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听御医说,我是吃多了荔枝才这样的,你可不要怪我,若不是你让人送那么多的荔枝来,我也不会有机会将它吃完,你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可怨不了旁人!”
高瑾城装作不满:“好啊,你现在是要倒打一耙了,可听好了,从明日起,半颗荔枝也不能吃了!”
秦筝吐舌,道:“你送我我也不吃了,你不晓得,今日吃到后头我就已经被甜腻死了!”
“活该!”
女人又吐舌,表示不满。
第70章
互相逗弄够了,高瑾城才深深叹了口气,终于道:“今日的事不能再有了,阿筝,我承受不起。”
他声音里有后怕之意,秦筝心里又是一酸。
“以前随州城花楼里有个伶人,花楼大厅左边一角就是她卖艺的地方,因她长得美,常受花客欺辱。伶人有丈夫,可丈夫不在随州,他去金安赶考了。生活艰难,她投身花楼,为得是养活自己的一对儿女,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丈夫不会回来了,即便那个男人回来,也只会将她休掉。伶人不信,依旧在花楼里卖唱,可她的眼神却是越来越暗了,我在花楼见到她时,她总是一脸落寞的样子,连一同于她卖艺的其他伶人也要欺辱于她。有一日,客人让她跳舞,一舞完后,那人撒了一堆碎银子在她的小座上,为的就是让众人看她跪着身子在地上捡银子的样子,她很狼狈,却还是跪在地上捡那些碎银子。所有的人都在笑她,甚至有人故意踩着她捡钱的手,伶人流泪,却也只是低着头,不叫人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便在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过来,他向伶人伸出一只手过去……”
秦筝陷入回忆,随州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可今朝看来,至苦之处还藏着现在才能发现的甜意。
“伶人一直低着头捡钱,可当那只手伸过去后,她却不动了,只愣愣看着。现在想想,约莫是她不敢抬头吧,生怕看见的不是那个梦里人。好在老天没有亏待她,她抖着身子看去,真的是自己的丈夫。
“那时我就站在她的小座前,我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我来接你回家了,’女人痛哭出声,男人宽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将人扶了起来,二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花楼。”
“后来,伶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们说,她已经和丈夫离开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当时真的好羡慕好羡慕她呀,即便活着唯有苦难,可她终于等到了那个人,她的人生也有了依靠,再无人敢欺负她。”
“四叔,我一直以为我也是那个在台上捡钱的伶人,无人可以依靠,唯独自渡保身。可现在我又觉得不必再去羡慕那个伶人了,我亦有爱人相伴。”
高瑾城就这样看着她,听她向自己倾诉那些藏在心里的话。在随州的事她从来没有提过,她不提,他便不问,好像这样就能假装没有发生过。
可听秦筝说去那些过去的事,他才知道假装是没用的,该发生的总归是发生了,他只恨……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你父亲的死,你可怪过我?”
他问出了那个藏在两个人心里的秘密,前些日子西南发生的事,两个人都已心知肚明,他们似乎是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两个人。
秦筝咬着唇,没有说话。
高瑾城不勉强,只笑笑道:“你身体还没好,我们便不说了,以后再谈,嗯?”
秦筝哭了,一口气哽塞在胸腔,酸意上涌,她已抑制不住了。
“别哭,别哭!”高瑾城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为她缓缓气,人生已走过的路上流的泪太多,以后便不要流了。
高瑾城是等秦筝睡了后才离开的,夜已深了,他却心事重重。
男人独自站在白兰花树下,回想人生三十多年,哪一步不是深思熟虑才敢走的,就怕一个不慎就掉入深渊。
母后外家掌大楚要权,一直受皇权敌视,因此她自然不受先皇宠爱,连带着他也不受父皇待见。
大皇兄高瑾行生母早逝,可收养他的是冲冠六宫的莲妃娘娘,父皇一直喜欢这个儿子,亲教武功儒文,凡有好物必想着留给他。
而他呢,尽管身为太子,可从来不入皇帝正眼,他从来没有夸过他。
高瑾城是恨着这个父亲的,他忌惮着皇后外家,连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都受他敌视。
父皇母后生分几十年,也让他对情爱一事从无半点想法,没有见过父母相爱,从未被滋养过的心又何尝能开出花来呢!
可惜老天还是同他开了玩笑,母后一死,父皇即跟着去了,留下的一纸遗言竟都是诉说着他对母后满满的情意和对这个儿子数不清的亏欠。
即便知道唐府乃大楚门阀世家,握兵、财二权,皇室之人只可抑不可扬,他还是娶了唐家嫡女唐上榕为妻,一朝封后。
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甚至连皇后都不知道他的心。她怨恨他的薄情和自私,斥责着他对自己的欺骗,他都装作不在乎。
他确实自私,即便知道她生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也还是要留着她。
深宫孤寂,他也想要个陪伴,于是,他便把她一同拉下深渊。
高瑾城知道父皇的心思后,却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了,那封信已经烧了,只望母后投胎转世,再不与这个害了她一辈子的人相遇。
原以为自己也是个像父皇一样的薄情人,高瑾城从未想过会为谁动心,可现在天方夜谭终成现实,那个人不是没有,只是她晚来了许久,可该来的终究来了。
今日南地军情有变,大楚战局再次变动,这是他筹谋多年的大局了,大楚所有的沉疴都要通过这场战事通通清除干净,这将是文治武功最盛的一个时代。
可看到胡灵急匆匆找他时,他却是一下子就把那些宏图伟业全部推开,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秦筝怎么了!
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会给他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高瑾城甚至不知道秦筝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有多大了!
谨慎过了三十多年的人生,到现在已经是随心而动了,步步随意,什么顾全大局,现在全成了一堆废话。
男人就站在树下,一个人想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高瑾城原本是想去御书房的,可路过檀露宫,见宫门口的灯亮着,他顿步,又走了进去。
守在宫门口的小奴才没有想到来的人是陛下,他揉揉发涩的眼睛,赶忙跪地磕头参拜,正想高声迎圣时,男人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高瑾城走入正殿,里面烛火高点,灯火明亮,淑妃未睡,就坐在厅里刺绣,一针一线,莫不认真。
崔杏站在一旁给她扇着扇子,看见皇上进来,她惊得手里的扇子都掉了。
“皇上!”她赶紧跪地请安。
淑妃一直低着头刺绣,自然没有看见高瑾城进来,听侍女这么一喊,她皱眉斥道:“乱喊些什么,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她一抬头,果真见高瑾城站在前面看着自己。
一不留神,一针下去,食指被刺破了。
她“嘶”了一声,把出血的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
崔杏忙去找药粉给她撒上,淑妃摇摇手说不碍事,只让她先去休息。
侍女跟在自己身边多年,主子的心思她如何揣摩不到,想起方才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说九华宫不知出了什么事,宫里的御医全过去了,崔杏心里就有些慌了,尽管她的主子一身清白,可去了九华宫就脱不了干系了,连胡公公和尚嬷嬷都去了敬事房受刑。
崔杏慢慢退下,大殿里只剩他二人在。
这还是淑妃第一次没有和高瑾城请安,手指没有再继续冒血,她就继续绣着花样,连头也不抬了,只淡淡道:“陛下还没来前,臣妾就想着要不要先去九华宫门口跪着让陛下消消气,后来我又想,恐怕陛下是不愿见我的,为免碍着陛下的眼,我就不去了!
高瑾城依旧站在原地,他也不坐,只看着女人,面无表情。
“你不该去的!”
“呵!”淑妃擦擦眼角的泪,笑道:“即便不该去也去了,不该闯的祸也闯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贪吃,自己吃坏了肚子,我已好好骂了她,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是燕歌,终究是我亏欠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再过几天就出宫吧。朕会昭告天下淑妃病逝,而你会以另一个身份活着,若要银财,你尽管拿去,若有中意之人,我亦可赐予婚书,兼由你定。”
淑妃惨然一笑。
他未曾亏欠过她,倒是她一直赖着不走罢了!
最后,她只小声问了句:“陛下骂人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那是高瑾城从未在她面前露过一面,她实在好奇。
第71章
在西南战局一直僵持的时候,登州出事了,有在登州监工的太监打杀当地百姓,激起民怒。百姓聚伙,将太监杀死泄愤。
大楚镇军大将军,掌管登州军务的宋呈雪在登州发文,斥骂天子眼中只有北地,不管东南之地百姓疾苦,贪官污吏横生,阉人独大,肆意□□妇女,欺压男工。因天子不护,宋氏一族决定顺百姓意,自登州以南之地不再划为大楚地盘,亦不以楚国为敌,仅自立为他国!
发文之日,从金安派过来的官员全部被将士们赶至将军府,若是有愿意留下的,官职自可不变,若是不愿,也可自回金安。
登州事变后,凡是毗邻北地的州城皆被宋家军队控制,大军就驻扎在城中,等着随时一战。
看着南地兵防图上画满了宋家旗帜,宋扬珂不无满意地说道:“控制东南州城倒是容易,尚不费什么兵马,看来爹爹精心经略南地,如今可见收获了,若不是您这般尽心,掌管这些州城的人也不会投降得如此快”。
宋程雪见了,亦是满意地点点头。
东南同西南一样,大楚经营甚少,所以他在此地向来用心,经营多年,人心收买,地方官无不唯他是从,凡是要送到金安的折子,都得经他的眼,若是到金安述职,亦得在他面前说清一二。
尽管此地贫瘠少民,可土地辽阔却是真的,他不想要打上北地称王称帝,还要这西南一角在此处落地为王。
说实话,宋程雪与当今天子相交不多,可也知这是个深谋远虑的君王,东南虽不受重视,可皇帝也不会轻易放手的,所以大部分的兵力已经抽调到了临北一线,随时准备与北军一战。
如今西南挟持住了北地兵力,所以宋程雪才在这时起兵叛乱。
“高瑾行又派人送来密信,父亲可要看一看?”宋扬珂在旁问道。
宋程雪依旧看着面前的地形图,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只挥挥手,哑声道:“不用了,你叫人将送信的密使斩杀掉,我们不需要高瑾行来转移金安的监视和兵力,登州也不会再派兵协助他了!”
宋扬珂得令,亲自去做这件事情。
登州一变,又是惊动朝野上下,西南的事情尚未解决,东南又起祸事。叛国逆贼不能轻易放过,天子发令,命徐之海带兵五万,前往水匀城,与城中将士会合,共击南地。
朝臣俱是在高位享福多年的人了,乍一看大楚战事遍生,心里慌乱,竟有老臣低价卖了在金安的宅子后自请回乡,皇帝不说二话,一笔应允。
政事堂内,文英叹道:“登州事起突然,可昨日老臣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高家先祖起兵北地,崇武至极,又因南人迂腐,常受先王鄙言,所以无论东南、西南,亦不受□□重视,放任多年,终起祸事!”
高榆皱眉,这段日子的朝政已将这个原本只爱赏乐作画的闲散王爷磨练得坚韧不已,听文英一言,他突然想到了高瑾城往日的无奈与愤恨。
君王是个心有作为的君王,所以北地被治理的井井有条,可皇帝的眼光永远不会只在这狭小的地域里,东西南北他尽要掌握在手中。
尚是太子时,皇帝就已开始谋划南地经营,待登基后,他亲自选中一批大有可为的年轻官员奔赴南地,厉害的如陶安,已在邓州有一番作为。
可不是所有地方只要用心就能掌握在手中,便如东南之地,宋家轮到宋程雪一代,已在此经营三代,当地官员莫不以他是从。凡是从金安派来的官员,都会被排挤在外,上上下下沆瀣一气,何况东南地多大姓,这些人都是当地土人,与北人相交不好,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护卫,都是力量不可小觑的小兵,这些小兵就在他们的田庄里,无事时则务农,有事时则当兵护卫庄园。
这些富豪养了许多这样的人,也让他们逃避服役,规避了官府的管辖。富豪与当地土官相护,外人皆被排挤在外,实难管理。若是以武力相逼,又怕惹怒当地人,加剧他们对北地的恨意与隔阂,皇帝不得急进,只能慢慢一点一点的安插人进去。可宋家根基深厚。要撬动这铜墙铁壁,非一朝一夕之功。
如今宋程雪举兵,终于让皇帝找到了突破东南的关口了,何况,宋家举兵不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么?
男人坐于高位,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现在什么事也不能打动他。
“东南是大楚的王土,自然不能被宋程雪拿下,该派兵则派兵,该打则打。只是先要昭告天下,宋家叛乱,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楚出兵是为国除害!”
一语定下,是以兵发金安,会于水匀城,东南战起。
东南既起,西南当定。
“高榆,该收网了!”
高榆起身应下,确实不需要再同高瑾行耗下去了。男人要以战事根治这些顽疾,自然没有再找其他退路。
待众人领命散去后,高瑾城沉沉说道:“过去朕便下旨,不得他再回都半步,如今旨意不变,就让他永远留在西南吧!叶落归根,他的根早就不在此了!
高瑾城说这话时,语气低沉,不知怎的,高榆竟听出了几分感伤之意来,可再看那个男人,脸庞坚毅,看不出半点难过。
高榆应是,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战死沙场势必是高瑾行最后的归宿了。
而得知登州事变后,秦筝抱着那只狗儿,迟迟没有说话,自扬珂请她去画东南地形图,她便隐隐约约猜到有这么一日了。
后来回青州,她试探师父,可他话里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管。这个“不要管”的意思十分值得品味,看看这几日高瑾城的样子,想来他早就知晓了。
秦筝想起了那些地形图,心里一叹。
而自从宋家断绝了对西南的暗地援助后,高瑾行的兵力彻底垮了。
他敢起兵,可不是凭着一腔孤勇来做的,西南有他的军队和地盘,金安有自己的内应和太后的布局,再到东南……他与掌管东南兵力的宋程雪有过密约,若是宋氏助他登上皇位,他要将东南地割给宋家。
高瑾行不将丘壑纵生的东南地看在眼里,可却十分在乎宋家在那里经营多年的兵力,何况等他登上皇位,再慢慢收拾宋家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