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北选了水路,莫名的,也许是脑子里他半靠在小船中的样子让人深刻,即使刘偶书说过他早已经在这里看过,但是蔺北还是来了。
天边火烧云照的通红,一眼远望,让人想起了戈壁上一望无际的孤寂。春末时节,夜晚凉意开始袭来,落日余晖却还在发挥着余热。村落中热热闹闹,小孩子的追逐声,狗吠声,大人的呵斥声,田埂上来来往往的招呼着。
渐渐走着,这些声音从她的耳边渐渐消去,就像是被耳边的风都吹走了,只余草丛里阵阵虫鸣。
蔺北远远看到一个小舟,小舟上是一个黑影,夕阳洒在他的脸上,有一层橙色的余晖,像是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她没说话,缓慢地走过去,并又不自觉轻了脚步,停下。七叔端坐在那里,他从来没有做的这么直,脸上映着霞光,带着点回光返照的灿烂微笑,仿佛想到了什么。
察觉到蔺北来,他扭头,很轻松的笑:“我要走了。”
蔺北鼻子猝然一酸,但强行稳住,说道:“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嘛?”
他有些粗糙的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外一只手垂下来,有些无意识地轻握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动作一顿,然后展颜一笑,轻轻摇头:“没有。”
最后一面,他特意避开了前来寻找他的刘偶书,却让蔺北找到他,蔺北觉得她能猜想到他的意思。
临走了,他不想让别人流泪。
蔺北静静地看着他闭上眼睛,缓缓的,然后不知什么时候,那放在肚子上的胳膊仿佛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有些无力地垂落在两侧。然而配上这位老人黝黑粗糙的脸上的那一抹笑,却更让人觉得他只是累极了,所以才躺在船上小憩一会儿。
就仿佛……就仿佛他笑着说这世界哪有什么鬼神啊,所以此刻,他终于能够去验证般的心态感。
这位老人,好像总是比她想得要豁达一些。
蔺北却无法豁达。
她想到了在他面前的另外一张脸,那是也是以如此差不多的姿态,那样的目光看着她,眼中带着慈爱,也装着其他的什么,那目光看着她,却总是无法专注,仿佛是通过她看着什么。
他看起来极其憔悴,头发黑白相衬,额前碎发微卷曲,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露出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蔺北坐在他的面前,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如此沉重,都仿佛会倾轧住他一样。她轻声地问道:“爹爹……你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躺在床上的男人静静地看了看她,这样美的夜色,他却要离去了,眸中宛有澹澹的水色。他说:“蔺北,不要难过。我走后,到处都还是一样的。别害怕。”
蔺北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不害怕。”
其实怎么会不怕呢?
世间到处是人,唯独你如浮萍,毫无归宿。就好像她最爱躺在草坪上看着天边流动的云彩,她可以在第二日找到昨日的月亮,星星,蓝天,却无法找到同一片云彩。
若是其他的孩子,恐怕会大哭一声,然后投入父亲的怀中,大哭得撒娇道,让他不要离开。
可蔺北无法,她从未这么做过。
所以只能僵硬地难开口,任心中波涛汹涌,起起伏伏,悲伤汹涌而至,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父亲。唯独眼睛像是一扇窗户,那心中的悲意好像找到唯一的出口般,浸润了眼眶。
“好孩子。”他有些温暖地手摸摸蔺北的头,他看着她,极其专注地:“爹爹一生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你帮我去办吧。”
蔺北点点头,那摇摇欲坠地眼泪仿佛终于承受重量一般掉了下来。待办完这两件事,她便会常居此山,常伴青灯古佛,随风而眠,随风而逝。
“第一件事,你要一辈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的手抓着蔺北很紧。
“南山处有一过客居人,是我旧时弟子。若是你有何事可以去找他,但你不要告诉他你的身份。”
剧烈地咳嗽起来,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他还是奋力地说道:“你要……”
他再也没能说出后半段话,眼睛却看向空中,那是一团虚焦。最后,他扯出了一个微笑,视线恍惚地从跳跃的灯光处划开一些,仿佛看向了虚空,轻声自语说道:“若是……”
他的手轻轻放下。
灯光如豆,四周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声,好像也要哭泣一般。
几日后,七叔的丧礼。
往日那个安安静静的小院子里,如今聚集了二三十日,不算特别多,都是亲友和密友。刘偶书穿着一身白,脸上已经有些苍白。他仍然没有从七叔去世的消息中走出来。
其实走不出来的又何止是他呢?这位宽厚豁达的老人打了多少鱼,在这南山之中帮了多少人渡河?
柳三叔连手都是抖的,整个人被悲伤所包围。
说起来,其实连蔺北的脑海中都是懵懵的,只感觉周围那个经常存在的人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你甚至还能够想起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话语的动作。
可他再也无法做出那个动作。
待白日里勉强应付过客人之后,晚上刘偶书还要守灵。
蔺北看着有些不忍,可谢青容却摇摇头,也只能无法。
痛失亲人的时候,不是几句话能够掩盖过去的。
蔺北能做的,就是尽量帮他照顾一下小阿宝。
七叔下葬的时候,蔺北是也跟着去的。
小孩是不宜围观送葬的,按照风俗,大家会用一个渔网将村里的几个小孩子罩起来,这样的话鬼魂的煞气就不会伤到孩子。蔺北不知道这个风俗是不是真的,毕竟那样的七叔是不相信什么鬼魂的。
浩浩汤汤的人群拖着白色的尾巴,吹打哀叹声渐渐远去。
于是,在某一处。
在宽广高朗的星空之下,周围都是齐腰高的草。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有人曾在这里批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
生时虽不忘故土,死后却也不忘逍遥。
大气而苍劲的字迹在石板上显得若隐若现,引得星月探头。清辉月华洒下,杂乱的草丛中若隐若现。
那是七叔的墓碑。
他留在了他望过无数次的地方。
第39章 [VIP] 第 39 章
自七叔葬礼之后, 两个人明显缓不过来。
一个是柳三叔,他和七叔相知相交了将近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二十年对于整个人生的重要性或许可以比拟他们对于彼此的意义吧?
另外一个就是刘偶书。
丧失亲人之痛,蔺北尝过。
它更像是犹如千万只蚂蚁潜伏侵蚀, 不知什么时候心便猛然一空。
所幸房屋修葺工作都已完成, 但刘偶书根本就没有在管它,而是待在七叔的房间里整理他的东西。
面目无特别的悲伤,只是木然。
他其实已经记不起自己待在这里好久了,其实这屋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以整理的东西。
旱烟管, 钓鱼线, 小桶,陶杯。
七叔的生活无比简单,简单的却让刘偶书有些心酸。
他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疑问和挣扎, 到底这些为了所谓正义去坚持到底……对不对,值不值得?如果他当时再通融一些,忍受一点那些污秽, 起码不会让他的父亲……最终如此清贫的离去。
他又在心里轻声地问了自己一遍,你是否后悔?
心底的小人这次顿了一下, 这才说道:“不知道啊……”
自古孝义两难全。
周遭的权利和剥削侵蚀,和此刻是完全不同的难受, 却都让他难以忍受。
这么想着, 他缓缓起身, 感觉腿有一些麻, 肚子有一点饿。
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
只觉此刻饥, 渴难耐。
他不想走太远,便随意转进屋子里, 看到什么就随意解决一下这口舌之欲吧?
房间里很简单,还没有收拾好, 没放多少东西。
刘偶书这才发现自己进的是那个海草房。
因之前要修葺,所以里面的东西都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房间原本是七叔打扫的,还没有打扫完毕,靠近窗口的木桌子上还有些灰尘。
他正欲离去,脚步却突然一顿。
他看见木桌子上放了个奇怪的陶瓷小罐子。
这罐子有些奇怪,上面裂开了一点缝隙,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未见。刘偶书深得柳三叔喜欢,自然对陶瓷有些了解。
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柳三叔的手艺,或者可以说,它不像是江南这边细腻温婉的手艺,上面的人像神佛,浸透着一种苍茫。
他……从来没有看到这个罐子。
他缓步走过去,有些疑惑地摸了摸罐子。
罐子冰凉,上面有一个盖子。
他的手放在盖子上,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轻轻地揭开。
罐子里放着的是一抔不知来自何处的土,土上放着一封信。
那不能称为一封信,因为它很短小,像个小纸条。
信上简简单单,写他的人明显有些生疏,或许好多年没有写了,字的下笔有些不稳,但可以看出写的极其认真。
上面只有九个字。
“天下之贤,与天下用之。”
清明时节雨纷纷。
天空灰蒙蒙地,下起了小雨,然而从半山坡中看去,四处却是翠绿欲滴。
蔺北润黑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道:“你过几日便走吗?”
刘偶书点点头:“是。”
“不和其他人告别?”谢青容问道。
刘偶书这下倒是顿了下:“柳三叔从小看着我长大,现下我突然离开,他肯定难以接受……拜托二位,帮我劝着了。”
蔺北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在这一年的清明日,刘偶书终于离开了。
带着两三岁不到的孩子。
在刘偶书做县尉时,便有一位湖州太守偶然间注意到了,曾多次相邀,刘偶书瞒着七叔,说是要照顾家中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孩子,所以没有答应。
只这一次,他却答应了。
那太守本是惜才,也算是举国闻名,这么多年都一直陆陆续续地邀请他,原本已经没有抱什么希望了,如今见他松口,自然大喜过望。
谢青容也拜托恬玉从中照应。
蔺北见他们似乎有话要说,借口着不舍阿宝,拉着他的小手暂时离开了。
刘偶书感激地看了蔺北一眼。
谢青容却是笑着问他:“你真想去?”
刘偶书点点头:“是。”
无论是心中不平的理想,还是父亲的话,他都已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说起来,他们两个站在此处,还真是鲜明的对比。
一个自小从官,曾辉煌无比,却被贬于此;一个身居县尉,位卑未敢忘忧国,虽有犹疑,但终于拨云见日,遇到了一个好的伯乐。
说不上谁会接上谁的循环?
他年相见,不知又是何种光景?
想到此处,两人目光交际,却不由得相视而笑。
“你是怎么想明白的?”这点才是谢青容最想了解的。
刘偶书将纸条递给他,谢青容一看,上面就是那九个字。
他顿了下,还给刘偶书:“只是这几个字?”
“……倒也不止。”他组织了下措辞,才继续平和地说着:“还有一些心情。”
“什么心情?”
“一些……说不清的心情。我曾经也算是年少辉煌过,可这里地方闭塞,人口也不算多,最终却只能当个小小的县尉。虽外表华丽,让人羡慕,但内心的痛苦难以言表。在我最难的时候,我父亲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晚,第二日同意让我从那个县衙离开。”
“官府……是一件华丽的外衣,周遭的百姓只要听说你还是官府的人,就还有几分尊敬。但一旦放弃这层外衣,便会失去它的保护。这一路上我自认为自己也在苦苦挣扎,可就像那海草一样,在水中,它只能是海草,一季一枯败;若是在房屋上,经过那些步骤,竟然可以防腐防雨,保存千年,我好像……有一点新的体会。”
谢青容一直静静地认真听他说,听到此处,他笑了:“好个天下之贤,与天下用之。”
“对。”刘偶书谦虚地笑了:“我虽不敢自称是贤者,但也想尽我所能,物尽其用。”半晌,他似乎是在喟叹:“既然心中放不下,又何必自我折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