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记得捧着那碗舒缓痛楚的药汁,她却巴不得是碗避子汤。从前她还道那些本子里的佳人故作娇羞,原是这喜欢与否当真不一样的。遑论当日她自己如何犯浑,醒来后的触碰让她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就连心底也涌出“非他”的念头。
名舞月没想过菡萏说着说着竟会不自觉地吸鼻子,听着带有哭腔的音调,他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此时的难题本就是他故意为之的,明知亮出身份会乱了她的命数,奈何这心动比灵台更为敏捷。
饶是记得他日前以兴师问罪之气势现身于练霄宫内,此时的雷玉帝君正就着其帝后睿姬的卧箜篌声,挥洒着手中的长剑。那张丰神俊朗、谦和有礼的脸容扬着有别于平日的眉慈目善的神绪,那神绪在爱妻跟前犹如黄毛小子般笑得阳光灿烂。
“小神参见南极真皇。”
对于名舞月的不请自来,雷玉帝君纵然不悦也由着他仗着“四辅”之身份杵在此地大煞风景。倒是帝后睿姬脸带歉意地停下十指芊芊,随着雷玉帝君的俊眸一瞟,退在一处静候差遣的“六司”之一益算星君上前接过他递来的长剑。
练霄宫内的神官乃是南斗六星,又唤作“六司”,除却掌管六界命数的司命星君,尚有掌管官禄的司禄星君、掌管寿命的延寿星君、掌管世间万物生灵岁数增长的益算星君、掌生死权柄后可成长生的度厄星君、掌管上生到天界的上生星君。
“妾身见过鬼帝,真皇有正事要忙,那妾身先行告退。”改为抱琴,容姿秀丽绝伦且举止甚为温婉大气的睿姬恭敬地福身行礼。
“睿姬无需退下,从旁静坐便是。”雷玉帝君俊眸一瞥身旁的石凳,睿姬随即淡然地落座在一旁,手中的卧箜篌被她化作一枚挂在腰间的佩饰。说是静坐,睿姬却殷勤地接过仙吏捧来的茶具,随后颇为娴熟地挑了一包香气四溢的茶包。
只见她净过手后,很是熟练的为两人烫杯,这沏茶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地利索,就着睿姬递来的一枚琉璃莲花盏,雷玉帝君把茶盏里的茶水吹了三回之久,方才闲闲道:“若鬼帝前来仅为责备本真皇,兴许鬼帝只可铩羽而归。”
“小神恳求真皇莫要为难小神之妻!位列仙班之时,她在小神处已是折了不少情伤,如今下凡历劫不若许她一段安稳的,感情。”名舞月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些,也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的落魄。
“鬼帝可是在求本真皇。”雷玉帝君失笑地看着一身穿戴整齐却又无端生出落魄气息的名舞月,眼前的落魄神君与印象中那意气风发的鬼帝相差甚远,甚远。
“是。”为了菡萏不用再受情劫之苦,再卑微之事,他也乐意。
“她的感情本该是四平安稳,奈何如今乱了命数之人乃是你,而非本真皇。”雷玉帝君不屑地轻哼,“司命星君的人间命运薄本是撰写得不错,可如今却因鬼帝从中作梗,令这一双璧人落得无缘之路。依照这徒生的枝节,鬼后此番历劫可谓坎坷一生。”
“可有破解之法?”名舞月脸容逐渐发白。
“破解之法?乱了之命数,岂能以术法修补,欺瞒天帝?可是鬼帝当真不曾敬畏过天地?”雷玉帝君不曾错过睿姬的不自在,“然则事有两面,于鬼帝、老身而言此乃罪过,于鬼后而言未尝不是功德。依照司命星君所撰写,纵然那人皇与鬼后爱得深切,却又抵不过权力较量,鬼后难逃落魄;如今两人乃是神女无心襄王有梦,诚然未尝不是福事。”
“真皇乃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若今日历劫之人乃是睿姬,敢问真皇可会仍是这般风姿绰约?饶是记得当年司命星君动了凡心,乱了修为——”名舞月尚未把话说尽便迎来一声低喝。
“大胆!帝后之闺名岂是你等小辈能直谓?!”眼看雷玉帝君手中的茶盏蓦地化作粉末,本是站在一旁的上生星君厉声一喝,“六司”之内便数他跟随雷玉帝君最久的。
这千万年来“六司”在南极真皇的教导下不曾出现过纰漏,除却近来的这一百年里司命星君被那九尾玄狐仙妖孽迷惑了一段时日,诚然“六司”尚未大过错被仙僚揪着把柄的。
“鬼帝若要寻衅,老身定必遂愿,但鬼帝莫要忘却九重天宫乃是庄严之地、更是天帝之地界,蓄意动武于鬼帝并无益处。”雷玉帝君冷笑一记,若论权力熏天除却天帝,尚有“四御”的一席之地。他祭出天帝之名号,不过是让其掂量着自己的身份与能耐,莫要招惹无妄之灾。
“你!”名舞月有点语塞,诚然乱了菡萏命数之人本就是他,若非他执意现身、百般招惹,菡萏又岂会情陷于他?一切恶果本就是他蓄意种下的,然则他又有何颜面前来乞求?
益算星君上前作了“请”字,名舞月随即意会他已是将南极真皇惹得不轻,他不作声不过是免却自身丢了真皇之气度罢了。他站了起来作揖辞别,欣长的身姿亦步亦趋地紧跟益算星君之步伐,这般急躁已然是失却了自身的气度。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恳求帝君责罚。”待得名舞月走远,睿姬随即双膝跪在地上,言辞上乃是万分愧疚。
此事本就是她自作主张劝说鬼后代为历劫抵过,依照鬼后所言她与鬼帝已是两看生厌,是以她才善心地提出这个解脱之法。然而她与鬼后乃是错判了鬼帝之较劲,鬼后的转生倒是勾起了鬼帝失却的热情,如今鬼帝却因着不明就里而迁怒于她的夫君,想来乃是她的罪孽不轻。
“如今你倒是知晓了为夫之忧,也终是明白何以为夫不欲你插手旁人之事了?”雷玉帝君蹙眉,伸手揪着睿姬纤细的手臂,愣是让她自地上起来。“起来吧,纵然非你去劝说,也会是旁人。”
那时的鬼后早已对名舞月动了私心之事了如指掌,不说破不过是为免两人的干系更为僵化。依照睿姬之说辞,那时的鬼后早已与名舞月因久婚未孕之事,感情早已每况越下,名舞月嘴上不说,不代表其不曾埋怨过鬼后无嗣。
至于鬼后为何“无嗣”,乃是其曾恳求过睿姬给予一道避子汤之药方,鬼后只道自身甚为容易受孕,是以才恳求这么一道方子。至于为何如此谨慎防备,睿姬竟也糊涂地忘却细问,是以才招惹了这一系列的祸事。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对于此事,诚然他私下没少责备过睿姬的稀里糊涂。
他状似无心的以食指轻敲太阳穴,对于睿姬自身难以改掉的大发善心之纰漏,诚然他也动过将其降为天妃的念头。
已是十一万岁的睿姬虽为练霄宫的帝后,却总是不时善心大发地乐于助人,需知这“助人”之事怎也离不开“两面看”之理,睿姬竟稀里糊涂相信了那套狗屁不通之说辞,这成了亲之人岂会在子嗣之事上畏手畏脚呢?
鬼后能提出此要求,想必早已有了自身谋划。这鬼后看似稀里糊涂,其本性与钧天天后乃是如出一撤——灵台清明得无需他人枉作好心提点。天后性子素来冷淡且耐得住寂寥,而这西极真皇与天后两人之脾性颇为相似,奈何两人共谐连理不过是怨偶一双。反观天帝本性乃是如老顽童般,这一静一动却更显得天作之合。
至于鬼后性子爽朗,与名舞月那种不时阴阳怪气的性子很是相配,至少在两人成亲的上千万年里,鬼后没少为名舞月的阴阳怪气打过圆场。诚然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感情之事,除却一时情动,更多乃是由着热情从炽热化作平淡,以他所见名舞月与鬼后不过是感情化作平淡,然而名舞月却择了另觅热情之糊涂路,试问他又有何颜面责怪谁?
“可练霄宫之祸终究是妾身牵扯而来,妾身恳请帝君将妾身降为女官,妾身自觉无帝后之能耐。”自菡萏自动请缨替名舞月下凡历劫,睿姬早已有了被责罚之准备。今日之事本就是她稀里糊涂招惹而来,纵然雷玉帝君不曾明言,可她尚有自知之名,晓得自己所犯之事已触碰了雷玉帝君之原则。
“降为女官?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聪慧,竟晓得打蛇打七寸之理?”雷玉帝君浓眉轻扬,练霄宫内除却帝后,尚有一天妃二天嫔。那时的他初登极,也无心纳后,加之需得权衡炎天、南荒与南海龙族之间的干系,是以先纳了一天妃二天嫔以堵悠悠之口。
练霄宫内现下的两位皇子与一帝姬皆是出自他与睿姬之血脉,迎娶睿姬本就是他心中所愿、情之所归。睿姬入宫之前,他就在天妃、天嫔处撂过狠话:若她等安分守己,不作僭越之事,练霄宫自会照拂其颜面;若脑子犯浑,昔日钧天那些个对老天后不安分的老天妃、老天嫔之下场便是她等之归路。
奈何当初睿姬虽待他有救命之恩,也曾明言无需他还这恩情,然而是他待其一见钟情,执意要以身相许罢了。话说睿姬之纰漏,何尝不是他过分宠溺之过?诚然,他与“四御”诸位过分宠妻之行径乃是不分上下。
第11章
对于南极真皇之弹劾,天帝沄洌止不住地蹙眉冷悌手中的公文言辞,案前站着呈毕恭毕敬之状的玄武星君迟无涯。南极真皇之弹劾不外乎两点,一则名舞月假借人皇之凡躯与转生的鬼后共谐连理;二则名舞月三番四次在九重天宫寻衅滋事,着实让人咬牙切齿。
“回禀天帝,卑职以为——”不待玄武星君迟无涯言明,天帝沄洌已显露出极为不耐烦的脸容。
“以为什么?以为他不过是存着一肚子恶气无处发泄,抑或是以为他‘以退为进’央求南极真皇?”天帝沄洌冷哼一声,“当年他有胆子拐跑本天帝之天嫔,今日却这般孬种地四处惹事。”
当年名舞月乃是何其有胆地上奏钧天,欲要迎娶西荒幽都之山的玄鸟公主有娀菡萏,恳请天帝成全一桩天赐良缘。相较于天后凤栾曦的频频蹙眉,那时的天帝沄洌只觉好玩的玩味,纵然没有名舞月之上奏,他也会百般阻挠有娀菡萏入住天闱。
钧天天闱除却天后,诚然一众天妃天嫔不过是天闱之点缀,于他而言多一个少一个,并无大碍。
“卑职以为鬼帝这般已算是卑微得紧要,天帝何不劝说南极真皇莫要过分计较?”迟无涯自觉说这话时连勇气也变得颓然。天帝纵然是九重天乃至神界仙界之主宰,奈何于“四御”跟前也不过是后辈。
“南极真皇处,本天帝姑且一试。天后许是要临盆,本天帝正是忙碌之时,如何替本天帝分忧,你且权衡。”天帝沄洌本就很是不爽。
今日听青鸾禀告,凤栾曦自起床后便觉得身子不时发痛,于孕事上有些经验的他自是晓得凤栾曦腹中的孩儿已是入盆,不出半个月便会降生。他本想着下了朝便前往细看,不想却被南极真皇唤住脚步。
“卑职定必为天帝分忧。”玄武星君迟无涯恭敬一揖,近来钧天之内的五彩霞光异常艳丽,就连四海八荒的鸟儿也不时鸣叫。天宫之内将又迎来一名天帝,此乃九重天宫之大盛事。
迟无涯叼着一管草儿以颇为豪迈的姿态落坐在“菡萏殿”的屋檐处,因着隐了仙迹,他自觉无需如九重天宫那般拘束。此刻的崔菡萏正捧着一本志怪类的本子,有意无意地翻着页,然而那双眸子却又不时往屋檐或是围墙处瞟。
名舞月这厮当真是造孽不轻!
眼看崔菡萏终是撂下本子回屋,他换了一个角度,以一记倒挂在窗檐上方的横梁,借着尚未完全合拢的窗缝,只见菡萏正行着罗衣欲换之举。
他尚未来得及闭目,脑后便迎来一记巴掌,拍得他顿时眼冒金星。这灵台一分神,竟忘记了自身乃是半悬空,身子不自觉地重重坠在地上。当他缓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身处鬼界之内,一身鸦青衣衫的名舞月乃是怒不可歇地睥睨着他。
“大好的神仙不当,竟跑到凡间当个采花大盗,当真不知廉耻!”名舞月恶狠狠地责备道,虽说他知晓迟无涯待菡萏并无他想,奈何他那番窥探之行径着实有失体统。
“你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见不得就光明磊落!”迟无涯揉着发痛的后脑勺,风度尽失地道。
“你怎现身于凡境,可是天帝暗中吩咐了什么?”名舞月冷哼一记。
“我此番来凡境乃是有心替你扭转乾坤,是以前来窥探这崔氏之命数到底是乱成了何等模样。”纵然天帝在南极真皇处受了气,然而却不曾为此而大动干戈,反倒是寻他去劝说,便是有心将此事不温不热地处理掉。
依他所见,虽说名舞月以附身为凡皇与崔氏圆了房,也算是一个扭转。奈何这崔氏之心已不在其身上,试问圆了房又能改变什么?
“你当真是个祸害,从前已是这般,如今更是过分。你分明知晓她过完这辈子便能重归仙班,为何又要捣乱?纵然不爱,你也无需这般狰狞!”
“你可曾见过她的原身?”名舞月的幽幽一问,惹来迟无涯无奈摇头。
但凡浑然天成之仙胎,将将降世的头三年乃是以原身示人,直到其意识渐长方能化作人形。在仙界与神界一直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条,寻常神仙之间相见,鲜少以法眼窥探旁之原身。
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有别于元凤族的赤、青、黄、白、紫,五色斑斓象征祥瑞;朱雀族的赤多沾黄,为火神又为录人长生;玄鸟,玄中沾紫,象征着死亡与安详。
他的表姐能承了天后之位,其原身乃是为数不多的九尾金元凤,除却凤象五色,尚有金、银、玄、蓝四色;颢天小帝后之原身,听西极真皇道过,因其有着天龙族血统,乃是四海八荒之内唯一的金中沾赤的七尾朱雀。
而菡萏的原身,乃是六尾玄鸟,玄鸟现身可超度亡魂,不问善恶。他第一次见识其原身,乃是老天帝幺女前来罗酆山之上的半天崖与菡萏叫嚣。老天帝幺女化作天龙原身于半空中张牙舞爪,菡萏以六尾玄鸟原身展翅阻挠其撒野之举动。
平日里只作引导亡魂之用的六尾,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器,绕得气势嚣张的幺女千种身法无处可展,最终筋疲力尽地坠在地上。那时他才知晓看似懦弱的菡萏与无极元君同为精通用兵之道。
对于一派颓然的老天帝幺女,他着实不甚挂心,他反倒畏惧着菡萏在这场恶战中可曾负伤,便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己仍旧心系于她,她的一举一动仍旧能牵扯他的神绪。
“故事固然动听,奈何也成不得你胡作非为之籍口。你可知如今这崔氏之命数已乱得无计可施,如今只能请求你以凡皇之躯助她圆了此劫。”天帝能私下觅他,便是有心不再为难名舞月。然则并非天帝善心大发,不过是不服南极真皇这般置喙罢了。
“他竟这般好心?”
“天帝乃是我主,更是我揣摩不得之人,你也莫再作茧自缚了。你承了这凡皇之躯,这命数该是如何重归正途乃是你当今迫在眉睫之事。”作孽不轻之人何来置喙他人之理?
“鬼界之事务,你权且放心,紫薇帝君自会替你暂且主持;至于凡境,若你隐藏仙迹,我料想天帝也会权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