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菡萏虽非了得之人,然则也是历着低处之人,试问冤魂索命与人心薄凉那个更重些?”菡萏撂下手中的话本子,抬眸与名舞月对上,适才两人所处之位甚远,是以忽略了他原是浓眉之下长了一双极为迷人的桃花眼。
适才她还暗自苦恼着苍天戏弄她不轻,如今又觉得委派这么一位俊俏不凡的鬼差前来怎也比话本子里的牛头马面要好些。
“历过低处方知尘世之苦,你阳寿未尽,你某一世的轮回于我有恩,是以我借着无需当值之机前来探视。”名舞月嘴上说得甚是冠冕堂皇,他本是不该前来扰乱她的命格,然而他始终是放不下——诚然是很忧心她在凡世太久萌生断了情分的念头。
这百世的轮回情劫是他亏欠她的人情债,若她位列仙班后执意两清,诚然天帝也觅不得由头阻挠!
“若仅是探望为何要显露?亏得你还是个鬼差,想必没少借着鬼差之职,诓骗那些少不更事的女鬼吧。不知为何,我今日才与你相见却有种似是结识良久的错愕。”许是太久没有生人前来“菡萏殿”,如今觅得一个鬼差,她也能滔滔不绝。
“我素来不爱与属下不干不净,许是与你有几分薄缘,是以不曾想过隐去神迹。”名舞月丢下这么一句便施了“昏睡诀”让其沉沉睡去。
他很是清楚菡萏此生之情劫便是缘起六月十八之日,若要改命只需阻挠她不去莲池边游玩便是,毕竟她与当朝天子并无三世姻缘之说。
他是青霄宫的鬼帝,是一介九万岁的神君不错,奈何他也是一介人夫,试问他又能坐视不理爱妻菡萏情陷他人而不管不顾呢?只是,若他执意动了菡萏的命格,不知又会生出何种枝节?
垂眸看着这张久违的娇俏容颜,修长的手指忍不住爱怜地抚上她的娇嫩脸庞,难怪他一直寻觅不到她,原是她前九十九世皆是被敛去原本的容貌,是以他无法在这万千世间里觅得她的倩影。
怀里的佳人正值碧玉年华,于凡间不过是十六年华,于神界也不过是四万岁,在青霄宫内他们是一双成亲不过区区两万年的神仙眷侣。他最为喜欢她那双璀璨的星眸处印着他的身姿,最为喜欢她的樱唇叼着芦苇的古灵精怪,更是喜欢她揽着他腰身之时的女儿态。
他蹙眉一顿,老天帝之幺女虽是跳了诛仙台,然而她所缔造的祸端仍旧让他咬牙切齿,若非她,试问何来他名舞月与爱妻菡萏分离至今?
钧天与“四御”之不近人情,让他按捺不住复仇的决心,九尾玄狐仙涂姬之执拗便是昔日老天帝幺女之执拗。他,是冥界之鬼帝,于抽取残魄之事甚为了得,若不抽其残魄让“四御”一尝他当年之苦,试问他又岂能解恨?
古人有云:“庄周梦蝶”,菡萏自藤椅上醒来便显得灵台迷糊,一时之间她像是分不清适才梦中的鬼差是她就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话本子臆测出来的,抑或是她当真受了神迹点化遇上了真的鬼神。
伸展了一个妩媚的懒腰,看着日落西山的景色,她近乎本能地脱口而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她的阿爹乃是武将出生,年幼之时她的阿娘多是坐在院子处抱着她与她的兄长吟唱此曲,直到阿爹凯旋归来以显赫的功绩封了将军,他们这一家子才算是过上了一段时日的好时光。至于为何是“一段时日”?只因他阿爹夺得将军之名后三年里,这慕名而来说亲之人便是络绎不断,大多是瞧上她阿爹如今是个炙手可热的红人。
在旁人眼中,她的阿娘不过是县官之女,试问在这商贾官宦云集的京都之城,此等身份着实与他阿爹如今之身份不甚般配,还好阿爹尚算是脑子清明,仅是娶了一家商贾之女为妾,其后这十年便是不再纳娶了。
姨娘待他们算是不咸不淡,许是这一生仅替阿爹延下一女,加之她菡萏如今入了宫,是以姨娘在府中的声势有点大不如前了。她曾休书于娘家,还好阿爹与阿娘不曾因她不受宠而责备,反倒是不时忧心她可有吃不饱、穿不暖。
掐指一算,姨娘所生的庶妹也到了豆蔻之年,过了盛夏便是三年一届的选秀了,届时不知这位庶妹又是以何等形容夺得天子目光?
一曲既罢,身后却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倒吓得她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扭头细看,这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缃色衣衫的青年,“大胆狂徒!此地乃是深宫后苑,你是何人,胆敢私闯我‘菡萏殿’?你可知我乃是陛下亲封的‘祥宝林’?!”
眼前的青年似曾相识,同为浑身散发着王者之气,眼前的青年却无那鬼差的姿颜雄伟,瘦削的身子倒是多了几分皇家贵胄的不凡气度。然则,遑论他是王爷抑或是御林亲卫军,若不将其撵走,这孤男寡女之嫌疑便是被坐实。
“祥宝林?”青年冥思苦想了许久,这脑海里闪过无数张或是精致、或是美艳、或是清纯的脸容,直到想起那句“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方才想起是何许人物。“小小宝林竟敢口吐妄语,你这‘祥’字乃是太后所赐而非寡人。”
闻得“寡人”二字,菡萏急急伏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难怪她能梦见鬼差,原是她的阳寿当真到了尽头。近来这个月可谓是水逆不轻,连喝水也能塞着牙缝!
“嫔妾有眼无珠竟认不得天颜,还望陛下责罚!”连鬼差也找上门来,可见今日碰上天子之质疑也分属常事了。只是无端牵扯了九族之命,她难免有些难过,将来在黄泉路上定必被族人怨恨。
“寡人与祥宝林初见不过是在金銮殿上,如今又时隔三年之久,祥宝林认不得寡人并不稀奇。”天子俊朗一笑,“适才祥宝林所吟唱之曲,似是有感而发,不知祥宝林入宫前可是有郎君?”
“嫔妾不过是儿时常听阿娘吟唱,加之今日之夕阳让嫔妾想起从前过往,是以有感而发。如此靡靡之音竟入了陛下之耳,着实污了陛下之清听。”她虽鲜少到旁人宫中走访,可也能从宫人口中隐约得知如今很是得宠的正是与她同年入宫的杨才人。这位杨才人除却诗词歌赋了得,就连这舞姿也是称霸后宫的,自其得宠以来,天子乃是三天两头便到其宫中闲坐半个时辰。
今日虽是第二回见得天颜,但她似乎没了头一回见面的忐忑不安。纵然她的脸上不见显露女儿家的娇羞,奈何天子脸上的笑意不减,显然是被这位才人杨氏哄得心花怒放,诚然这位杨才人也确实是个了得之人。
“话虽如此,奈何祥宝林似乎不甚期待与寡人相见。”天子淡淡的一句打住了她的胡思乱想,天子虽是个二十有三的年轻男子,却早已见识过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璀璨景象。他每到一处宫阙,宫阙之内的美人或是兴高采烈,或是喜极而泣,或是娇羞扭捏,却从未有人如她这般气定神闲。
天子之所以来此地,除却想要独处,更有着行色匆匆的宫人不时往此地奔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便顺着宫人的影子逐渐靠近,直到月亮门外传来款款歌声,他这才抬眸看了看牌匾——菡萏殿。
既是天子之嫔妃居所,那此地便是他的居所,是以他连通传了免了,顺着歌声便来到这院子里,迎来的便是身穿藕色衣衫的美艳少女躺在藤椅上轻声吟唱。最让他啧啧称奇的便是她的脸上不见任何惧怕与喜悦,像是她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寻常之人,而非当朝的天子。
“嫔妾久未见得天颜,如今正是脑子糊涂得要紧,还望陛下莫要笑话嫔妾之形容如山野村妇般。”菡萏所言乃是字字属实,许是三年多来不曾臆测过天子莅临之事,是以今日相遇竟让她六神无主,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若说歌声之技巧,祥宝林着实不及汝嫣三分,可这感情之拿捏却比汝嫣之技巧要悦耳动听。”天子口中的“汝嫣”便是那位舞艺超群的杨才人——杨汝嫣,“寡人记得皇后与淑妃朱氏上奏过,这‘菡萏殿’于半年前死了一位宝林,如今余下的便也仅有一位宝林。”
对于天子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菡萏自觉仅作聆听便是,当朝天子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然则两人本就毫无感情,是以她着实无法作出雀跃的神色。
“祥宝林独自一人在此,可曾惧怕过鬼神?”
“嫔妾自觉鬼神之说不可尽信,若一切事儿皆由鬼神做主,试问这天下间又何须法典治理?”纵然她着实梦见过鬼差,奈何她也着实难以分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致。“嫔妾记得宁宝林头七之夜,嫔妾也曾糊涂地听风便是雨,待得一觉醒来方知原是自身无知作祟。”
“哈哈哈,祥宝林倒很是有趣,寡人至今已然忘却祥宝林之闺名,不知可是乐意告知?”天子朗声一笑,偌大的后宫难得有一位不迷信“厌胜之术”的奇人,着实妙哉!
“嫔妾闺名‘菡萏’,此等寻常之名自是与过眼云烟无异,陛下无需为此烦心。嫔妾斗胆细问陛下,为何蓦地出现于此地?”菡萏故作镇定地一笑,听天子之言乃是字字属实,后宫素来不缺繁花似锦,是以不记得闺名一事并非稀奇。
天子的蓦然出现让她这个久未见天颜之人很是不适应,加之她近来已是越发胆大妄为得几乎替宫闱犯错的宫人抄写,有道是锋芒太露必自毙,她这看似不经意实则乃是作贼心虚之举。
“你,作贼心虚。”天子被她这番憨厚的蠢相逗得龙心大悦,她的眼里没有故作娇羞的纯熟,也没有畏惧天子的怯懦,她就如见着寻常之人那般,或是说,他在其眼中乃是与旁人无异。
看着菡萏脸露难色的娇憨,天子本是想着好生安抚几句,然而他的随行宦官已急急赶来,说杨才人见不到他,如今在凉阁处生着闷气。想到那位深得他属意的杨汝嫣,他颇为无奈地辞别了菡萏。
恭送天子离开,璇儿的脸上难掩无奈,这杨才人纤纤玉手一勾,这陛下的心思便飘远了。相较于她的失落,菡萏则是难掩雀跃,这位杨才人当真是碧玉人儿,两人虽是不曾相遇,然而她这一闹便替她菡萏解围了。
“旁人不知还道宝林小主很是不爽陛下莅临。”璇儿不曾错过菡萏手舞足蹈的雀跃,若非她是跟着入宫的陪嫁侍女,诚然无人知晓菡萏这手舞足蹈因何而为。
适才就连她也有做贼心虚之嫌疑,毕竟替菡萏在外奔走之人是她,若被天子知晓她俩私下在宫中做买卖,想必以两人之命难以平息龙颜大怒。
“你还有颜面训我,适才不知是何人连通报也不曾,由着我在陛下跟前丢尽颜面。万一我被揭发,你也随我成了一缕孤魂。”还好她不过是吟唱靡靡之音,而非在奋笔疾书着那些见不得人的经书。若被人脏并获,诚然她是辩无可辩!
主仆两人籍着赚来的银子向御膳房的买了两道天子不曾下箸的剩菜,听御膳房的小宦官说,今夜天子又是在杨才人处留宿。菡萏觉得这般独宠着实堪称天下唯一,这后宫除却皇后,尚有淑妃、德妃,九嫔、美人等,如是将近三十人却能让天子独宠其一人,可见这杨汝嫣当真是能人。
入睡不久,菡萏便在梦境中见到名舞月。梦境中两人乃是坐于凉阁之处,然则四周却又是虚空的净白一片,直到一个小小的泡沫冒出,她才知两人所处的凉阁之外乃是一潭平静的湖水。
她似乎很是不爽又见到他,今日之事若非遇着他,又岂会水逆得引来天子呢?纤纤玉手搓揉着光洁的下巴,菡萏不懂为何他看起来似是闷闷不乐。“喂,你无需去栓孤魂野鬼么?怎会有空入我梦中,也不怕被牛头马面见着你偷懒。”
“可是嫌弃我这小小鬼差碍着你与天子谈情说爱。”明知她已然忘却了彼此之间的情谊,奈何胸腔处那股闷气终是不发不可。
“呵呵,你这鬼差之性情着实阴晴不定,我与你今日方是初见,连你名号也不知,你怎好胡乱待我撒脾气。”若说志怪话本子里的描绘,这鬼差也算得上器宇轩昂一派,不知生前可是皇家贵胄呢?
“名舞月。”他剑眉一蹙,有点不甚自在地跟她自报家门。前尘往事接踵而来,从前他也是这般跟她介绍自己。
“崔菡萏。”菡萏学着他的口吻道,菡萏本是指尚未盛开的荷花,若仅从闺名处看,其名乃是带着美好的寓意,然而她本姓崔,是以这名字便显得不伦不类了。难怪阿娘笑话她,若不好生识字,将来便如她阿爹那般连个闺名也取得不甚恰当。
名舞月喷笑一记,那日查阅司命星君所撰写的人间命运簿之时,只知她转生投胎到崔氏一家,却不曾想到这闺名竟是如此凑巧地跟她仙班之时的名号如出一辙。
“呵呵,很是可笑么?你名舞月三字不也取得不伦不类得很么,许是你父母本就期盼你是个女儿家,却不知为何招了为男儿之躯的你。”闻得他那声不甚得体的嗤笑,菡萏便是一脸的不爽。
“这般多年皆是死性不改。”听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言不合,名舞月不自觉地抬手掐了她的脸颊一记,惹得她那张娇艳的小脸抹上两抹绯红。
“喂,瞧你长得人模狗样,这行径却如纨绔子弟一般。”菡萏不曾想到看似淡漠的他会抬手掐了自己一记,他俩之间情分尚未至此吧?虽说是个鬼魂,奈何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怎能欺负她这个静待闺中的少女。
名舞月自知自己失态在先,是以低着头不再说话。看着她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容,他着实难以压下心中涌出的情愫,适才的掐玩本就水两人独处之时的闺房逗趣。
“瞧你这德行,不过几句便如失宠的狗儿般。名舞月,你为何承了这鬼差之职,也不愿去轮回?”她知晓鬼差本就是阴司冥府里最为低等的吏,依他这般从容的谈吐,许是他于阳间尚有未完之心愿又或是为了守护昔日之恋人吧?
“你当真是厚此薄彼,于那凡间人皇,你乃是对应得体;于我这小小鬼差却是恶言相向得紧要。”名舞月失笑地看着她,就连这语调也是如从前那般惹得他咬牙切齿。
第3章
“何来恶言相向,你我本就素昧平生,莫非你待我乃是一见钟情?”菡萏意有所会地看着他,不想换来的是他一脸不知如何形容的神绪,“我不过是与你道个玩笑,你又何必端着一脸吃了苍蝇般难看的神色。”
名舞月闪过即逝的彻骨之痛,随即恢复往常的冷凛无情。如此轻描淡写便化去了两人的感情,相同的情景,不同的心情,那时他只觉菡萏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却是有种悲沧的神绪。眼前种种就如记忆中那般美好,她断然不会晓得那时还在仙界的她也是在头一回相遇之时说过相同的话。
“我听宫人说,若与鬼神相处过密,乃是有损自身阳气的。该不会你很是记恨我,是以巴不得我阳寿尽?”菡萏笑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试图把名舞月脸上的悲凉打散。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是不乐意他这般颓然,莫非一见钟情的乃是她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