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南山下——乔策
时间:2022-01-18 18:08:28

  既然如此,今日看来又不成了。
  那还是几个月后,柳叶才告诉蔺北真相。
  那时她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微微泛红的泥土,两旁是杂草丛生的野草或者花朵,一望无际,空气中弥漫着一点清香。
  蔺北看向柳叶,她微微低着头,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我不喜欢柳叶,我也从
  来不喜欢画柳叶。”她告诉蔺北。
  蔺北又扭头看向她。
  她还是没有抬头,所以蔺北看不到她的脸色,又静静地转过视线,不再看她,只盯着自己的脚。
  “嗯。”她回复。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柳叶才又开口说道,她的声音有点低:“我娘亲生我之后就去世了,据说她和我爹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我爹为了这个儿子准备了很多,我家世代祖传的制瓷技,他走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读书人才起出来的名字: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蹲下来,用食指在地上一笔一笔地写下这句话,不知道练了多少遍。
  蔺北也蹲下来,柳叶多不喜欢诗词,各种文绉绉的东西,她完全知道。每次听到她不自觉地说出的句子时,都想要大大的翻个扮演。
  “可是我是个女孩。”她轻声说,明明没哭,不仔细听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可蔺北莫名觉得好难过。
  “所以我只能学着绘彩,我的名字只是随处可见的柳叶,一根枝条上可以有很多片的柳叶。我每次乘船看那些山水的时候都好怕,因为我觉得,就算我死了,也就像是一片柳叶掉进了水面而已。”
  蔺北顿了顿,看着这个颤抖着,忍耐着的姑娘,朦胧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她一直伪装着平静,活在着纷纷扰扰的世界里,某的一天,一个人出现,说“你没什么特别,我可以代替你”;又有一个人出现:“你从众生中来,也终将湮灭于众生之中。无论你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灿烂的梦。”
  就好像一只枝条上的一片柳叶,并不是无可代替,并不是至关重要。
  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顿了顿,轻轻地将柳叶的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无声地安慰这个极力忍耐不要放声哭出来的,正抽泣着,彷徨着,无助着的姑娘。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柳叶那么认真地对待那些瓷器,只因瓷器可以留下去。只要留下去,这世界上的某些角落就似乎还证明着曾经出现过柳叶这个人,不会随风飘逝,不会被背叛抛弃。
  她如此渴望,而又迷茫着寻找自己活着的痕迹。
  最后一批瓷器也基本做好最后的绘色了,也不算多,蔺北便没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去拿。
  恰好她最近也没有怎么和柳叶一起。
  只是没想到来不早不如赶得巧,柳叶家有人,正是七叔一家。蔺北进去时,七叔正坐在院内的小凳子上,逗弄着学习说话的小孩,泥一般的皮肤和孩子稚嫩的脸蛋之间经常十分和谐。
  再往里打开的门里,可以看到父亲和刘偶书似乎在讨论瓷器的事情。
  他们也来买瓷器?
  “蔺北,你来找柳叶?”
  “是。”
  “里面呢!”他抬头示意。
  蔺北点点头,没进去打扰。
  “呼呼,呼呼——”小孩嘟着嘴说,粉嫩的嘴唇像是荡开的花,一边嘟囔着,一边试图拽着七叔的胡子。
  “哎呦哎哟——”七叔叫疼,可脸上的笑却自始自终没有消下去过,笑骂道:“你这个小东西,下手可真狠啊——放手啊,再不放手,我生气了啊!”
  小孩子脾气犟,估计是知道七叔是在和他玩,倒是也不怕,也不松手,只笑呵呵的。
  “呼呼——呼呼——”
  “放手——放手——”
  见双方僵持不下,蔺北微微笑,忍不住上去打圆场。她倒是也没哄着小孩直接放手,而是拿了动物糖——她原本自己做的,打算和柳叶一起来享用。
  只在嘴唇上轻轻地沾了一圈,小孩便立即被吸引,笑呵呵的想要,下一秒,那抓着胡子紧紧的手便拿起蔺北手中的狐狸糖。
  七叔摸摸自己的胡子看了蔺北一眼:“还是你啊,有办法。”说完他看向小孩,说道:“我不喜欢吃糖,偶书他呀也不喜欢吃糖,怎么就你这个小家伙这么喜欢吃糖呢?”
  正说话时,里面的人出来了。柳叶及其父亲稍微分开了站着,送着似乎准备离开的,正拿着一个精致小巧,上面画着复杂花纹的玉。
  好久没见,刘偶书似乎有些憔悴,一侧的脸上还有一道伤痕,不知怎么回事。
  蔺北冲他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他点头以礼:“蔺北姑娘,没想到这么巧?”
  “真巧。”蔺北点点头。
  “蔺北,你来了?”见蔺北来,柳叶立即从屋内跑出来,站在她旁边,故意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蔺北。
  蔺北也用同样的神情和动作回复着她。
  刘偶书和蔺北打完招呼后便走到七叔面前,弯身抱起孩子。他应该很疼爱这个小孩,抱的时候很温柔的。
  待他们走后,蔺北便和柳叶一起去看最后的那批瓷器。
  小小的瓷碗瓷杯旁边,还放着十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罐子,大多数只有两只手团成的拳头那么大。
  蔺北双手捧起一个,小心翼翼地,感受那圆滑的瓷罐在手中滑过的弧度,大大小小地摆成一排,没有特别鲜艳的颜色,天空的靛蓝色,树干的浅棕色,泥土的暗灰色……上面又点缀着特别简单的小图案。
  “喜欢嘛?”见蔺北小心翼翼,饶有兴趣的把玩着,柳叶抱着胳膊问她。
  蔺北点头,笑道:“真好看。”
  “专门送给你的。”
  蔺北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她,问道:“为什么?”
  柳叶找了个凳子坐下,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很多啊?”
  蔺北看她故意掩饰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强忍下,坐在她面前:“比如?”
  “比如……你带我去找桃花鱼啊。”
  “又没找到。”
  柳叶再想:“比如……你定的那么多瓷碗瓷杯,很感谢啊?”
  “哦——”蔺北想起刚才,问道:“刚才七叔他们手里的玉看起来倒是很好啊。”
  “当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让我爹刻的,说是给他们家那个小阿宝咯。”
  她想了想,说道:“七叔他们对那个小孩真的很好啊。一岁生辰,竟然那么拼命,不知道用了多少积蓄才买了那么一小块玉,雕刻成图案,你说,到底图什么?有的想不通。”
  一岁生辰?
  蔺北有些不解,那小孩一岁生辰貌似早就已经过了,之前她采集天子蝉花的时候曾经了解过,现在已经一岁半左右了,怎么现在才送这一岁生辰的礼物。
  直到有一日她再和七叔见面。
 
 
第31章 
  去之前她自制了一点松针酒。
  她三个月前便开始做的,给家里的两位留了点,便带了一壶给七叔。
  蔺北给七叔满上:“七叔,您尝尝。”
  七叔伸长了脖子,一吸,松针酒的清香扑鼻而来,实在令人陶醉:“酒,好酒!”
  蔺北一边给他满上一边笑着解释:“这啊,可是我特意做的松针酒。书上说:久服松针,令人不老,轻身益气,不饥延年。我将松针洗净之后,用麦饭石处理后的泉水浇灌,又放了白糖,足足放了三个月,您尝尝。”
  说话间,他已经将酒杯端起,放在鼻前微微晃动,似乎品味一般,然后忽然极其豪迈地将酒倒入水中:“好,好酒!”
  七叔又称赞了一番,这一次称赞比刚才只闻着香味时说的更豪迈。
  “那我再给您满上。”
  他却缓缓悠悠地将酒杯拿起,在面前晃了晃,不喝。那酒杯原本是灰色的,小小的,可以看出用了很多年,在一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七叔粗大粗糙的手指捏着这灰色的小小的酒杯,看着有些笨拙。
  蔺北看到小孩脖子上看着的精致的玉,赞叹了一声,说道:“好美的玉。”
  “是偶书非要补齐这孩子一岁的礼物。”
  原来如此。
  蔺北看着孩子的笑脸,说道:“他对阿宝很好。”
  七叔听罢,并没有蔺北意料中反应。他轻轻摇了摇头,皱如落叶般的脸上露出了点隐隐不可见悲伤,用粗糙的指腹温柔地摸了摸吃着狐狸糖的小孩,拿着粗布擦了擦小孩丰富的口水。
  “他,心不在此间。”
  “心不在此间?”什么意思?
  七叔像是老黄牛一样敦厚的眼神看向了小孩:“这个孩子,是他最后的寄托了。”
  “他……”蔺北诧异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孩。
  七叔长叹一声,一股长长的郁气从他的胸中吐了出来,仿佛很久:“你应当知晓,偶书原本是当县尉,这职务虽小,可也是咱们这附近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可是他却并不开心。”
  “偶书对这孩子的事情不欲多言,就连我也旁敲侧听,又细细到别处打听后才大致知道,这孩子的母亲并不是自愿生下他的。然而被强迫后,官府也没能做主,偶书不满,也未能还一个公道,一怒之下,便回来了。”
  蔺北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诧异地看着小孩。小孩只眨巴眨巴眼睛,专注着自己的糖。
  可从这还未完全张开的小脸来说,其父母也应长得不差。
  “那您……”蔺北有些迟疑的问道。
  七叔笑:“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不反对?”
  蔺北迟疑地点头。
  “哈哈哈哈”七叔大笑,他的脸粗糙而又温暖,在阳光的反衬下展现出一种豪迈,让人仿佛一瞬间想到了北方茂盛草坪,有种策马奔腾的豪迈与激情。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何苦去干预。”
  他如此豁达,蔺北也不好意思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看着小孩洗澡,暗戳戳地不平:“那些坏人啊,老天爷会惩罚他的。”
  他却摇摇头:“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老天爷?”
  蔺北这次更加惊了,从北到南这么多年,从来没多少人这么说过。大家都虔诚地认为真的有神仙。
  就连到了南山这里,观音庙虽然破,那时因为又新建了一座新的观音庙,所以原来那个才逐渐没什么人,成了虞子野的暂时住所。
  大家对神灵都是虔诚的,尤其是蔺北这种进山采药的人,是相信所谓的山神的。
  所以此刻,听到七叔这话,蔺北着实震惊不小。
  “您…您……”蔺北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七叔却慈祥地看着她,不欲多言,只指了指门,说道:“你进去看看吧。”
  蔺北半信半疑地进去,慢慢地推开门。
  门有些老旧,发出吱的一声,尖锐而又刺耳。
  这是刘偶书的房间。蔺北猜测,因为屋子里摆满了书,不计其数的书。打开房间进去,阳光从外而入,左右两侧以及前方陈旧的,甚至泛着枯黄的书架却仍躲藏在黑暗里。
  正前方放着一个又长又矮的桌子,上面有一些木屑,左上角摆放着一个瓷碗,正中央是一张纸,一角半卷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开门时候的风。
  蔺北慢慢走过去,蹲下来,小心地将卷起来的一侧重新用掌平展好,纸上的字便主动映入了她的眼帘。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笔画苍劲有力,泛黄的纸张甚至在写到“阶”时戳破了纸张,清楚地可以看到书写人在写的时候是多么愤慨和无助。
  不被发现的和氏璧,难以平反的卞和,无法被重用,却也不必也不用在官府台阶底下供人驱使,消磨意志了。
  也许也曾年少轻狂过,却突然意识到,曾经最讨厌的“无复没阶趋”,也是一种奢望。
  若真有老天爷,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存在?
  虞子野的伤完全好了,是经恬玉认证的。
  她上看看下看看,一把拍在虞子野的身上:“好小子,好了!“
  身体好了,便没有赖在这里的借口了,蔺北半忧半喜之际,就听恬玉朗声问道:“你要不要和我走?”
  蔺北:“……?”
  她是不是错过什么。
  谢青容拉了拉恬玉,看了虞子野一看,说到:“等他再想想吧。
  想想?想什么?
  蔺北有些迷茫地看向虞子野。
  算起来,蔺北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便是虞子野。
  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虽说他们不会敞开心扉说着多么掏心窝子的话,但静静的陪伴便也是最珍贵的。
  可是现在,他说,他要走?
  然而扪心自问,蔺北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感觉。
  所谓的蚂蚁蛋,虽作为谄媚的工具,却也更需要有献上的人。
  她想起他胳膊上那个痕迹,如今已经消磨地看不清,只因他的主人曾经为了一道名满天下的蚂蚁蛋而受了伤。
  那道伤痕换了名字,成了一道功勋。
  恬玉确定了虞子野没有多大事情之后,便暂时住在店中。
  蔺北知道她是在等待虞子野的回答。
  而蔺北也知道虞子野的答案。
  在他眼中带了隐隐的愧疚,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确定了。
  他们两个相望了很久。
  “对不起。”踌躇了很久,他说。
  蔺北知道他为何道歉,可能是为了不能说明他的身份,可能是为了他特意利用了蚂蚁蛋的事,更有可能是为了他即将离去。她心里清楚,刚才看到他迟疑地站在哪里,心里想了多少的质问和疑惑,此刻见他终于酝酿酝酿再酝酿之后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没用的话,不由地笑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