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在登基改元建光那年,折了三子两女,以后两三年里,又折了两个女儿,以后很多年,世祖虽值盛年,都再无所出。甚至连帮助世祖夺天下的魏平王也无出,不得不从世祖那里过继一子。朝野上下,都暗暗流言世祖对兄弟太苛,有损祖宗之德,所以子嗣不旺。昭明太后当时还是皇后,对世祖说:“朝野都在传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七人不能相容。’”这是汉文帝时的一首歌谣,不过昭明太后把兄弟二人,改成了兄弟七人。
就因为这句话,五王被流放的子孙们都被停行,在南方厉瘴之地稍稍能够安身。建光十二年世祖终于下诏赦免五王的罪过,子孙准许还京。建光十三年,世祖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宣布恢复五王宗籍,赐爵位不等。
可是世祖一脉的人丁依旧不旺。先帝十二子,成人者五子:长子今上,只有两女,无子;二子济北王李兆器,一女,无子;五子江都王李兆可,一子李堪;六子李兆开,过继魏王;七子琅琊王李兆同,体弱无所出;九子济南王李兆导,体弱无所出;十二子安王李济。李济的王妃我,现在正有身。
在礼法之内,今上无子,可以从子中挑选一子继位。到现在,皇帝的从子只有一个,李堪。
在礼法之内,如果说李堪死了对谁有利的话,第二个是魏王李悫,第三个是长平王李壸。他们是魏孝王李兆开的儿子。虽然过继旁支,但是李兆开也是世祖的血脉,论亲缘,作为今上的侄儿,也是有承继大统的资格的。
在礼法之内,如果说李堪死了对谁有利的话,第一个是安王。李济是先帝遗腹,开文元年昭明太后诞下他的时候,当今皇后也刚诞下湖阳公主不久,并乳于立政殿。
现在安王的王妃我,有身了。
所以李堪在这个时候被毒死,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十分蹊跷。
李喜在这个时候暴毙,也十分蹊跷。
李喜的父亲,是当年代王李传的儿子李兆温。建光九年,郑宏在永州谋反,竟然又牵出五王,先帝一怒之下,杀了兆温。李喜大概因为饱受颠沛之苦,身体一直不好,华发早生,遇今上赐爵,推了三次。当年与先帝争位、最为先帝所忌的李传一宗,仅剩他一子。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事面前,思绪飞转,想得比什么都清楚,想得比谁都快。
李堪,是李喜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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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
圣人在贞观殿宣召我。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们两个人。春雨在殿外飘飞,素黄的布帘被春风带起,宫灯摇曳着,殿里有些阴暗。皇帝席地坐在偏殿的一个矮案前,手上摩挲着一卷书。
“阿兄。”我喊了声,没有行礼,站在他的对面。
“建光元年,三弟、四弟、五弟、六弟、四妹去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插话。他今天束着一根金簪,有些陈旧的黯黑。
“兆楷才两岁,连序齿都还没排上。六弟倒是很快排了,可还没满四月就去了。我的八个弟弟妹妹,折了五个,就剩二弟和五弟……二年,五妹、六妹、七弟出世,谁知道第二年就没了五妹,六妹和七弟迟迟不能行走,那时父亲怕八弟也一样,很快就封他为王。没想到又夭折了七妹八弟,九弟也不能行走……你数数,你原来有几个哥哥姐姐?”
他抬头看我,一双眼睛有些发红,没了往日的神采,有些干枯。我忽然觉得他老了很多。却不能说什么。
“一共九个弟弟,四个妹妹。”说到这里,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三个嫡子,原来名字里都有个‘之’么?”
“昭明太后外家信奉道教。到我们这儿,恰好是‘之’辈。”
“给八弟取名字时,父亲说:‘皇后是有福之人,皇后的嫡子就按道家的礼制起名吧’……其实世祖当年那样对五王,心里还是愧疚的。”皇兄没有等我的回答,自己接着说。“太后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也就下了台面。但是没想到九年,郑宏在永州谋反,勾结诸王,世祖大怒,杀了兆温、兆刊、兆耐。他们虽不是我的亲兄弟,可也曾一起长大的。就在那年,十弟和十一弟没了,我的儿子也没了。”
我说:“阿兄……”
“你出生那天,长安城下阴了三个月的天放晴了。我很高兴,我想我总算迎来了我登基以来第一个晴天,我可以干我想干的事情了。我赦免了五王的罪。可为什么!”
他忽地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我,双眼有些狰狞。
我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大哥,你醉了。”
“你也怕了?!你也怕报应了!!我偏偏不信!我君临天下二十几年,对这些宗室不亲厚么!朕破格授爵,他们一个个现在还裂土封王,是祖宗的家法么!是我给他们的!是我想给咱们天家留些手足间的温情!!可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嘭地一声,将手上拿的书卷狠狠地摔在了案上。
我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不肯将这许多事情连在一起。我看了看大兄,他背对着我,面朝窗外潮湿的风景。我哆嗦着拿起卷子,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李堪随父亲江都王进京朝见,是被下毒致死的,是东莱郡王李喜安插在江都王府邸的一个细作。顺藤摸瓜,写密保的人查到李喜不但在各个诸侯王在京师中的府邸都安排了细作,在宫里也有。然后是那些细作的名字、生平。我翻到安王府那一页,写着:华泰,开文十七年以元府陪嫁,入侍安王,十八年暴死。后面是长长的讲他怎样入元府,怎么与李喜暗中联系,怎样被暗杀。
良久良久,大哥忽然冷笑道:“厉害吧?”
我正沉浸在册中,他这么一笑,我结结实实打了个颤。
我抬头看他,看见一个明黄的背影,他仍对着窗,可他的帝王之气已经充斥着整个贞观殿。
我对着他的背影道:“李喜他……”
“是朕令他自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