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这话一说出口,便微笑着坐下,朝着众人说:“坐呀,听戏,听戏。”
没有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戏台子上。
只有小天子一人,用手指敲着桌面儿,随着鼓点,惬意地随声哼着曲儿,显然是沉浸极了,他才不管,台子底下的戏,有多么古怪,多么精彩纷呈。
方才他这番话,透露了出了两个信息,一个便是不让玉察再回首辅府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日若不是形势所逼,堂堂的大魏公主,怎么能躲藏在一介臣子府中?
眼下,德王暂缓了兵马,朝中情形也缓过来一口气,那还有什么理由,再让玉察躲在首辅府里?有蜀溪李家的支持,小天子的交锋逐渐从忍气吞声转为了明面。
德王望了游澜京一眼,手中捏着茶盏,冷冷说道:“澜儿,坐下。”
游澜京蓦然仰头,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小天子的余光瞥了一眼,又转回到戏台上,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
再说了,相信德王也并不愿意自己这个义子,总是对公主执迷不悟。
他为了公主,三番屡次地忤逆义父命令,是大不敬,暴戾如德王,真能再三容忍吗?
逼游澜京对公主放手,是大势所趋。
再一个,便是敲山震虎,告诉他游澜京,不要再觊觎我皇姐,先皇的一道遗旨,明白地将皇姐托付给了李游,哪怕游澜京位极人臣,权势如日中天,想要娶公主?你还不配,你终究只是大魏豢养的算账管家。
小天子“啪”地一下,将手中折扇打在桌子上,身子懒洋洋往后一靠。
你游澜京只是我爹留给我的咬人恶犬!
小天子正准备再欣赏一番游澜京吃瘪的神情,没想到,这个男人已经换上一副淡淡的笑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笑吧,笑吧,不定谁心里吃苦呢。
游澜京完全明白小天子的意思,送礼是吧,在公主与李游的大婚上送礼?
一想到这个,他便缓缓转过头,恰好小天子也在看他,于是,他展露出笑颜,阴郁美艳的眉眼,比戏台子上,浓墨重彩的绝世名伶更加动人。
确定要送礼吗?若是真有这么一日,他一定教公主府血流成河,用李游的项上人头做大礼,陛下,你会满意吗?
游澜京与义父对视了一眼,小天子今年才十三岁,不过日益成熟,心智不似少年,面上装得无辜可爱,却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在朝中周旋转寰之道,也处理得老练起来。
游澜京自认,心中从无亏欠,他为大魏处理了多少烂账,替皇权在世家门阀面前装了多少次黑手,抠抠索索,东拆西补,才能一日又一日撑住北边儿防线,银子比流水还快,却连个响都听不见。
那么,他就想光明正大地同公主在一起,又怎么了?游澜京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慢悠悠地抬起袖口,饮了一口酒,静静地望向对面的少女。
刚刚这一番话下来,玉察听得心惊肉跳,她真怕游澜京当场发作,他失控的时候,玉察真摸不到规律。
还好,还好有德王在这里,游澜京总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中间,觥筹交错,戏台子上,褂摆旋转,一片又一片,像撑起来的小伞,玉察以为自己眼花了,她蓦然一瞥,竟然发现正对面的座位上,空荡荡的。
人去哪儿了?她顿时慌乱起来。
没想到,刚一侧头,那个红袍青年,竟然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旁,他俯身,在玉察的耳旁轻轻留下一句话。
“微臣,在玉葫洲等您。”
玉葫洲在另一头,需要泛舟才能过去,鲜有人迹,那么偏僻的地方,他叫她去做什么?
红袍青年说完这话,便独自一人静静离开,玉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
少女别过头,她才不想去。
刚刚,皇弟的话都说得那样清楚了,自己可以好好地待在宫里,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回到宫中,她有如鱼潜入海,任凭游澜京再如何折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德王和满朝文武,都会看着他的。
虽说……玉察不自觉摸了摸头上的双燕步摇,一摇一晃,打得真是显眼啊。
小宫女们早就注意到了,真不知道,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呢,明眼人都看出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一定……是公主的心上人吧,她们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议论。
真的……可以摆脱这条恶蟒了吗?玉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像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如果今日的事成了定局,那么,方才与游澜京的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以后她日日待在深宫,可不想在他面前晃悠,惹他惦念。
距离游澜京离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已至深夜,玉察瞧了瞧夜色,看来,即使自己不去赴约,他又能怎么样。
玉察正这样想着,嘴角往上弯了一弯,可是,高兴得太早了。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快步走到她身旁,玉察不认得这个人。
可是他说的话,却让自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