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落在了蜕去壳的蝉身上,于漂泊处有了生机,便成了蝉花。
“第一次?那那朵蝉花呢?”谢青容有了几分兴趣,挑眉问道。
“父亲原本想要保存起来,但那时我生了一场大病,家里积蓄不多,只好将那朵蝉花卖了。”
谢青容扬起酒壶的手一顿,顿了下,才将手放下:“这个结局,似乎配不上它出现的那般美好。”
蔺北嘴角微弯,看着窗外,温柔的声音不急不慢,有些清透:“是的,不过……实际上更惨。”
“买蝉花的人识货,用了一两银子买走,然后不远万里拿到府尹府上,结果被那府中的小公子拿着玩,将花朵拔了下来捏碎了,这蝉花便没用了。不过那卖花的人倒是回来之后仍然夸赞那府中有多么大,见了多少宝物,四处炫耀。”
谢青容默了半晌,轻声道:“可惜了。”
蔺北没看他,而是看向窗外,听到他这话也只是微微压了嘴角。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过天子蝉花倒是并不难找到,主要是其位置比较特殊,雨后初晴之时,那时候林中比较湿润,不过它数量极少,无法起到什么用处,只能作为猎奇的对象,若是多了便不足为奇。希望明日能有个好运气。”
谢青容看着她淡然微笑的模样,扬起了右眉,将酒壶举起说道:“预祝成功。”
竹林隔得并不远。
南山北巷两村相连,以一山相隔,高耸入云,一端为南山,一端为北巷,山下各形成了一道小溪流,由于地形阻碍,所以蔺北一直没怎么有机会来南山。
已至初秋,竹林里有些冷,蔺北早早起来,却也穿上厚厚的蓑衣,防止衣服被露水淋湿。
竹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让人无端想到层峦叠嶂一词。
有雨珠从竹叶上缓缓落下,带着最纯真的自然色。
蔺北呼吸着竹林中清新的空气,有凉气钻进去,有些不适,但很快又让人感受到无比的自由。
她弯着腰,在有些茂盛的杂草中寻找。
她从小就在山上找草药,所以知道如何在山上保护自己,也因此做足了准备。但天子蝉花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目前却是她的最优解。
一来那徐大夫人品堪忧,实在是难以信任,不然小孩也不会治了如此长时间,求他可能花费的代价更大。
二来这花已经知晓一些踪迹,眼下若是能够采摘的到,就可以解燃眉之急,解决那小儿夜啼的事情。
而且,蔺北曾在医术上看到,天子蝉花作为一种稀有草药,有安神之功效,价格很贵。
然而不愧是稀有草药,蔺北在找寻的时候倒是看到了许多其他的草药,一时手痒便采摘了下来,结果后来看到时间不够,便只能强忍着那种悸动,专注只找天子蝉花。
不知不觉,她竟然已入山林深处。
等蔺北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她看着仿佛迷宫一样的山林,有点不甘。
天子蝉花仍然没有找到。
此时若是回去,便意味着和谢青容的赌约已经输掉了,她将会必须搬走。
可若不回去继续向前走,万一天黑,待在山林之中,危险将会不可预估。
怎么办?
蔺北心里有点打鼓。
想了想,没什么比命更重要。蔺北便折中了一下,换了一条下山的路,慢慢摸索着下山。
这样的话即使天黑,她也可以尽快到镇上。
但实际上蔺北知道这样可能性极低。
天子蝉花由于气候和地形的影响,一般都只会在六七百米的湿润竹林之中,在四百米以下,基本没有可能。
快要黄昏,山林里蝉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产生了振荡的回音般,四周一下子空旷起来。
蔺北在另外一条下山的路上游荡了许多,手中拿着一根常常的棍子,既作为探路的需要,关键时刻也可以保护自己。
天已经黑了下来,山林中的星星似乎特别亮。
忙碌了许久,蔺北有些累了。
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靠在一棵大树上,拿出了自带的干粮,小口地吃着。雨后的月光如此的明亮,从林中缝隙斑驳洒下,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性子。
蔺北在这山林里孤寂一人,有些怔怔地看着天上。
只一钩残月,却又无数星星,有一颗特别亮。
她静静地看着那颗没说话,半晌之后才开口:“爹爹,你在哪儿?”
她专注地看着,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那颗星星就落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语气却很轻:“爹爹,月亮旁边的那个好亮的,是你吗?”
“帮我把路照亮哦,我要回家了。”
“用星星照路吗?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有声音传出,不急不缓,音质温润。
蔺北顺着声音望去,先看到的是一点白色和其中红色的烛光。
树林交错,叶子和树干树枝的影响划出了一个有些凌乱的背景图,蔺北看着谢青容单手提着月白色的灯笼,拨开有些沉重的夜色,缓步而来。
可能是担心吓到人,他竟没有穿那件白色云纹的长衣,而是换了一件暗色的衣服。
暗色沉重,将他衬托得有些正经。
蔺北愣,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谢青容知道她要问什么,只微微一笑:“怎么,不欢迎?”
蔺北来时也带来烛火,只是火光小,看不了多远。
见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蔺北有点窘迫,一想到刚才和父亲说的“悄悄话”有可能也被他听到了,就更加尴尬。
“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青容丝毫没有一点尴尬,大胆承认:“很亮的。”
“啊?”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来了。”
“……哦。”
见他神色自然的承认,蔺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说,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啊,就……”
蔺北其实是个更愿意自己消化感情的人,若是以往,她肯定不愿说。可今日月色这么美,像极了女子出嫁时画的眉,让人不忍拒绝。
她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残月,轻声说道:“以前我跟着父亲上山的时候,若是晚回家,就会这样待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爹爹不喜欢说话,我那是还小,总是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有时候缠得烦了,他就给我出个谜语。我还记得有一个谜语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答案。”
谢青容耐心地听着,闻言看了一眼她,担任一个好的倾听者,轻声追问道:“什么谜语?”
“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她用手背抵住自己的胸口,轻声说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没有看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原本悠闲地看着她的谢青容突然一顿,脸上微僵,但很快,这夜色就掩饰住了这点异色,他的脸上恢复了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口中也是淡淡地问道:“哦?有意思的谜语。还有吗?”
还有?
蔺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继续说道:“你是说我父亲吗?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小时候一直希望想有个哥哥,因为总是和父亲两个人待着,就希望有个人来陪伴我。然后有一日他骗我说,其实我有个哥哥,他是在树上找到他的。”她说着说着语气中带了笑意:“我没想到他也会哄我开心。他其实是个很严肃沉默,不苟言笑的人。”
“你相信了?”
“是啊。当时还小,傻得冒泡,经常去树上找哥哥,后来长大了,才猜出来他是骗我的。”
谢青容轻笑了一声,蔺北闻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有搭话。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耳边的蝉叫声。
他直接问了出来:“怎么样,可有收获?”
蔺北眨了眨眼,看向背篓中:“好像没有哎。”
谢青容挑了挑眉:“看来有缘无份。”
蔺北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也许那粒花种子还没有勇气落在蝉上。”
“也对,毕竟是被蜕去的壳。”
他倒是觉得非常有道理的点点头。
蔺北笑着看了看他,从随身带着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将盒子打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蜕去的,也是重生的。”
第9章
在那盒子里,三朵天子蝉花就那样整齐的放着。
这是谢青容第一次里看到天子蝉花,纵使他自认见识不算少,却仍被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惊艳了一番。
蝉身就是那么小,有些干燥,看起来却还是完整的姿态,只是背上被开了一个竖直的口子,而从里面长出了一朵花儿来。
那花也不是普通的模样,而是抽出了六七条丝来,向着外周放射来看,清清浅浅的,只花蕊上是极艳丽的红色,在灯光下看的妖娆。
谢青容打量了一会儿,才笑道:“这就是天子蝉花?”
蔺北点点头:“是。”
“你运气倒是不错。”
毕竟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蔺北笑笑,看着天上:“我父亲到底忍不住帮了我吧。”
谢青容挑了挑眉,笑了笑,也不再继续多问:“听你刚才所言,你父亲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想他肯定很愿意护送你回家。只不过今日就暂时由我代劳吧,夜色将重,灯笼,可比繁星更近多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灯笼,说道。
——醉里挑灯看剑。
谢青容白皙秀美的手就那样轻轻划过刀身,刀锋凌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把好刀,有种逼人的魄力。
可是拿着它的人却一点警觉都没有,就那样随意自然地抚过它,像是温柔地摸着爱人的头发。
一下,一下,又一下。
谢青容清醒地知道他没有喝醉。
他神情淡然地看着这把宝刀,并未露出或痛苦或愉悦的心情。宝刀在他的手中微微翻转,借着烛光,他可以看到刀把上浅浅地刻着一枚叶子。
但若是仔细点看,这枚叶形状优美,弧度巧妙,其实更像是一枚飞镖。
他用指腹轻轻地抚摸着飞镖,感受着它的轮廓。实际上他闭着眼睛都能够想象出它的每一处。
他轻轻地用手弹了一下刀身,那刀极快速而又清脆地发出了响声。
一瞬间,耳边似乎也响了起来,喊叫声,女人的哭声,小孩的啼叫,还有马蹄哒哒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的脑中。谢青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蔺北今日说那话时的神态,嘴唇微动,声音有些低哑地重复道:“天边一钩残月,带三星——”
他缓缓地重复着,看向了窗外的天空。
因着顺利找到了天子蝉花,蔺北接下来倒是不必那么着急,她按部就班地开始将天子蝉花进行晾晒和处理,然后按照医术中的记载,将蝉花研成细面,再加上荷叶数量,薄荷草少许,然后一起煎汤调服。
等研究和真正处理好后已经是一周后,她便拿着药去找刘偶书,因事前特意和他说过,所以这一次他在家。
蔺北发现他是一个很妥贴的人,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即使是粗布衣衫,却也穿出了一丝风骨。
蔺北将药给小孩喂下去。
这药没有办法见效那么快,但蔺北留在这里倒也不好,她便叮嘱了几句配合的措施,例如可用灯芯草煎水代茶饮用以清心热,也可以都晒晒太阳,增强体质等等。
“灯芯草?”
刘偶书毕竟对植被没有蔺北那么熟悉,即使是樵夫,也是半路出家,不过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说完之后,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一旁已经灭了的蜡烛。
蔺北微微笑点点头。
灯芯草,茎细长,常在乡野路旁见到。人们常取其中心部分用做菜油灯的灯芯,油灯里是用棉花搓成的绳也叫灯草。
小儿因心热而烦躁、夜啼,可用灯心一扎,水煎服,其中用朱砂拌制过的朱灯心效果更好。
待给他这么一解释后,刘偶书点点头,末了不由叹道:“没想到此物还有这种功效?”
“自然馈赠比我们的,远远比我们想想的要多啊。”
蔺北理所应当地说。
在她看来,确实,毕竟从小就接触各种草药,再加上常年流浪,可以说是深刻感受自然的呼吸和脉律,一切风吹雨打和阴晴变化都有可能影响一天的生活。
但相应的,这么贴切自然,自然也能最深刻感受它的神奇。
只不过有些滑稽的是,和她一起说这话的,是一个樵夫。
不过……看着刘偶书若有所思的神情,蔺北微微勾了嘴角,倒也不是说完全不能交流。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身边,原来有这么多宝贝!”刘偶书不由得感慨道,看向蔺北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钦佩和尊敬。
蔺北被他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脸有点微红,客气道:“其实,其实这也没什么。只小时候天天看到这些草药,便知晓了。”
刘偶书只当蔺北是在谦虚,客气道:“你太客气了。这么多经验,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知道的。”
说句公正的话,刘偶书长得也算是仪表堂堂,虽不知他为何从县尉的位置上退下来,但是这么多年读书沉淀下来的气质还是有的。
蔺北对这种读书人抱有莫名地好感,似乎世界上真的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件事情,文人在执书谈论时的神情是相似的。
她有点微微不好意思:“偶书你才是啊。学识渊博,平常人听到我这么说,大多是嗤之以鼻,毕竟周围遍地都是花草。”他们不会像你这般,保持着如此崇高的敬意。
刘偶书却自嘲笑道:“若是之前,我便厚颜担下你的赞赏,可现在,我是樵夫,这也算是尊敬吗?只不过是口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