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答话,说:“趁着我还有些力气,今天就多说几句。”
我只好听着。
“我年少时也曾想偷偷想过嫁给一个如何英俊体贴又待我真心的贵公子,后来大抵被折磨得多了,对这些事情看淡开。只是愈是年少时的美梦,越是记忆深刻。后来遇见李济,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还想过一两次;知道他是谁了,就只想当他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罢了。你是世家出来的女人,当年太后为你们定的亲,虽自有道理,但我初时并不觉得,这世上除了了我之外,还有旁的人嫁给他是理所应当的。后来听他说的多了,也就明白皇后为什么不惜坏你和崔将军的亲事。”
她居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
“唉,说来他事先其实毫不知情,后来知道了,待你也不减最初。他年少时喜欢过你们皇室外家一个叫柳烟的,后来柳烟旁嫁他人,他伤心得大病一场。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你一定以为他只是奉了命才娶你的,其实……”她喘了一口气,缓缓道:“他这样一个人,被你冷眼待了这几年,就是我现在想想,都觉得难过……说来本是你们夫妻间的事情,‘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罢了。你以此心对崔将军,我十分叹服。他就是伤心,最多哪天成全了你和崔将军,他那个地位的人,又是那样的性情,总会有一个喜欢他的、待他好的人出来,过上几年,总能叫他不伤心难过……原来这样也好,只是你去年那时,又何必忽然待他那样好?既然待他好了,后来又怎么闹得那样凶?……安州的民乱,他一个二圣看中的储君,其实有什么理由去?他不过是心里难受,看看有没有个恰到好处的叫他去拼死拼活的法子罢了……”
我一向知道李济的性气有些刚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那次居然气得那样厉害。
“……我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下人,他对我却从来是以礼相待,没有一点逾越……对李济,我自问坦坦荡荡,从来没有遮掩过喜欢他的心思,也从没有过半点非分之想……追他到安州,不过想劝他平安回来……当时他不知道你有身,若是……”
说了这么长的话,她开始喘起来。我居然看见她的头发,在轻轻发抖。
我说:“你慢慢说,我都听着呢。”
“……我行将就木,你怎么看我,已经顾不上了……只是李济……你要是能留在他身边,从今就别叫他活得那么苦……你若真不想跟他……我入土后就跟立刻他说清楚,叫他死了这条心。别叫他在好了我的伤以后,再受你的伤……宁愿叫他狠狠伤一次,挺过去就过去了……”
她的声音终于低下去,不再动嘴,只用眼睛虚弱地看着我。
房间里太安静了。微尘在太阳投进房间里的光束中游动。
我坐立不安。
她脸上的酒窝一深,开口说:“劳你听了这么久……我这就要去了。奚白,祝愿你福寿康宁,并你们的孩子聪敏仁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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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
看见房门在我面前关上又开启,然后有人出来,屋子里没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床榻前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红玉远远向我伸出手。
我轻轻握住,感觉不到温度。
她说:“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到处都很安静,时光飞快流淌。红玉昏睡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醒一次,半睁着眼睛看我,问:“什么时辰了?”
我从巳时报到酉时再报到子时。
等她听到已到丑时,忽然很高兴一般,脸上又有浅浅的酒窝,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说:“过去了。”
我道:“痴人!我的生日也没关系的。”
我清楚地看见她笑了一笑,“说傻,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我又何其幸运,在你笃信不疑时伴你左右……你的痴念,我能携赴九泉,此生无憾……你的荣光与决断,都是留给后人的,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止不住全身的颤抖,泪水打在我们的手上,滚烫。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塞着铅块一般。
“李济,好好照顾自己,要善养身体,长寿安康,平安喜乐……比我在你身边活得更好,叫我安心……得之你幸,则珍惜;失之不必强求,则豁达……”
一个人最后一点时间,为什么一直在说别人的事情呢?我觉得心如刀绞,只是不住点头。
“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我点头。
“我们都是这个世道的叛逆者,如今既要永隔,就不必计较那世道中的枝桠羁绊……你若开心就大笑,你若难过就大哭,这是我最后给你的快活日子……”
我点头,忽然再也抵不住心中的伤痛,“红玉,红玉!你若难受,你说出来!你要怎样就怎样吧,你好受就行!这原不是什么,过不了几年我就来陪你了……”
她又笑了一笑,手指触到我的脸庞,没有一丝生气:“……我不是你的,你不是我的……你若真当我是你的,就替我好好活得长长久久,好好看着这盛世天下,教天下的百姓,都不遇我这样的不幸……”
说着忽然挣扎着聚集了眼光看我,道:“李济,李济……我真希望……”
我握住的手忽然被抽空了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