崔原呼吸一禀,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燥热的夜晚,他却生生地感觉到凉意刺骨,他看向薛陵婼,想要在她的脸上找出什么?
他与她对视,却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坚持、有愧意、有无奈,却唯独没有怜惜,她对自己生愧,却是并不后悔,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挫败与无力。
他脸上满是狼狈之色,连笑容都挂不住了,薛陵婼心中不忍,移开眼睛,沉默不语。
旁边有买首饰摊子,老板年约五十,已经盯了二人许久,二人俱是衣着不凡,一副好容貌,他以为二人是同游的夫妻或情人,此刻见二人面色有异,想来是吵了架,便忍不住冲崔原挤眉弄眼道:
“小郎君与夫人可是有和争执,不妨同夫人好好商讨说道一番。”
崔原尴尬苦笑,冲那人抱拳:“老丈说笑了,这位姑娘怎会是我夫人。”
那摊贩浑不在意,指着自己摊上所售卖的梳子道:“即未成亲,想必也快了,小郎君不妨在我这买把梳子送与小娘子,保管你二人成亲后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崔原哪听过这种打趣的话,当下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拒绝:“老丈有说笑了,我与这位娘子不是您所说的那般……”
话音未落,薛陵婼制止住崔原,冲摊贩笑道:“老丈说的是,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二人并无您所说的关系,便不需要你所卖的梳子。”
梳子有相思结发之意,是时下送情人最流行的物什,薛陵婼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她也是曾收过一把的,当时那人身上并无银钱,还是自己付的帐,因此,她可嘲弄了那人好长时间。
只是,时光荏苒,那把梳子在至长安的路上被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摊上许许多多的梳子,却无一把是自己的那一个。
薛陵婼想着,一颗心顿觉沉重了许多,也无心再赏什么花灯,便邀了崔原同去家酒楼稍作歇息。
崔原大致了解了薛陵婼的心意,眼下更是无心在街上漫步,二人便在街头找了京城最出名的饕餮居,点了间包厢。
酒菜上齐,二人默不作声,崔原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同嚼蜡。
却见薛陵婼径直开了酒壶,替二人将酒杯斟满,崔原惊讶,尚没来得及阻止,边看见薛陵婼举起其中一杯对自己道:“此杯,是多谢崔公子厚爱。”
言罢,便一饮而尽。
酒味辛辣浓郁,馥香扑鼻,薛陵婼一杯酒饮下,眼眶被呛得通红,她浑不在意,将酒杯继续斟满,对着崔原继续道:“这一杯,是向公子道个不是。”
崔原心中早有预感,抬起眸子看着她,捏着酒杯的指尖隐隐发白,问出一个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是因为别人吗?”
薛陵婼一愣,继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回道:“是也不是。”
果然如此,崔原端起酒杯,将其中的酒囫囵吞入腹间,顿时只觉腹中一阵火辣,伸出手想要继续拿过酒坛。
薛陵婼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继续道:“世间不如意之事千千万,公子现在觉得日子难挨的很,过些时日想来,便只会说也不过如此。”
她声音渐大,末了,已经稍稍染上醉意,崔原看向她,少女双颊晕红,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一片哀容。
眼见着她又要拿起酒壶,崔原不转声色的抬起手按住酒壶的边缘道:“薛娘子不必觉得愧疚,原就是只我一人心生此意罢了,你我二人本没有什么纠葛。”
他感到自己的眼睛生出了一层水雾,他听到自己说:“我如今也算心愿已了,薛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从此以后便忘却这桩事吧。”
只是,他知道自己的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心愿怎么会了呢?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心悦的小娘子啊!
他抬起手,替二人斟满了酒,举起酒杯,向她敬去,露出一个温柔和煦地笑容。
薛陵婼鼻间发酸,也举起酒杯,轻轻与他触碰,道:“我从前答应过一个人,要去陪他赏尽洛阳花,想来崔公子也能遇到一个原与你共游天下的人。”
崔原轻轻抿了一杯酒,却是涩然无比,他道:“那就承你吉言。”
殷采碧靠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熙熙攘攘,叹了口气,今日与家中姐妹外出游玩,可她却从小不在国公府长大,素来与这些堂姐堂妹没什么感情,这些姐妹们素来看不上自己,她自己没什么可玩的,无聊的紧。
阿婼?
她看向人群中的一个人,虽然用帕子挡住了脸,可她们是自小玩到大的,自己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她,身边也没有侍女,这个时间,她怎会独自在这里,莫不是与侍女走散了?
想到这,殷采碧坐不住了,连忙下楼来寻闺蜜,人潮涌散,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莫不是自己看错了,她连忙招来个小厮,打发人去薛家看看。
再回到饕餮居,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想来为达官贵人所钟爱,她行上二楼,将要进门,却见旁边包厢打开了门,走出个身形修长少年,身后跟着若干侍卫,气势非凡。
一袭紫色蟒袍勾勒出精瘦的身形,又显示出其尊贵的身份,腰间白玉带,脚上朝天靴,少年长身玉立,肤色苍白,连嘴唇都是没有血色,不过看着他心情极好,还吟着淡淡的笑意。
殷采碧心中一揪,听说这人身受重伤,差点没了半条命,可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大明宫里养伤,街上人这么多,混杂着三教九流,莫不是还想再受一次伤不成。
她忽然想起闺蜜匆忙消失的背影,还有她佩戴的银锁,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隐晦的想法,她大胆的盯着眼前的少年,七夕佳节,民间欢庆,这七殿下莫不是也来见心上人的。
齐晗敏感的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顺着目光看去,是一个生的美艳的年轻女郎,莫名眼熟,却不认识,不过他不在意,自己见过的年轻貌美的女郎海了去了,怎么可能都认识?
被人发现了,殷采碧连忙收回目光,恭敬的朝那个方向行了一个礼。
齐晗向来不羁,交友广泛,时常出入各家大小宴会,对于这些长安城中的贵女个个眼熟,可是却又叫不出名字,甚至也知道是哪家的?
这些时日来,他被禁在宫里头,被阿娘看管成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每日喝那些让舌头发麻的苦药,还没有他的小娘子曾经让他喝药时吃的那些蜜饯果子,让他心情越发烦闷。
今日宫外热闹,他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透透气,眼下心情极好,眼看就要抿出一个笑,忽地想起,他答应过一个人,不要轻易对其他女子笑。
想起这些,他又硬生生将笑又憋了下去,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遵守对一个小女子许下的诺言呢,他随即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回应,随即抚了抚衣袖,阔步向楼下走去。
殷采碧却神情一禀,这位殿下向来是逢人三分笑,没有什么皇子架子,可现在……是自己拿得罪他了吗?想到这,她心中酸涩,她怎么能让他讨厌自己呢,下意思便叫住他:“殿下留步。”
齐晗脚步一顿,回头看去,眼中划过一丝不耐,问道:“你何事?”
他身后的侍卫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趣味:又来了,自从七殿下受伤回京以来,各家贵女瞧见七殿下,都是牟足了劲关怀,眼睛都瞄准七皇子妃的位置呢。
殷采碧看着他苍白的面孔,眼中划过一丝痛意,颇为关心道:“听闻七殿下早前受了伤,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齐晗以听过这些话不知多少遍,只觉烦恼的紧,好心情也没了,但仍保持着他良好的教养,回道:“本王如今早已大好。”
张采碧鼻间一酸,他脸上那个毫无血色,人也瘦的脱了型,怎么能是大好呢?
“既如此,那便太好了。”
她心中难受,也不知道说什么。
齐晗点头,将要转头,却见左角的包间又开了门,又走出一个月白衣色的男子,他的眼睛便被吸引去了,笑道:“崔原表兄,好巧,你也在这。”
这些日子被这些贵女缠怕了,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却又不能对这些娇弱女子发脾气,怕被母后或是皇兄再领着耳朵再说叫一番,可真是头痛也要头痛死了,这崔原,出现的倒是巧。
崔原见了齐晗,微微惊讶,躬身道:“七殿下安。”
薛娘子告辞后,他心中郁结,自己独自在包厢中又喝了会子酒,瞧着天色不早了,这才出来,却没想到,一出来,竟碰上了这位爷,真是不巧。
齐晗笑着过去扶起他,道:“表兄你可是太过见外了,以你我的关系,这般生疏可不好。”
崔原看嘴角一抽,我们关系何时这般好了,我可不像你,从小被夫子罚抄书,他与七殿下年纪相仿,因着皇后的关系,他也是七殿下众多伴读中的一员,不过他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代表,而这位七殿下,却是和他相反,他们何至于这般熟的……
第45章 珠钗
齐晗其人,自小是便是大明宫里面的孩子王,生性顽劣,夫子太傅们每每提起,总是摸着胡子摇摇头,叹息道:“七殿下聪明伶俐,才智过人,唯脾性古怪,难以管教,让人头痛。”
提起崔原,便大为夸赞:“此子天资,又能吃得苦,将来必成大才。”
可是崔原知道,他的心里是非常羡慕那个让人头痛的殿下,他爬树掏鸟蛋的时候,自己在读书写字;他在习武场骑马射箭的时候,自己在读书写字;他偷偷溜去打马球的时候,自己还是在读书写字。
自己瞧不上他这样不求上进的行为,却又忍不住羡慕,他活的肆意,让人仰望。
圣人宠爱幺子,在宫中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见到,穿着大红箭袖的七殿下骑在圣人的脖子上,圣人带着他玩耍,像是民间的父子,殿下哈哈笑,圣人也跟着笑,全然不是在朝堂上的威严模样。
慈父严母,可到他这,却是慈父慈母,皇后姑母温柔和善,无论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平和的样子,她会亲手做来七殿下爱吃的茯苓糕,会温柔的用手帕擦去七殿下鬓角留下的汗,会亲至五台山,只是为了给爱子求一张护平安的符纸。
这些,是他从没有想过的幸福生活,他的父亲是名震一方大将军,常年征战,幼时,他便极少见过父亲。
他的母亲,是尊贵的皇家郡主,却只会让他读书写字,不曾停歇,所从来没有像皇后娘娘那般会温柔的抚摸自己的头发。
他一直深深的羡慕那个少年,那般肆意,那般潇洒。
可是,向来肆意妄为的七殿下也是又怕的人,太子殿下身为长兄,对于可以做儿子的七殿下可谓是严厉到骨子里,打戒尺、罚跪宗庙都是常有的事。
每当七殿下惹了太傅生气,拽着他耳朵向太傅致歉的是太子,七殿下磕破头,流了血,是整个皇宫大事,圣人皇后二人心疼的跟个什么似的,只有太子会皱着眉头说:“不过是些许小事,阿爹阿娘未免也太溺爱小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