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眼凝视了窗外许久,然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天的鸟叫,格外悦耳。”
大哥一生峥嵘,我心中悲痛,只道:“春光明媚,阿兄若是欢喜,不妨出去看看。于圣体亦有裨益。”
他微微倾头看了窗外一眼,依恋不舍,又决绝地说:“下次吧——起居官在否?”
床后帐外,有人应声。
我心下大恸,忍不住喊他:“大哥……”
他挣着坐起来,靠着隐囊,道:“从高皇帝起,皇帝病重,都要备着常随起居,为的是防止一旦不测,皇位传承有所依据。太平时,自然可行。可要是遇上非常之时,怎么可能行得通?十二郎,你可知为何我让你位居东宫,却不封你为皇太弟?——朕无子不孝,传位于你,但嗣统传承,唯有父子相继,才是正道,兄终弟及,乃是变态。朕不愿你之后,有汉朝梁武王的忧患。有宵小之徒因为朕没有正式册封你为皇太弟而妄意揣测朕与你,委实可笑。你生于开文元年,由朕与文德教养,虽然是朕的弟弟,可是同朕的儿子有什么区别?……高秘,传旨,民部尚书韦缇、兵部尚书李飞雀、左仆射崔之寿、右仆射杜回、侍中高大时、中书侍郎卢收到翠微宫伴驾。朕躬安,起居官退下。”
帐后有人应诺,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之后,殿中一片安静,乌云压厚,殿中暗了下来。
大哥靠着隐囊,又看了一眼窗外明丽的春光:“朕留给你的大臣中,韦缇、高大时能干,崔之寿、卢收谨慎,李飞雀出将入相,都是能臣。但朕不会让他们辅政。一则,他们大多年高;二则,朕初即位,掣肘于顾命,你却不必。从你遥领封国到监国,朕有意让你接触国事。只是未料到这么快……这些人,都是朕的常倚重的大臣,忠心于朕,但他们能否成为你的心腹,十二郎,这就看你的了。父亲驾崩之前,并没有将天下大事一一嘱托,因为害怕束缚住我的手脚,我也以此寄望于你。
“只是有一点。君命久长,是天下之福。父亲与我皆不可谓长寿,若朕再活二十年,今天交给你的就不会是有隐忧的天下。朕曾后悔于细柳营鞭笞你,背部是百穴之总,岂可以毁伤?所以下令今后鞭笞犯人,都避开背部。萧规曹随,为的是政令稳定;为帝王的寿命长久,也是要政令稳定。前朝岂乏明君?只是命皆不长,所以天下彷徨。现在王子浴还小,若你不幸也在父亲与我这个年纪殒身,你也要有继位者不贤的忧虑。江山万代,唯有代代明君,才堆砌得出盛世。我看王妃生有旺夫之相,有福寿之气。希望她能帮助你安康。如果不能,朕不希望我们的子孙也同刘秀的子孙一样,受妇人和宦官的欺辱。朕宁愿你学汉武帝与北魏,你明白?”
“臣,明白。”
“还有一些话,要留到见到大臣的时候说了。阿弟,我少年为太子,你知道我登基以来,发现什么样的皇帝最难当?都说守业比创业难,为什么?高祖开创基业,攻城略地,冲锋陷阵,谁不仰慕?我们的父亲,铲除逆乱,运权筹谋,谁不佩服?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天南地北,岂是随便可以去的?天下大事,纷扰繁杂,全都缩成了案牍上的奏疏政令,快意的事,能做得几件?在疾病没有被发现的时候就把疾病预防住,才是真正的医道圣手,然而无名;在疾病还没有变为大患的时候能把病治好,也是能医,然而名小;在病势沉疴的时候能医好病人,比防患于未然、灭火于点星更不高明,但是明显。守天下,就要有无名与小名的胸襟,若是让天下大乱而再去把它治理好,就是昏君行径了。好在守成之君虽只能靠史书的肯定来博名,但是太平年景的皇帝,总能更名正言顺地享受丧乱之时说不能享受的乐趣。
“金银玉器,如果在治乱之时就用于皇宫,就是奢靡;但如果盛世繁华时仍不用,就是虚伪。你为君,不要奢靡,亦不要虚伪,更不要无度。皇帝的许多事都是私事,但是上行下效,就有可能成为天下的灾难。”
外面的鸟又清脆地叫起,乌云散开,天光亮了一些。
“傍晚了。朕素来不喜欢这个时候。给我服药吧。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众臣到了,再来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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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蝉未叫,天已热。丽正殿中虽砌了冰,依旧难掩燥热之气。浴儿因天热,不肯安睡,到了这中午,方又睡过去了。我于是得空见了些宫中掌事的人,说了些许官中的事情。皇后晏驾以后,后宫的事务由世祖皇帝的德妃主持,今年以来,德妃自托年老,一径都推给我。
正说着话,满春一脸紧张之色,趋步进来。我看了她一眼,放下话头,端起杯子饮水。满春低头过来,委身向我耳语:“东宫殿下由建章羽林护送入京,现已至大内。”
我心中像猛浇了一桶冰水。
建章羽林乃是皇帝心腹御军,皇帝寝疾,天下皆知,朝野内外皆有感于山陵,丧衣也在暗中赶制。现在用这样的阵仗入京,恐怕天子有事。
果然半刻之后传来东宫令:东宫、大内戒严。
传令的桑梓道:“王妃速整衣入宫罢。”
宫中一片肃然,宫人往往来来,肃然无声。我在太极宫见到他时,他只来得及对我说两句:“大行皇帝驾崩,妃与参丧仪。明日迎天子车驾,入宫后发丧。”
开文二十二年五月十二,皇帝驾崩于翠微宫,遗诏安王于柩前即位。五月十三,安王由建章羽林护卫入京。五月十四,迎天子车驾于北门。五月十五,发丧。五月十八,殡于太极殿,安王即皇帝位于柩前。
接下来两个月,除了先帝的丧祀,就是新君即位惯有的封赏旧臣了。事虽繁杂,但我朝开朝三代,一切制度在先帝时皆已完备,本非冗重,可是我每得见他在人前人后,总觉得他像在提着一口气,仿佛若不提着,他就要颓然塌圮一样。七月底,群臣上先帝尊号,曰文皇帝,庙号太宗。八月朔,文皇帝与文德皇后合葬孝陵。依照丧制,皇帝服丧,以日易月,他原已经脱下孝服,这天又穿上,扶灵恸哭,群臣百僚,莫不伤悲。
这样伤痛,必定伤身。我很是疑心他总要再病一场。果然送葬回来,他的脸色就有些发青。
我说:“陛下……”
他看了我一眼,摇头:“无事,有些疲乏罢了。天色不早,恐浴儿想念,王妃回东宫吧。”
没有正式加封,我仍是“王妃”,我和浴儿仍旧住在东宫。
回到丽政殿,浴儿已经先睡着了。虽然还小,但是作为新帝唯一的儿子,最新他不得不参与许多仪式。眼看就满三周岁了,虽然几次打算让他独睡,可总未成行。明年新岁入宫,他以皇子之重,必然有属于自己的宫室。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其实路早就指向这里了,现在我却才有真正的担忧之感。我必是皇后了,浴儿是皇帝的嫡长子,将来就是太子。高祖元穆皇后、世祖昭明皇后、太宗文德皇后,都有辅助丈夫定鼎乾坤的功劳,颇得谋属臣将之心,所以在储君一事上,皇后殊有特权。可是我未有尺寸之功,而至今“独宠”,前朝许多皇室间父子兄弟相残的故事,不由浮现心头。若是将来有氓女之忧,废立之间,一诏而已,皇帝将置我们于何地?
皇帝即位两月,作为皇帝后宫中唯一的人,我却现在才想起这种事,可谓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