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会瞎扯,那人皇乃是你夫君,你又何必一副心不在焉,惹其不满?”名舞月无奈一笑,若是寻常鬼魂兴许便是她所说那般,然则他是仙胎,是以无需如游魂野鬼那般吸食凡间烟火又或是如山精妖魅那般需得吸食阳气,又或是妖魔怪那般以生肉或是吸食七情六欲为生。
“我与陛下虽说是夫妻可终是虚名罢了,依我所见如今陛下乃是心中有所属,试问我又岂能不知廉耻地让陛下与所爱之人生分?”菡萏一手支颐地看着他,“我姨娘平生最是恨我娘了,担着正妻之名却又懦弱无争,更过分的是一直占据着阿爹的心思。我,没少见识那些求而不得的恨,那种恨能让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化作泼妇。”
那种恶毒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那股挥之不去的怨恨笼罩全身,曾有一段日子,年岁仍旧稚嫩的她每至入夜便很是惧怕姨娘就此化作不得往生的怨灵,每当夜寐之际便生生将她与她阿娘掐死在睡梦之中。
“我曾有那么一世与一女子缔结良缘,奈何初见之时的悸动抵不过岁月蹉跎,不知何时我与她乃是相见无言。夜阑人静之时,我总会生出一股放过彼此的错觉,不知过了多少年,因着一个意外,我俩终是分开,那时我方知我原是舍不得与她分别的。”
“啊,果真是逃不过‘见异思迁’四字,纵然如我爹这般不也为了平分秋色而冷落我娘一些时日么?”闻得他原是有过家室,她这内心难掩一抹酸楚,为何她这姻缘总爱倒血徽?难得遇上欣赏的,却又总是已有旁人在,陛下如此,这鬼差也如此。“你说这世间男子可是当真喜欢繁花簇拥?”
“你许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曾背弃过山盟海誓。”名舞月不怒反笑,“那少女确是家世与容貌极好,第一眼着实让人怦然,奈何也仅是如此。倒是她待我存了一生执念,她虽死了却也害得我与内子生离上千百年,如今细想,兴许她早已待我存下了生死不复相见之念。”
“哎,俗气,话说你为何与我袒露心迹?”菡萏轻啧一声,波平如镜的湖水不时冒出气泡,引得她频频低头寻觅那些会隐身的鱼儿。
“不知,兴许你过于愚笨很是能逗乐我。”名舞月嘴里说着轻松话,然则内心却是哑巴吃黄连。那时老天帝的幺女待他一眼万年,然而他也着实难以否认自身也有那一丝悸动,他虽也努力把这份悸动压下去,然而终是逃不过菡萏的法眼。
“敢问你是在削我抑或是称赞我?她既是存了不复相见,你又何必庸人自扰地径自纠缠不清,兴许她如今过得很好。”菡萏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她的注意力早已被湖中的鱼儿分散。
轮回上千百年,想必这孟婆汤乃是喝了不少,试问又怎会记得曾经沧海呢?难怪他不肯轮回而是担了个鬼差,原是良心有愧欲要寻觅那个被他伤了之人。这般看来,这鬼神也是见不得比凡人要舒坦。
一声鸡鸣打断了两人的意犹未尽,名舞月晓得昴日星君这声鸡鸣乃是有意提醒他莫要陷入太深,引来北极真皇座下的玄武星君。他是鬼帝,是浑然天成的仙胎,然则这周身的仙气并非志怪小说所言的阴森可怖,反倒是金光闪闪颇为耀眼。
却说菡萏醒来后便招来璇儿遣她求一个小宦官在宫外替名舞月烧些纸钱,虽说璇儿对此很是疑惑,然而菡萏也尚算是脑子清醒,仍旧知晓宫闱之内忌讳烧纸钱之事。待得一切打点好了,菡萏支了璇儿带些果子往花园散步去。
主仆两人沿路采摘了不少颜色鲜艳的花儿,累了便坐在一处假山后咬着自己带来的果子观赏着池里的鱼儿。经过昨夜的详谈,让她对名舞月这个倒霉的鬼差多了几分怜悯,然则他也不见得很是无辜,毕竟他也曾动过一丝悸动。
适才她在花丛中瞥见那位宠冠后宫的杨才人,那时她才明白为何汉武帝听了李延年之曲会显得迫不及待欲要与曲中佳人相遇。那位杨才人当真是担得起“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之名,这世间里,容颜姣好之人诚然比旁人更能赢得青睐。
百无聊赖之际,她檀口小张咬下一块果子肉抛入水中,引来池鱼纷纷涌来,她嗤笑一记随即如是炮制了几回。看着那些因着要吃果子肉而不住抢夺的鱼群,她生出一抹淡淡的忧愁,她何尝不是这鱼群中的一员?宫中女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子,构陷、厌胜、下毒之事何其繁多,见多了难免觉得人心可怖。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纵然她口中嚼着果子肉,却也无损她口齿清晰地吟唱曲子。
“你若再唱此靡靡之音,休怪寡人责罚你善妒。”天子挑眉准备痛批她一顿却见她不停吃着果子,一双眸子不见龙怒反倒是多了几分戏谑。他本是要越过此地,却被她那道熟悉的嗓音吸引过来,当日在选秀之时只觉美则美却毫无灵气,直到听了她的嗓子才知她歌艺不俗。
菡萏檀口大张地咬着果子转身,她的怀里还捧着一篮果子。那双眸子如今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更遑论咬着果子的檀口此刻不知该是吐出口中之物抑或是是叼着更是合适。诚然,她此刻更是希望能两眼一黑,好去糊弄眼前的一切。眼前的天子于她而言,形同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那般,如今倒是显得这个形同虚设的夫君甚是突兀。
她那双眸子里除却映着他的身影便再无别的神绪,天子对于她这般冷淡的反应很是稀奇,若说头一回不过是强作镇定,那此时此刻的她乃是当真不曾期盼过会再次遇上。伸手摘下她口中的果子,“欲擒故纵?”
“若嫔妾说‘无’,不知陛下信上几分?然则,这‘是’与‘不是’岂是嫔妾区区几句便能说清,嫔妾若再多辩析也不过是徒增不必要的猜度。”菡萏把口中的果肉吞了下去,淡然道。
“入宫前,你可是心有所属?若是真如此,寡人也不妨当一回月老,许你自由之躯。”天子瞧她这般不卑不亢,便径自猜度着她早已心有所属。这后宫的女子每三年便选秀一次,纵然这般频繁选秀,奈何能替皇家延绵子嗣的不过寥寥。
“若陛下存了这好生之德,当真是嫔妾几世修来之福气。然则,嫔妾自觉佯装有意中人乃是执意羞辱陛下之颜面,是以嫔妾只得实话实说心中并无郎君在。”闻得能重回自由之身,她的内心何其雀跃,奈何想到陛下似是有所误会,菡萏便暗中觉得不妙。
今日遇上天子心情愉悦便能自圆其说是网开一面,他日遇上天子心情郁结便觉她娘家乃是家风不正,“自由之躯”便成了莫须有之罪名。思来想去,菡萏咬咬牙替自身自证清白,遑论是否会因此招来天子之不快。
“你倒也很具风骨,奈何后宫之人却说你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为善。”天子压下被忤逆的不悦,他是天家之子,素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前这个祥宝林却屡屡行忤逆之意,着实让他很是不爽,她口中虽是并无郎君在,然而又显得对“自由之躯”很是向往。
那日他佯装忆记起这么一位祥宝林,然而皇后不过是说了句“可惜她性情孤僻,不爱与宫人往来。”,他略感错愕地抿了一口茶水,对于皇后此言显得不甚满意。若非当日曾与其谈过话诚然他也待这些谣言深信不疑,如今他笃定这位祥宝林不过是避宠之手段罢了。
当日他虽是蓦然闯入“菡萏殿”,却是见识了她独树一格的自在,小小的“菡萏殿”不见冷清,倒是多了不少花草的衬托,犹如深宫后院的一处绝境。至于祥宝林,其脸上并无不得宠的郁郁寡欢,甚至乃是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嫔妾不求胜券在握,只求问心无愧。陛下在此地耽搁了不少日辰,想必也耽搁不少正事,嫔妾在此恭送陛下。”菡萏见天子的神色黯然了不少,自知自己乃是“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奈何说出的话已成了泼出之水——难以收回。
“你当真不喜见到寡人?”天子失笑地看着她,“你可知,你已是第二回推诿寡人了,你就不怕寡人因此治罪于你?”
“这‘罪名’二字着实重了些,若说嫔妾有罪,诚然也不过是嫔妾甚是独食而不肯给予陛下果子。”把最后一口果子咬尽,菡萏这才扯出帕子擦手。许是她不曾待天子存过念想,如今他纵然立在身侧,她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状况。
“若汝嫣有你这般豁达,诚然寡人也无需为其烦忧。祥宝林,你说寡人可是过分宠溺汝嫣?”今日在朝堂上,一众文臣皆是上奏杨才人过分一枝独秀招惹了后宫的不平,就连太后也为了遂了那些老臣的愿而把他召去训了几句。
他很是宠溺杨汝嫣不错,只因她与他兴趣很是相投,然而却非能说体己之话的人选。此事倒是那位相敬如宾的皇后能胜任,奈何每每体己之话后皇后总爱说些道理,让他萌生出多了一个母后的错觉。
皇后每每起了欲要训话的由头,他便不自觉地觅个由头离开,日子久了他与皇后的感情也疏远了不少。他要的乃是一位贤后不错,却并非如今这般仅为“贤”字上做文章,而非真心实意待他的皇后。
“陛下在此烦忧可是过分宠溺杨才人,何不思量自身可是过分忽视了皇后与诸位妃嫔的付出?嫔妾以为,这世间素来讲究两全之道,如今陛下只道皇后娘娘不曾体恤陛下,然则陛下亦无体恤皇后娘娘的苦楚。”菡萏顿了顿,再三确认天子不曾为止而变了脸色方才继续道:“嫔妾记得半年前‘菡萏殿’内出了一桩妃嫔自裁的丑闻,陛下竟是遣了皇后与淑妃连夜赶来处置,其后连细问也不再了。需知这世间女子多是‘期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之夙愿,然而陛下这般何尝不叫人寒心?”
“你等皆是道寡人做派薄情,然则寡人连这宁宝林是何人也不知晓,试问‘薄情’二字可是太过?”
天子再三回忆,似乎半年前当真是有着这般一桩事儿,那个自裁的宁宝林因着多年不得见天颜而萌生歪念,纵然皇后与淑妃处理得甚是妥当,奈何此事也算是他登极以来的一桩脏水。需知他连宁宝林的容姿如何也不甚清楚,然而这朝堂之上群臣像是拿捏着一个了不得的把柄般上奏至太后处。
那半年内诚然他自身也觉得很其无辜,是以每每闻得“菡萏殿”三字便萌生出一股极为厌烦的闷气。
“今日嫔妾方知,陛下也有陛下之难处。也罢,陛下身旁有皇后娘娘在,诚然嫔妾也无需过多牵扯,不知陛下适才所言,何时方能实现?”菡萏捋了捋因捧着果篮子而外翻的衣摆,她自身也是泥菩萨过江,试问又有何颜面给旁人指点迷津。
“此事欲速则不达,不若待得盛夏选秀后,寡人命管事的替你作掩护,好让你主仆平安离开?”天子想了想道。
“也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嫔妾在此谢过陛下之皇恩浩荡。”菡萏点头应诺,虽说这样出宫便是替娘家蒙羞,然而崔府没了她这个大小姐,尚有适龄的二小姐,诚然崔府也算不得没落。加之,归家已是不可行之事,如今依照她的手艺,若能出宫便到裱画的铺子里当个裱画之人,好赚下工钱渡过余生。
“当真是愚笨得紧要。”天子辞别了菡萏,转身就步出假山之外,不知为何今日与她攀谈之后竟觉得如醍醐灌顶般。
却说璇儿在天子移驾后方才自假山里现身,适才她本想把水壶捧出,奈何遇上天子的挺拔身姿,眼看天子有意靠近菡萏,璇儿自觉当奴婢的岂有不懂眼色之理,是以把身子藏匿在假山之内,徒留菡萏一人应对天子。
听到天子肯放走主仆两人,璇儿的心思难掩雀跃,她没想过天子不仅不为此而与小姐置气,甚至很是开明地允诺选秀之后便觅个法子送两人离开。
天晓得这三年她们是如何渡过漫漫长夜的。若非宝林小主茅塞顿开另辟新路,诚然宁宝林之后便是她们耐不住寂寞的蚕食而步上其自裁的后尘。从前她还道小姐过分自若,可亲自目睹宁宝林的死状后,她又觉得许是小姐这般方能长存。
今夜的晚膳比寻常日子的更为丰盛,最离奇的是御膳房的宦官竟一文不收,说是受了关照特意吩咐加菜的。昔日与之交好的小宦官甚至好心地替两人验了毒,再三确认无碍后,两人咬着碗里的白米饭,就着这九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大快朵颐。
晚膳之后,菡萏泡在浴桶中听着璇儿打探回来的消息,原是天子今日破天荒地执意留宿于皇后处,皇后知晓其乃是受了菡萏的劝说,是以特意让人做些可口的饭菜作答谢。对于皇后的好意,主仆乃是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皇后有意答谢却为免太小家子气了些;若说皇后无意为之,这些宫人又显得很是殷勤。
“小姐,明日你我可是需得去皇后宫中走一趟?”璇儿拿出篦子仔细地替沐浴更衣后的菡萏打理吹干的青丝。
“我倒是觉得无需这般殷勤走动,皇后娘娘不欲旁人知晓便是留了一条后路在,你我冒然嗜好岂非让皇后娘娘为难?这般多年,你我日夜期盼能离开,如今尚有月余便可遂愿,你我又何必再生枝节。”菡萏从一钵乳白的膏体沾了些到脸上,入宫三年就连这护肤之品也是由阿娘托人从宫外带来,想她菡萏已是一十有六之人却总让阿娘不放心,着实不孝儿女也。
第4章
“是是是,就连婢子也看出如今小姐乃是喜上眉梢。只是,出了宫你我便是不可再回府了,小姐可会觉得可惜?”璇儿看着镜中的美人,不仅喟叹这世事无常,小姐豆蔻年华入宫,却是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如今踏入碧玉年华,这脑袋倒是看淡了不少。
“我本不属于此地却阴差阳错进了宫,如今能安然离开何来可惜之说?”菡萏脸上难掩笑意,“若你不欲出宫,我倒也觉得无妨,毕竟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小姐,莫要胡说八道,璇儿定必追随你至天涯海角。”璇儿急急表忠心,免得菡萏揶揄她贪恋虚荣。
自名舞月蓦地出现,菡萏乃是头一回入梦后不再与其相见,一连十日的一夜无梦着实很好,奈何心底处不甚平静罢了。眼眸落在经卷上,却迟迟不肯翻页,她说不清自己是在期盼还是在烦躁不安。
莫非她竟情窦初开于一个有家室的鬼差?
柔荑之内的经书被人夺走,吓得她蓦地抬眸,原是天子不知何时站在身侧,那双琥珀般的晶莹珠子落在经书之上。他的频频蹙眉惹得菡萏一阵心慌,毕竟近来她越发胆大妄为地广受宫人递来的银子。
“阿难陀若天旱时及雨涝时。读诵此经诸龙欢喜。若滞雨即晴若亢旱必雨。令彼求者随意满足。”天子念念有词地念着《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经》,“你当真喜好此等志怪类的书?”
根据《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经》记载,佛陀在世时,有一位莎底比丘遭到毒蛇咬螫,不胜其苦,当阿难向佛陀禀告之后,佛陀于是教导一个可以消除鬼魅、毒害、恶疾的修持法门。
那日他听了菡萏的说辞,头一回主动跟皇后示好,不想皇后难得一夜不再说道理而是显露出平日里鲜少示人的女儿态娇羞。这夫妻多年,诚然那夜他才算是好好细看这位给予他印象极为模糊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