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璇儿捧着蒸煮好的白糖糕进屋,天子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不待菡萏相邀便径自拈起一块糕入口。瞧这白糖糕不似宫中之物,天子乃是明知故问:“你这糕点味道不错,不知出自哪位厨子之手?”
“此糕并非名贵之品,除却是璇儿与嫔妾,想必无人爱吃。他日出了宫,嫔妾也不知从何处觅得这解馋之物。”此糕本就是她儿时之记忆,是她阿娘教导她蒸煮的。她特意把话头牵扯到璇儿,不过是想着为其谋一份安稳,毕竟她快要出宫了。
“说得这般惨淡,何不留在宫中?”天子近乎是脱口而出,想到当初龙口大开允诺让她出宫,他便自觉烦躁不安。“璇儿乃是你陪嫁侍女,本应随你出宫,奈何这糕点之口味着实合寡人之心意,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陛下可是要食言?”菡萏这一问倒是把天子给唬住了,当日分明是他应诺的,为何此刻却又食言了?
“你——”天子的话音未落,宫外急急跑来一位小宦官,听其言辞乃是良嫔与荣嫔起了争执,如今两人乃是扭打在一处。天子撂下糕,这剑眉一蹙,似是厌恶之感由刃而生。
菡萏主仆恭送着怒不可歇的天子离开,她蓦地生出一股苦涩,让名舞月也能这般食言就好了。想起梦里的他这般可恶,她便忍不住把手中的帕子绞得变形,他可知梦里的她鼓了多大的劲儿才问出口的?
“小主,你可是因着良嫔与荣嫔闹事把陛下牵走而置气?”璇儿问得小心翼翼,因着菡萏的脸容乃是阴沉了不少。
“谁为他,我不过是——没什么了。”菡萏暗自掐了自己一记,她若告知璇儿自己喜欢了一个有家室的鬼差,定必让璇儿以为她脑子糊涂犯傻了。
“璇儿再笨也瞧得出如今陛下乃是待小主若有所思,小主何必纠结着出宫之事不放呢?其实小主无宠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等来圣恩,你又何必矫揉造作地推诿?”璇儿不懂个中缘由,只知自天子不时前来菡萏殿闲坐,宫外那些仗势欺人的宫人连脸容也好看多了。
菡萏瞟了她一记,转身坐到座椅上拈糕入口咀嚼。她深知璇儿一心为她,奈何她着实待天子无情无爱,谁让她的芳心落在一个极为可恶的鬼差身上呢?
适才之事虽是仓猝,奈何她暗中万分感激良嫔与荣嫔的争风吃醋,便是因着这般才堵住了天子的真情表白,也好免却了两人的尴尬。
万华镜内的菡萏吹嘘瞪眼,万华镜外的名舞月则是飞眉蹙成“川”字,眼前的种种似乎与他从司命星君手中得来的人间命运薄颇有出入。莫非?想到那个可能,他忍不住地摇头轻叹,他终得到九重天宫走一遭。
天宫之内的天帝沄洌此刻坐在凌霄台的书斋处逗弄着天后的那对鱼儿,对于名舞月的出现,他并不可得稀奇甚至觉得他怠慢了他这位天帝。需知这人间命运薄之事除却老天帝能作主,他这位现任天帝也能作主。
庆诺神官径自替天帝倒茶了三回,相较于天帝沄洌的存心为难,庆诺神官颇为同情此刻行着三跪九叩之礼的名舞月。天帝素来讲究着“颜面”,鬼帝乃是姻亲,若在平日里天帝会在其将跪未跪之时,免了这繁文缛节的。
“表姐夫,可是存心为难?”名舞月淡淡地一句终是勾起了天帝沄洌的注意。
“我还道你只会恪守‘四辅’之礼,尊我‘天帝’。你既是称谓我为表姐夫,何不直言终日滋扰菡萏的历劫修行?”天帝沄洌撂下手中的木枝,适才名舞月乃是以“鬼帝”之身份谒见天帝,是以他也无需讲究着情分。如今这一声“表姐夫”,算是屈服了。
庆诺神官搬来贵妃椅一张,搁在名舞月的身后,转身恭敬地把早已跪得双腿麻木的名舞月搀扶到椅上端坐。“表姐夫很是清楚我为何要谒见,你我何不开门见山?”
“我虽不知是何人把菡萏的行踪泄露于你,然而我与爷爷早已留了一着。遑论你如何在司命星君处取得人间命运薄,然则皆为后着,你若得其一,那其二便是可行之法。此事你也无需怨恨天后,皆因她也不曾知晓过有这么一着。”天帝沄洌于此事乃是直言不畏,无论名舞月得到哪一本也无损另一本的命理推动。
“表姐夫乃是曾有痛失所爱之际遇,试问你又何必把我逼上绝路?”名舞月失笑地看着天帝沄洌,“你也是尝过所爱之人批把别抱之痛!”
“便是因着我历过,是以我深知其苦。你之错与我之错看似雷同,然则却又各自不同,相较于我的退而求次,你乃是咎由自取,总以为一切运筹帷幄。”诚然那时的名舞月着实是年少轻狂,正值弱冠便荣登鬼帝,这般风光一时无量难免一叶障目地以为自身能运筹凡事种种。
“于‘情’这一字之顿悟,我与你表姐不过是半斤八两,更是无需在你跟前班门弄斧。你且记得,扰乱了菡萏的修行而生出任何枝节皆是与人无由。”
天帝沄洌在话语期间打了一个手势,庆诺神官随即会意地领着一屋子的闲杂人等退出这书斋之内,然则为了保护天帝之安危,他只是退到廊道处便打住动作。
“表姐夫与我表姐纠缠了上千万年,就不曾后悔过与那地蛟小仙动过情?”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之人,如今怎好意思看他笑话?
为着平息天宫宫闱的动乱,他的表姐没少替这位不省心的天帝圆场。而他呢?面对残局之际,却只懂藏匿于东荒之内与那地蛟缱绻,徒留他的表姐在天宫乱了心神。
“有,我时常悔恨自身为何这般容易动情。实不相瞒,如若时光倒流,我宁可这辈子不曾遇过黛丝,至少无需两个神女仙子待我伤神。而我,也不会差点儿与你表姐分道扬镳。然则,纵然没有黛丝也会有旁人,毕竟那时的我报复之心太盛,总以为退而求次便能引起你表姐之目光。”曾几何时,他骄傲自满得以为纵然他胡闹得再无法无天,他天闱之内的那位天后也会不离不弃。
直到她蓦然提出“仳离”二字,那时的他除却错愕更多的是沉重——他以为纵然成不了夫妻也不失好并肩作战的好搭档。他,是根红苗正的天族天帝,她,不过是家道中落的元凤族神官长,如此悬殊的态势,着实让他难以相信她何来勇气提出。然而,她确实是做到了!
“想必我表姐无法苟同表姐夫这般无情之言辞。”凡间有句古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权力与情爱相较,于男子而言权力终究是真切的。诚然,他的表姐于“情”字的顿悟有着莫名的执拗,是以才会把前半生过得懦弱泥泞。
至于天帝,他已非昔日那位只能惹祸滋事的少年郎君,如今的他成熟稳重得让一众仙僚不敢置喙之余,还暗自警惕着自身可有招惹这位天帝的不快。
“诚然,又如何?”名舞月若以此要挟,诚然是错看他这个天帝了。
“表姐夫这般坦率得让我惊诧,试问我又能如何置喙?”廊道处的庆诺神官看似温敦,然而他的手腕处不曾松懈过,只要屋内气氛异常,他定必不宣而入拯救天帝沄洌。
“既是无能,何不乖乖在半天崖静待鬼后重归仙班?”天帝沄洌冷凛一笑,这世间素来便是不懂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然则他又不得不这般劝说。毕竟惹怒老天帝,便是要彼此不好过!今日他好言相劝不过是鬼帝仗着天后之颜面罢了。
“她是我妻,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至于你小姑姑之事,你等不曾责备其一叶障目反倒怨恨于我?!”名舞月懒理天帝沄洌的惺惺作态,这爷孙二人乃是一丘之貉!他确是因着与鬼后菡萏感情转淡,而待老天帝之幺女萌生好感,奈何一切不过是萌芽之初,而他也不曾允过男女重诺!
“我小姑姑素来执拗,你若无意合该断然拒绝,而非呈欲擒故纵之姿!”天帝沄洌被名舞月的执迷不悟气得青筋尽显,本该是极为好看的儒雅大手忍不住握成拳头。
感情之事本就循着一来二往之举,他名舞月明知小姑姑情窦初开却以欲擒故中蒙得她一往情深,试问这招惹之罪名,他岂能撇清得这般冠冕堂皇?!老魔尊重淙之事,纵然过了二十二万年仍旧是四海八荒六合之内的难题。
自老魔尊重淙纳了南海公主,这绛霄宫便是厄运连连,本该是琴瑟和鸣的一家四口落得支离破碎,先是嫡女长公主于南海龙宫谷裂而亡,其次便是君后在绛霄宫黯然仙逝,最后嫡子天凤魔君离奇失踪。
老天帝为何要阻挠小姑姑的痴心一片便是因着此个中秘辛,加之小姑姑乃是天族的公主,何须这般卑微以妾自居?
“你——”名舞月被天帝沄洌的话气得气度全无,无奈之下只得拂袖而去。
庆诺神官本欲动手拦截却见天帝沄洌作出放行之手势,他纵然不悦也不得不将其放行。自天帝沄洌与天后闹过离心之事后,诚然他与天帝沄洌之间的默契也逐渐形成了。恭送了名舞月离开,庆诺神官甚是不解地瞟了天帝沄洌一眼,若是平日,天帝沄洌岂会容得下鬼帝这般无礼。到底是生出了同理之心!
“还不出来。”天帝沄洌向着琉璃屏风处极为冷淡地说了一句,七彩琉璃屏风后拐出那道清雅的身姿。适才之话,他的天后乃是一字不差地听入耳,他的眼眸瞟到窗外细看钧天特有的五彩斑斓的霞光映照。
瞧他这般冷淡便晓得适才名舞月着实把他招惹得很是生气了,凤栾曦的柔荑抚着他暗中生痛的太阳穴,指腹轻柔地为其按摩舒缓,此刻最为合适无声胜有声。诚然名舞月的鲁莽着实让她头痛,还好尚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适才若他敢轻举妄动,她凤栾曦定必出手护着天帝沄洌的。
“若是求情之话,但可住口。”天帝沄洌越是生气,这态度越是显得疏远,语气也越是温柔。然则,这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化像罢了。
“如若我笑呢?”凤栾曦蓦地一句戏谑惹得天帝沄洌略略挑眉,名舞月乃是铁了心要去滋扰菡萏的修行。天帝沄洌口中虽说是不曾知晓,然则却是一切了明于心得紧要,把司命星君的人间命运薄转告名舞月之人正是她这位天后娘娘、他的枕边人。
“笑?小帝后几时渡了些傻气于你?”他不欲责备她什么,然而她此番的胡闹着实招惹了他的不快。
“纵然是傻气,合该是夫君所渡而非旁人。”凤栾曦柳眉一蹙,鲜少于天帝沄洌闺房逗趣的她如今却颇为自然地脱口而出些体己之话。
“越发口甜舌滑了,你且细说,身为天后明知错却执意为之,该是如何责罚?”天后犯错也需得受罚,他这个天帝方能震慑于六界。
“妾身知罪,自请天帝罚妾身禁足于琉璃宫内抄写佛经,以平息天帝之怒意。”天后停下手中的活儿,随即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天帝沄洌轻啧一声,本是杵在廊道的仙娥速速入屋搀扶着天后坐到椅上。
此责罚不知是罚她抑或是罚他了,明知他如今最为忧心她快要临盆的身子,这禁足虽是顺了他的心思,然则她只顾抄写经书便不会搭理他的了。“然,外加一条,本天帝移居琉璃宫之际,天后不得置喙本天帝在宫中所为。”
第8章
本是捧着酒壶,悠然躺在院子的藤椅上的菡萏因着天子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而不时蹙眉,她不过是头一回在天子眼前失仪闹脾气,天子至于这般小心翼翼么?堂堂天子也知晓讨好她一番,何以那小小鬼差却不曾前来认错?!
话说,名舞月已是多日不见影踪,就连入梦也不曾如从前般能轻易相见了。明知宫中严禁私下拜祭,然而她却是待得宫人悉数睡下竟胆大妄为地偷偷焚香召唤,奈何始终不见那厮的身姿。如此冷酷无情且心有所属之人,她本就不该招惹的,只是当初百般招惹之人似乎是他,而非她吧?
倒是天子近来频频现身,自她答应陛下能随时进出菡萏殿,陛下已从约莫五天一回改为一天一回,从半个时辰到如今一坐便是两个时辰之多。从前他尚且能恪守彼此间的君子之约,仅止踏足菡萏殿的院子与外厅,如今却早已破戒,不时捧着书卷坐在书斋,又或是使唤着璇儿为其蒸煮糕点。
“宝林小主,陛下在宫外裹足不前,可是要相邀?”璇儿见菡萏与天子仅是遥遥相望却不肯踏足上前,这小脑袋难免有些疑惑。
“邀吧,万一怠慢了陛下,你我皆是要掉脑袋的。”菡萏仰头把手中的酒壶一喝而尽,懒理此刻的脑袋早已醉得稀里糊涂,颔首让璇儿去相邀。
趁着璇儿去相邀的空档,她试图平复自己混乱的思绪,天子容得下她待其无情无爱,却见不得就能容得下她的心有所属。
当天子闲闲地站于她身旁,她虽不曾承认过心中存了意中人,然而她的眉眼处却是骗不得人的,尤其是不经意间的一颦一笑。此刻的她因着酒醉而眼神迷离,甚至透着些许求而不得的落寞,看着那张因着酒醉的微醺小脸泛着樱色,他几乎笃定菡萏乃是为情而买醉。
“光天化日之下便买醉,着实不似洒脱的你。当真是为情所困么?”天子在咬了薄唇好几回后才故作无心地细问。
“哪有。”菡萏几乎连思考也不曾便脱口而出,然则她的脑袋虽很是清醒,奈何耳边却不时传来嗡嗡作响。眼前的天子时而清晰时而迷蒙,就连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般,加之她的脑子越发迷糊了。
天子微微一笑,瞧见她越发涣散的瞳孔,他也是头一回伺候喝醉之人。抬手免了侍从上前欲要抱起菡萏的动作,他亲自把她自藤椅上拦腰扛在肩膀处,为免她呕吐,天子乃是以小跑之势把她送回内室的床榻上。
“你说,我可是不堪入目?”入眼便是天子关切的俊朗脸容,菡萏似乎现在才发现天子的眉目处竟与名舞月有着五成的相似,就连睥睨的神态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天子闻言本想一笑置之,然而又摇头。酒醉的她少了平日的疏远,多了几分平日难以窥见的娇憨。不堪入目?诚然此话乃是过分了,菡萏虽谈不上天姿国色或是倾国倾城,然而也是位芙蓉娇艳之人。奈何此等女子于后宫中之内委实太多,若无过人之处便如芸芸众生一般凋零。
“你诓我!你都偷笑了,你还笑?!”菡萏借着酒劲恶狠狠地指着天子道,显然她迷糊的意识已把眼前的天子看错成了那个可恨的名舞月。
“好好好,你莫要乱动,若受了风便又是一阵折腾。”喝醉了的菡萏比平日要难缠,他只好顺着她的脾性让她先静下来。菡萏在他的一顿细哄之下,本是亢奋的神绪逐渐缓了下来,那双柔荑巴巴地揪着他的宽袖。
“你们皆是觉得我愚笨,是以终日诓我为乐,阿娘如是,你亦如是。”菡萏越说越觉得委屈,竟开始吸鼻子了。
“你阿娘终日诓你为乐?”天子被她这番话逗得笑逐颜开,“此地无外人,你不妨哭一哭。”
“不哭,你求我也不哭。”她嘴里说着不哭,然而眸子处微微有着心伤的神色,她以为名舞月是真心待她的,谁料她鼓起勇气却又迎来他的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